水利勘察设计队的郑磊工程师并非气度狭小的人,他的胸怀正象他的工程设计图一样,容得下任何曲线、弧线、直线、圆形、正方形、矩形、不规则多边形等等等等的存在。装在他那硕大无朋的脑袋里的数不清的力学、电学、光学、数学……公式,往往成了他怡然处世、宽以待人的信条。比如:钻机手小李掬着一捧野棠棣,兴冲冲地去河边洗濯,一下子撞在刚走出工棚的“郑工”身上,立刻使他那生在脖颈上,装满智慧的球体侧旁又生出另一块充满组织液和瘀血的无用的赘生球体。小李连声道歉,郑工却一边揉着头俯下身捡那散落的棠棣,一边忙不迭地向道着歉的小李道歉。因为,郑工确认:两个互相碰撞的物体都同时受到碰撞力的作用,这是一对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方向相反但大小却相等。
那么,郑工琨真没有容不得的事吗?有的。
此刻,郑磊正烦躁地绕过山坡上那些种着刺人的杉树的“鱼鱗坑”,在工棚低矮的门前,他那硕大的头颅十分不情愿地在瘦长的身躯上折了一个九十度角,一哈腰钴了进去简陋的工棚曾经是一块舒适愜意的小天地。为了郑磊工程师工作和休息的方便,这小天地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那就象一个花盆,有限确乎有限,但足以容得下他“自我膨胀”,使得他能够在有限中舒展自己的根须和枝叶,大约是长期在野外工作的缘故吧,郑磊只崇尚大自然和“自我”,宽厚的大自然是放任他无拘无束的天性驰骋的。当他独自回到工棚里的时候,虽说不上“放浪形骸”,但也足够“洒脱不羁”了。在暑热难耐的三伏天,他几乎是以大自然给人类的本来面目出现,趴在木板搭成的写字台上工作。在滴水成冰的三九天,他也曾惰性难移,将脏衣脏裤挂满四壁,烂袜子臭鞋塞满床头床下。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然的,他从不强迫自己作什么。“保持人类的自然状态”,他认为是难得的幸福。
而现在,当他在行军**舒展肢体的时候,却不能不考虑自我约束,不能不强迫自己做一些不愿做的琐事了。翻毛皮鞋吗?甩得太远,一只靠近洗脸盆架,另一只却太靠近那帆布拉成的帏屏了。那象臭鸡蛋一样的气味准会引起帏屏那边“那个人”的反感的。锦纶袜么?得从工作台上的纸堆里捡出来,不然“那个人”坐在台前喝茶,又会大讲什么“茶叶对气味的吸附作用”,从而得出茶杯里的茶叶也受了脏袜子的污染之类的结论来。
汗脚,天生的,有味。自己不讨厌自己倒也罢了,但却与人有碍,有什么办法?于是,郑磊只好懒慵傭地爬起身,将皮鞋晾在了门外,把袜子扔进了洗衣盆里,又用洗脸盆打来温水,让一双穿43码鞋的大脚委屈地蜷缩在小小的洗脸盆里。“你长了一双西藏人的脚。”当郑磊领悟他这是用笑话来揶揄自己时,终于开始培养起每天洗脚的习惯来。
用牙膏檫去脸盆边上的污垢,这也是“那个人”传授给他的技能。郑工虽不情愿,但还是默默地接受了。现在,当他用一只刷子象刷牙一样刷洗脸盆的时候,他的心里仿佛也有一只刷子毛搔搔地挠得他浑身发躁。束缚,別扭、压抑……于是,一个近来老是模糊地侵扰他的念头蓦然明晰了:是“那个人”,正是“那个人”一雷慧伦!使得自己烦恼不已,这种状况显然是不能容忍的了!
好意?郑磊承认老雷所做的这一切不无好意。而自己,从一开始也是对他充满了好意,甚至是敬意的呀!省水利勘察设计院的设计审查联席会,就象是一个庄严的法庭。首席法官究竟是那个木乃伊似的干老头——总工程师呢,还是那个用毛华达呢制帽盖着头顶的笑咪咪的胖子——院长呢?不管是谁,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在关键的问题上说一句话,就足以将郑磊苦心孤诣搞成的设计方案宣判死刑,或无期徒刑,或短期拘禁……至于在他们身边一字摆开的其他正襟危坐的“陪审官”们,在这种场合往往只充当摆设而已。
低气,空气湿度很大,让人感到闷得难受,这是下南的先兆。在这种情况下,不仅水缸边上会“渗”出水珠来,郑磊的额头上也“滲”出了水珠。沉重、低缓,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这种语调似乎最能显示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综上所述,我认为鲫鱼水库灌溉总渠与白鹭河在相交处的倒虹吸管道必须炸除,另建一座大型渡槽,以实现总渠的通航目的。这种形式就象——,就象现代城市交通中的立体交叉桥……”木乃伊一样干瘦的总工程师很为自己找到一个贴切的比喻而踌躇自得,脸颊上两道凝滞的深沟一样的笑纹仿佛在几个世纪以前已随着木乃伊的形成而风干了。“郑磊同志设想的倒虹吸管道转向,也就是说让总渠在地上行,让白鹭河通过‘倒虹吸;从地下走,变成一段暗河。看起来有点象,请原谅——有点象孩子们爱看的童话小人书中的故事。当然喽,那种丰富的想象力还是很难得的。”
会议厅一片沉寂。“死刑!”郑磊痛苦地咧了咧嘴,看来,他就是“首席法官”,这就是最后宣判。没有任何律师肯为被审者出席辩护,只有自我申辩了。
郑磊嗫嚅着说:“可是,如果按我的设计,实现倒虹转向,就能减少一座巨型渡槽的投资,可以为国家节约几十万元,而且——”
“这不是小孩子们用泥巴捏房子玩,”总工程师闭上眼睛,仰靠在沙发上,象是一个疲倦的老爷爷在宽厚地对待纠缠不休的晚辈,“一个大型水泥倒虹吸管,至少有几百吨重。你们有这种起重设备吗?用手抓吗?”
总工程师说了句轻松的笑话,而郑磊却象被沉重的石块坠落到了水底一样,憋得透不过气来。
“不,我们有这种起重设备,那就是——水!”
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陪审官”,说出了一句最引人注意的话。他的身架矮而结实,如果说留着平头的脑袋是一个小四方形的话,那么,他那宽而平的肩膀以下就是一个大四方形。他的座位排在末尾,按照人人皆知的“排座次”的惯例,他应当是一句话末尾的可有可无的虚词。然而这个不起眼的虚词却是一个色彩强烈的感叹词。
“把倒虹管两端密封,它就成了一个水泥浮筒,如果再加上木帮,就能变成一个水泥船。按照阿基米德定理,它是完全能够浮起来的。这样,转向岂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天才的推理,大胆的想象!郑磊那颗收缩的心鼓胀了,仿佛也根据阿基米德定理从深深的水底一下子浮了上来!
院长猛地摘掉毛华达呢制帽,秃秃的头顶好象因接通了智慧的电流而放出熠熠的灵光。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总工程师也脱去了矜持的外衣,加入了激烈的争论从“死刑”到“无罪开释”,郑磊的设计终于获得了生存的权力。同时,他也得到了一个新的朋友——雷慧伦此刻,郑磊觉得喉咙干得冒火。他去拿暖瓶。一直身,
被悬在工棚铁架上的东西碰了头。那是一架小巧的鹦鹉牌手风琴,它那晴空一祥明朗的蔚蓝色漆面,被蓐厚的一层褐黄色的尘沙掩盖着,显得斑斑驳驳。久违了,朋友,这小巧的玩艺儿以往总是形影相随地跟着郑磊,即便是出差开会也不例外。
“来,听我拉个歌助助酒兴吧。”郑磊掩上招待所的房门,“鹦鹉”婉转地啼叫起来,“如果在节日里,有几个好朋友,冋我们欢聚在一起,让我们回忆起最珍贵的一切,唱起那愉怏的歌,……”
郑磊那硕大的头颅有着奇妙的高音共鸣腔,雷慧伦四方形的胸廓里滚动着轰轰隆隆的低音。这是多么协调的合唱啊!“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肇庆、佛山,两人原本是同乡,雷慧伦携来的一瓶“三蛇酒”喝得只剩下了瓶底。六十年代初的大学毕业生,一前一后都就学于同济大学,两人竟然还是校友。“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旗帜,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两个人的妻子都曾有过“火焰般的热情”,走出校门至今,一个仍然在横断山脉勘测水利资源,一个在沿着博斯腾湖探矿。因此郑磊和雷慧伦都是那种结了婚的“光棍汉”。
更不用说,眼下两人都已近“不惑”之年,事业上正当奋发有为的时候。如此之多的相似之处,使得他们有了如此之多相似的感慨……
“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1郑磊斜倚在**,他隐隐地感到枕头下面有些异样,那情景,就象有一个油压千斤顶在缓缓地推举着枕头上升。他知道,那都是些自己和雷慧伦来往的信件。
那些信是这次雷慧伦从省城到勘探队来时特意带来的。两位好友象读一本饶有趣味的小说一样,一起把它们读了一遍又一遍。郑磊忍不住随手抽出一封来,“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信封背面的这句话赫赫然映入眼目。郑磊记得,这封信是自己在山洞里躲雨时写的,写在一小块绘图纸上,儿滴水流在信封上,把“知心”二字湮得模模糊糊。
“雷兄:我在一个低矮的小山洞里给你写这封信。踉我一起躲雨的描图员林娜说,这山洞活象一个铁罐头筒。‘低气压’、‘空气湿度很大’、‘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一切都极象我们得以初次相识的那个‘审判会你那直?抒己见的勇敢,你那出类拔萃的才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庆幸自己得遇知音,能够碰上一个心灵相通,理解自己的朋友。
“我每每在一夭劳累之后,对着空幽幽的山谷拉琴。
山谷传来的回声使我联想起你那浑厚的胸音。峭壁上一块方方棱棱的突出的山石常在我凝视的目光中幻化成你的身影。到山野里来吧,伙计,我想念你,欢迎你!听说英国城市里的居民不惜用高价买新鲜空气来享用,而我们这里将慷慨大方地免费向你敞开供应它们。
“我已向党支部书记游说,请他向省里要求派你来这里一段时间帮助工作。他答应了。
“又及,林娜这个姑娘把你想象成了一个敢于面对宗教裁判所傲然屹立,坚持日心学说的布鲁诺式的人物。她也很希望能够在这里见到你。
廉价的热情,夸饰的言词。郑磊厌恶地将信丢在地上。他简直难以理解当初自己怎能写出这样热情洋溢的信。是虚情假意吗?不,那完全出自毫不造作的一片热诚。
烤兔肉串,红烧斑鸠、田鸡炒蘑菇……包装箱上架着一块大木板,上面摆满了各种地道的野味。
一瓶“五加皮”分倒在三个茶缸里。
“雷工今日光临寒舍,真乃蓬筚生辉!”郑磊有意咬文嚼字乐滋滋地说。
“欢迎,欢迎雷工程师到我们勘察队来。”林娜羞怯地举起茶缸望着客人。
“郑工别具匠心的工程设计,就象这五加皮酒一样醇厚独特,林娜姑娘超妙绝伦的烹调手艺,就象她的一片真心一样味美隽永……”雷慧伦潇洒地昂起头,语调象演说家一样热情洋溢。
干杯,老友相会,酒逢知己千杯少。
不需另安排住处了吧,索性同榻而眠,也免得孤身独处,落寞冷清。来,抖开行李,收拾一下吧。嗬,这是一张什么设计图哟:“天蝎”、“仙后”、“猎户”、“大熊”、“东方苍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
这是什么测量仪?四节可以伸缩的铝管,拉开来,象一具威风凛凛的高射机枪。凑上眼睛来看看:蓝幽幽的,大海一样深不可测的夜空,红、白、黄……各色各样的星云,宛如海底的珊瑚,热带鱼、浮游生物……
“你这个水利工程师,怎么成了夜观天象的星相术士啦!”郑磊开玩笑地说。
“你,不也常常不务正业,想做个手风琴家吗?”雷慧伦把他那架“高射机枪”依在郑磊心爱的“鹦鹉”身旁,说道:“伙计,如果说在一天工作之后,‘鹦鹉》婉转的歌声能为你消除疲劳的话,那么对我来说,宇宙就是一本供我消遣和思索的奥秘的书。也许,我永远也不能把它读懂,但它却吸引我永远读下去。”
林娜在一旁好奇地凝望着雷慧伦,他也是一本奥秘的书吧?使人不能不产生读它的兴趣哩!
酒精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作用,雷慧伦夜晚休息时未及与朋友做彻夜长谈,倒头便睡熟了。他即使在打呼噜財也是“热情洋溢”,潇洒地俨然旁若无人。郑磊的神经却有些兴奋,他象被烘烤的烧饼一样在**翻来翻去,难以入睡。他第一次感到,自己那看来挺宽大的床铺竟变得如此窄小,就象一块需要套裁的裤料。雷慧伦那一大一小两个四方形占据了不少面积,郑磊颇费了心思才将自己硕大的脑袋安排在对方那宽肩膀的上方,又把自己的手脚安排在一个个空档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拉过被角,勉勉强强遮盖住了自己的身!本。
他累了,让他好好休息吧!郑磊关切地望望朋友,终于很不舒服地然而却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天亮时,他梦见自己掉进了冰窟窿里。睁开眼一看,原来是酣睡的霄慧伦夜晚不断地翻身,象裹一匹布似地把被子整个地缠裹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郑磊翻身下床时,雷慧伦醒了。他看到眼前的情景,万分歉疚地将郑磊硬按在**,把被子整个全盖在他的身.卜.。
“用不着,我,已经不睡了。”郑磊哭笑不得地又坐了起来。
“唔,唔,没睡好吧?这怪我,不该答应和你着睡的。……”雷慧伦皱起眉,摇着头。
属于个人的生存空间,外人涉足是够别扭的!
“叮嗒,叮嗒……”象一匹小黄麂的蹄子轻轻叩响了山石,工棚外传来一串有节奏的脚步声。是林娜来了,即使是在这远离城市的野外,她也是一回到宿营地就要换上那双桔红色的半高跟皮鞋。硬牛皮底,钉着铁钉,一年里头究竟有多少时间允许它铿铿锵锵地在城市的沥青路面上敲响呢?工棚旁的小路就是它每每悠然徜徉的去处了。
近年来,郑磊已经习惯于在工余时间接待林娜。在工棚简陋的桌前,郑工向自己的学生讲了“静力学”、“流体力学”、“热和功”、“分子运动论”等等课程。根据牛顿第一定律,“任何物体在不受外力或所受外力的合力为零制,总是保持原来的静止或匀速直线运动状态不变,郑磊与林娜的这种教学习惯,一直是依据着这一惯性定律延续着。郑磊对这个从年龄上说或可称为妹妹,也可称为女儿的二十岁的姑娘怀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姑娘提问时探究地望着自己的眼神,每每使想到映在水库里的闪闪烁烁的月影,姑娘那披拂的长发,又常常使他联想起山间流泻的瀑布,如果说与“鹦鹉”在一起的时候,郑磊会感到一种奔放的美的话,那么与林娜在一起,他又会感到一种恬静的美。
“郑工,您在忙啊?”林娜推开门,轻盈地走了进
来。
“哦,不忙,不忙。”郑磊瘦长的身躯上,圆而大的头颅不停地晃若,那模样颇象一个倒置的钟摆。
收拾工作台上的图纸,泡一杯茉莉花茶,拿出讲义、拍纸簿……一切动作都依据牛顿的惯性定律下意识地完成了。
“咳,咳,喝茶吧。”郑磊清了清嗓子。往昔,这就是讲课的开场白。
“不了,我不喝。”姑娘推开茶杯,向帏屏的方向望了望,问,“雷工,回来了吗?”帏屏虽然隔开了房间,但门却只有一个。她是来找雷慧伦的!郑磊恍然醒悟过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嘛,外力的作用,惯性状态被破坏了。
天文学!嘿嘿,耐人寻味的天文学哟……
“哟,这是什么星星?咦,那是什么星星?”林娜在望远镜前好奇地踮着脚,象个抱着万花筒雀跃不已的孩子。
“唔,这是东方苍龙七宿中的箕宿,那是北方玄武七宿中的斗宿。”雷慧伦凑近林娜身旁,棱角分明的四方形紧贴着一条优美的弧线。
“什么?什么?”林娜茫然地眨着眼睛。
“你读过《诗经》吗?‘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雷慧伦抑扬顿挫地吟咏着,那神态颇有些自鸣得意。“你,懂得真多!”林娜钦慕地望着他。
卖弄!一个字眼蓦地跳过郑磊的脑际。他骇然了:对朋友,怎能怀有这种猥琐的念头?自责,深深的自责。然而,象风吹不散树影一样,自责同样驱不散那阴影般的意0“林娜——”郑磊终于低低地叫了一声。
“噢,我还要学呢。”林娜嫣然一笑,回到郑磊的桌前。
“歌力、弹力和摩擦力……”林娜朗声读着。
相互接触的两部分物体在接触面上发生的阻碍相对运动的力叫做摩擦力。郑磊隐隐感到自己与雷慧伦之间将要发生的这种摩擦力的存在了。
“你,为什么对星星感兴趣呢?”林娜在郑磊面前坐下了几分钟,就又转移了注意力。
“在茫茫的宇宙中,人只不过是一个叫做‘地球7的小天体在一个极为短暂的时间里产生的一种生命现象。在宇宙面前,人该多么渺小呵。然而正是这渺小的人,却有勇气认识自我,认识宇宙。面对那浑沌的宇宙,能使人忘却身边微不足道的荣辱喜怒,在一种永恒的宁静中使精神得到超脱,在一种伟大的哲理面前使灵魂得到升华!”
嗨,他倒真象个伟大的布鲁诺在讲演!郑磊揶揄地眯起了眼。
“你,快认真读书吧。”雷慧伦注意到郑磊的神情,婉言地劝林娜。
“不,这也是学习嘛,”林娜索性丢下书本又走了过去。“瞧你那么专心,你现在正观察什么星星呢?”
“一颗性情古怪的彗星。我在研究它的运行轨道。”
“嘻嘻,星星也象人一样有性格吗?”
“有的。”
“那我的性格象什么星星呢?”
“卫星。你是个质量很小的天体,注定了只能成为另-个质量大得多的天体的卫星。”
“那么,他呢?”林娜指着郑磊。
“恒星。他有自己的质量和能量。”
“那么,你呢?”
“我?我是一颗性格古怪的彗星,难以捉摸的力在主宰着我的运动轨道。有时免不了与别的星体相撞。”
雷慧伦嘴角挂着一丝只有郑磊才注意到的自我嘲弄的苦笑,“啪”地合上了望远镜。
林娜在注视着那道帏屏。那道隔开房间的帏屏是雷慧伦找来的。一块灰白色的帆布,雷慧伦把它拿来时,脸色就和这帆布差不多,他低着头,望也不望郑磊一下,嗫嗫嚅嚅地说:“隔,隔开一下吧,我在那边,免得互相影响。”一种歉疚的感觉,突如其来地袭上郑磊心头,朋友是自己请来的,如今却一然而他没有驵拦,只是默默地动手帮他一起挂起了帏屏,架起了另一张床。
此刻,郑磊很想向林娜解释些什么,比如,为什么有这道帏屏的存在?但不知怎么,他却意外地说出了另一句话:“又来看星星吗?天还没黑,来得太早了吧?”
林娜脸一红,讷讷地走了。
郑磊在自己的大脑瓜上狠拍了两掌。唉,怎么说出这种话来?那语调竟是悻悻的,简直太……
有些事情简直太让人感到难受了。
“雷工,请你谈谈对这个水库溢洪道的设计设想吧。”
同志们都这祥说。郑磊怕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将那大脑袋垂下了以往,在这种时候,这样的问题他们是该向自己询问的。
“关于水库溢洪的问题嘛,一般来说,必须考虑——”雷慧伦正要侃侃而谈,却忽然噎住了。“我看,还是请郑工谈谈吧。”
“哎,别客气,你来说,你来说……”郑磊赶忙推让。
“还是雷工先谈吧,上级机关来的,有水平。”同志们又说。
“哎,不不,难道你们真迷信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吗?不对,我的实践经验比郑工少,还是请——”
这不是雷慧伦的习惯,他的习惯是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想法3而现在,他在约束自己,以免无意中挫伤了郑露。
然而最后,还是老雷先说了。他谈得很拘束,谨慎,象一把钝刀,在骨与肉的缝隙中笨拙而吃力地移动前行。接着由郑磊补充。
水库库容啦、坝基高度啦、溢洪方式啦、泄洪流量啦……说的都是些什么呀?那不都是老雷说过的话吗?拾人牙慧,这不是郑磊的脾性,他是喜欢标新立异的……
天色开始黑下來,工棚里越来越显得灰晴,沉闷。一开始走进工棚时的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又一次侵扰得郑磊坐卧不宁。近来他敏感地发现,每当自己在工棚里的时候,老雷就迟迟不归,而己一旦发现老雷在屋,也就悄无声息地躲到别去无聊地肖磨一段时间。夜晚,帏屏那边的鼾声难得再听到了,郑知道那是老雷等着自己入睡后才入睡的缘故。而郑磊自己呢,各种各样的习惯也不得不强制着改变了许多。
双方都在束缚0己,压抑自己,这难道不是一种痛苦吗?
郑磊烦躁不安地在工棚里踱来踱去。蓦然,他在显得有些矮小的门前站住了。为什么不从这工棚里搬出去呢?对,先搬出去,然后再解释一下,大家都不至于难堪……
郑磊快活地舒展了一下肢体,然后用出奇迅速敏捷的动作开始收拾起东西来。一个野外工作人员的行装是简单的,他很快便收拾停_。当他最后准备折起行军床时,一迭信件象被猎枪打中的斑鸠的羽翎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那是与老雷来往的信笺哟,郑磊心中一动。他重重地坐在行军**,依着背包,苦心地选择着那些最婉转柔和的字眼,给雷慧伦写下了一封解释自己这一行动的信。
当他撩开祎屏,准备将那信留在雷慧伦**的时候,他惊异地呆住了。帏屏这边空空****,老雷那床头的“高射机枪”连同其它标志他存在的一切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了。只有一封信留在行军**!
郑工:感谢您热情相邀,我有机会和你们一起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水夢的设计工程已经完成,我决定回去了。我将尽力使这项设计能够在省里审定下来。
我过去说过,您是一颗恒星,我是一颗彗星。我们曾经那样热切地盼望着能够在茫茫的宇宙中聚会,然而当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候,留给我们的却是一场令人不那么愉快的陨石雨和难以避免的震动。看来,我们是应该保持一定距离的。原谅我吧,我寻找那失却的距离去了……
紧握您的手挚友老雷雷慧伦离去后,郑磊在一丝怅惘中感到了更多的惬意的满足、他又可以毫无拘束地“自我伸展”了。当然,林娜姑娘那象小黄麂一样“叮嗒、叮嗒”的“蹄声”又每每于黄昏时在郑磊的工棚外叩响了。郑磊给她讲的课程。哮到了“静电学”那一部分。姑娘静心学习的时候,再也没有什么“彗星”之类的东西来干扰了。
然而,不久,雷慧伦来了信,除了讲到已帮助审定通过了工程设计以外,又热情洋溢地回溯了他们的友情。甚至还引了一段古人描写男女恋情的词,叫做什么“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喑渡……”郑磊看后,鼻子颇有些发酸,旧情往事涌上心头,他也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
从此,两人之间又象过去一样雁书频传了。
于是,在每晚学习的间隙里,郑磊总要带着林娜出来,遥望那奥妙的星空,猜测哪颗是彗星、恒星、卫星……他们甚至已经开始商量,下次郑磊再到省城去,林娜做些什么野味给老雷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