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丽自从进了设计所,每天都忙个不停,加班加点成了常事。好在她跟那些从阎良调回来的同事不一样,在上海本就有个家——父亲走后,自然把房子留给了她。她就不用忙于搬家等顼事,儿子又不常回来,她便一心一意投入到工作中。凌丽这个设计室的副主任正是张鸿奎,他调来给凌丽当副手很不高兴,更不乐意给一个女人打下手,时常发牢骚,感到很憋闷。他最爱说的话就是:论其它我不如你,但若是搞专业,我不会输给你!凌丽是他的低年级同学,他对她就更不客气,刚见面他就说:看来你调到阎良是曲线救国呀!否则你我都在上海,恐怕轮不到你爬在我头上。凌丽觉得此人太小家子气,把个人利益看得很重,懒得理他。张鸿奎却常在部下面前高傲地说:凌丽那两下子,怎能跟我相比?她若不服,我们就在这大飞机的设计上见个高低!但又她是个女人,我就算赢了她也胜之不武!这相当于给凌丽下战书,她听了很不快。这时陆天放又来找她说,陆云飞也分到她手下了,让她多关照。凌丽听说陆云飞起初并不想来这设计所,就更不高兴了。没想到,儿子也给她添堵!
凌翔当副机长以来,执飞航班从无差错,领导也很器重他。他跟江小凤的轮班不一致,有时两人同一班执飞,有时又相互错开。无论他俩是否同班,凌翔对待飞行任务都是极其谨慎而认真。江小凤却渐渐发现自己对凌翔是否当班注意起来,似乎只要凌翔坐在驾驶舱里,她心里就很踏实和安稳。往驾驶舱里送饮料这件事,也全被她包了。乘务长和其他空姐都知道她对凌翔有意,只是在暗地里笑一笑,就把这活儿交给她。等她再回到服务区,姑娘们又会打趣她。因为都是飞支线,航行时间并不长,送饮料的次数也不多。但每次进了驾驶舱,江小凤就会仔细观察凌翔。只见他沉稳异常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比机长更悠闲,但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机长也会让凌翔来操纵。这时的他就犹如一位在大海上航行的舵手,只管专心操作,哪怕是她进去送饮料,他也不理会,看来外界的任何变化都难以打破他那种专注。江小凤不得不服,对这个童年伙伴少年好友也就另眼相看了!
这天下了航班,凌翔突然请江小凤吃饭,说正好是感恩节,一起乐一乐。国人最近喜欢过洋节,江小凤也没多想就去了。她穿一件雪白的羽绒服,围着一条鲜艳的丝巾。进了餐厅坐在座位上,她便脱去羽绒服,里面是一件白色羊毛衫和一条紫红色的真丝长裙。
凌翔欣赏地打量着她,不禁赞道:“好漂亮,就像仙女下凡!”
“你可真不会说话!”江小凤不禁笑起来,“说谁是仙女,这是最土的赞词了!”
“可是我不会其它赞词。”凌翔很本份地笑着,把菜单推给她,请她点菜。
这是一家西餐厅,空调充足,温暖如春。餐厅一角有个圆形小舞台,一个黑色西装男子在弹钢琴,另一个白色长裙拖地的女子在拉小提琴。两人一白一黑,颜值颇高。江小凤见凌翔穿一身黑色皮夹克,里面是一件黑色衬衣,不禁又笑了,觉得这就是老天的安排。钢琴叮叮咚咚地响着,好似**漾着**的语言,他们沉浸在悠扬的乐曲中,心醉神迷。
凌翔点的自然是牛排,好像男孩子都喜欢吃这个,精到,有嚼头,营养成份也高。江小凤却点了一份法国蜗牛。她想起电影《漂亮女人》里面吃这个的镜头,又笑起来。
“你看样子很高兴,有什么喜事吗?”凌翔温和地问,那样子也是如沐春风。
“我看你那么一板一眼的就想笑!”江小凤又笑起来,“你知道空姐们背后叫你什么?掌舵哥!说你除了开飞机,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会呢!”
凌翔也笑起来,心想,我也会追女孩呀!但他对着心仪的女孩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提到自己母亲,说她调回上海了,值得高兴。他们也该庆贺一下。正好这时红酒上来了,凌翔就给江小凤和自己都倒了一小杯,两人喝着琥珀色的红酒,心情更加愉悦。
“哎,你这开飞机的,除了开飞机,还有什么事让你操心啊?”江小凤又这么说,似乎偏要挑逗对方,“我看你呀,就算一口气飞到世界尽头,也不会罢休……”
“不,我会歇下来,为了跟你在一起。”凌翔突然放下酒杯,握住江小凤的手,深情地凝视着她,而且自以为找到了合适的言词。“小凤,做我的女朋友吧,我喜欢你!”
江小凤楞住了,没想到凌翔今晚真是想跟她确定恋爱关系。她在众多美貌的空姐中算不得最出色,但却一直很傲骄,眼光也挺高。航空本就是个不错的行业,载体高端,客人也高端,但支线飞机没有商务舱,交际空间变得有限,目迷五色的际遇,神秘莫测的运数,都显得平凡起来,很接地气。再仔细一想,凌翔条件也挺好,就干脆从了吧!
凌翔见她缓缓地点了点头,脸上飞起一片红晕,不禁高兴地笑了。
“你答应了?太好了!我们过新年时回家探亲,就告诉长辈们。”
凌丽听说儿子爱上了江小凤,虽不感到意外,却有些不安。她知道甘素芬一直跟自己过不去,怕她醋劲太大很麻烦,也怕江小凤爱慕虚荣感情不稳定,以后儿子会受伤害,就说她不希望儿子找空姐,两人都上天,谁来顾家?凌翔知道母亲有顾虑,但他很坚定,说选准江小凤就不会改变,否则宁可不结婚。凌丽无可奈何,只好先同意下来,心想江树森的女儿,应该不会太差。凌翔又想让母亲跟他去江家提亲。这下她可不乐意了!
“都在一个楼里住着,干吗还要讲那虚的一套?”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儿子给她陪笑道:“我们也该买点礼品,去看看江爷爷啊!”
这下凌丽没话说了,心里再不爽,也只好答应,就跟着儿子上了街。他们在商店里买了一些营养品,走出玻璃转门,好似突然有一种心灵感应,凌丽猛地转回头去,瞥见一个坐轮椅的身影倏然而去,消逝在一条小街上。那背影看去,很像一个熟悉的人!她正想不顾一切地追过去,陆云飞走来了,看见他们就上前打招呼,还高兴地跟凌翔拥抱。
“凌姨,你好!翔子,你回来了?真好!我们又见面了!”
凌丽有些怅然,不住张望着那条小街,心不在焉地问:“云飞,你几时来报到?”
“明天一早就来报到。”陆云飞注意到她的神情,忙问,“凌姨,你怎么了?”
凌丽见儿子也凝神望着她,只好甩甩头,“没什么,刚才我走神了!”
陆云飞还欲跟凌翔聊下去,凌丽却心不在此,唐突地拉着儿子离去。
江家父子听说江小凤跟凌翔确定了恋爱关系,都很赞成。江胜田连声叫好,说凌翔是他从小看大的有为青年,肯定错不了!江树森补充道,他还是民航机长,也跟飞机有缘。甘素芬却极不高兴,她对丈夫跟凌丽的关系猜测不定,难免小心眼酸溜溜……
凌丽母子进了江家,把礼品送给江胜田,老爷子喜不自胜,抖抖索索地把凌翔的脸摸了个遍,又对凌丽说:“你生了个好儿子!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可惜他外公……”
凌丽心里一酸,连忙打断他:“江叔,别说了,你老人家健康长寿就好!”
“我爸身体好着呢!”江树森说,“他还想再听到咱们大飞机起飞的声音。”
“哟,你们说起大飞机就没个完!”甘素芬在旁边不冷不热地说,“还不快请客人坐下,咱们待会儿就开饭……但小妹这孩子,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是啊,小妹怎么不在家?”凌丽忍不住问,“从小这孩子就讨人喜欢……”
“妈!”凌翔连忙把江小凤拉到她跟前,“我的女朋友是小凤。”
凌丽这才看了江小凤一眼,只见她穿着一件白色小羊羔皮为领的红皮衣,打扮的艳而不俗。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对这个漂亮姑娘喜欢不起来,嫌她不够朴实,有点“作”,因而只对江小凤点点头,态度很嗳味。江小凤认为凌丽喜欢妹妹,也很不快……
江树森察言观色,连忙居中调停,请大家入座喝茶。凌翔推了推母亲,想让她提及自己跟江小凤的婚事,凌丽假装没看见。她不喜欢甘素芬,想起当年她把自己推下河便难以释怀。但江家父子又让她感到亲切,于是左右为难,干脆就装聋作哑。
江树森本是个精细之人,怎能不理解凌丽的心思,他就先开口说:“咱们翔子真是出息了!这么年轻就当上副机长,以后准是个优秀的飞行员!”
不料这话又触及凌丽的心事,于是淡淡地说:“飞行员也没什么了不起……”
“是啊,就是工资高一点嘛!我们小凤收入也不低。”甘素芬抢过话头,“不过这高空作业啊,都挺危险呢!要说起来,我可不喜欢凌翔这份工作,别看他也算我带大的,我倒希望他这一生能平平安安!若是遇到个什么空难,那可就粉身碎骨了!”
“你怎么这样说?”听得甘素芬出言不逊,凌丽怒火攻心,极其愤慨。
江胜田也连忙说:“哎呀,素芬,大喜的日子,你说这些多不吉利!”
“是啊,你不会说话就别说。”江树森瞪了妻子一眼,“快去厨房做饭吧……”
甘素芬有些讪讪的,起身去厨房,索性把心事挑开,就小声嘀咕着:“反正我不喜欢凌翔的工作,说实话,也不想让他当我女婿!”
此言一出,凌丽更加不悦,站起来拉着凌翔就走。凌翔内心干着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江树森眼看两家就要不欢而散,连忙让大女儿去送送凌家母子。
走出江家门,凌丽才直率地问江小凤:“我们翔子喜欢你,你是什么态度?”
江小凤正为刚才凌丽的话而不快,便顶撞她道:“你不是更喜欢我妹妹吗?”
“小凤!”凌翔连忙拉住她,“你怎么跟我妈说话呢?”
凌丽气得浑身发抖,对儿子吼道:“这就是你喜欢的姑娘!告诉你,我不同意!”
江小凤也气得转身跑开,凌翔忙去追她。凌丽却没心思理会这对小儿女,也不想回家,就信步来到江边,不由得想起前夫——刚才那个背影就酷似他,才让凌丽感慨万端,以致于在江家也很失态!
当年深爱他的郑义良突然提出离婚,自己却不明就里。父亲也说过,她应该去找郑义良问个明白。但她一直忙于工作,无法分身。后来流年逝水,这份情也渐渐淡了,只是偶尔想起他便有恨意,因为他曾说过爱她,最后却无缘无故甩了她!她也曾发誓决不再跟他相见,或者尽管相见也决不理睬他。但如果他来到上海,他们又该如何相处?
江水在她脚下静静地流淌着,一只江鸥在江面上飞翔,一时盘旋在空中,一时又俯冲水面,激起层层波纹。凌丽回忆往事,想到自己的青春岁月都如这江水一般逝去了,不知不觉便泪流满面。她又想起巴尔扎克曾说过的话:凡是可怜的遭难的女子,她就像一块极需爱情滋养的海绵,只消一滴感情,立刻膨胀起来!那么自己也是这么可怜的遭难的女子吗?凌丽在内心反抗地呐喊着:不!不是!无论郑义良还是乔兴剑,他们只是生命中的过客。而她真正在意的却是自己的工作——那就是一块磁力很强的吸铁石,她将带着父辈的心愿和自己的使命,热火朝天地投身其中,而不是浪费时间来追悔过去。凌丽想到这一点,眼睛里又闪射出一道光芒,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只江鸥,直到它在茫茫的雾气中消失不见……
这天正巧是陆云飞和江小妹帮朱杰搬家的日子。他原本住的小屋太潮湿,通风也不好,碰到梅雨季节,地板都发霉了,他身子更受不了。江小妹跟陆云飞商量好,就到处奔波,去给朱老师另找住房。他们终于找到一间合适又便宜而且离复兴路很近的小屋,还有独立卫生间,租金也可以接受,两人便立刻帮着朱杰搬家,顺便把家具和窗帘也换了。朱杰坐着轮椅进了新房,四处一看都很洁净,光线也挺充足。新换的窗帘布是小碎花,暖色调很温馨,让他更有家的感觉。木质家具全都是浅色,屋里显得更加明亮。
“太好了!真是感谢。”他高兴地说,“你们今后就该这样布置自己的婚房。”
陆云飞怔住了,忙说:“朱老师是研制大飞机的前辈,我们应该帮你。”
江小妹知道朱老师在帮自己试探陆云飞的心意,只好不吭声。又去厨房忙碌。
朱杰推着轮椅悄然驶近她,低声说:“小妹,你很有眼光,云飞是个好孩子!”
陆云飞和江小妹走后,朱杰也是心潮难平。刚才偶然邂逅了心心念念的前妻,他惊慌失措,连忙拐进一条小街藏身,现在回想却思绪万千。当初他突然提出离婚,没有任何解释,只因自己病重,不想耽误她的事业追求,从此决定终身不娶。朱杰知道凌丽在阎良干得很好,一直为她高兴,但不清楚她是否再婚?今天又在上海遇见她,难道她回来也是为了研制大飞机?朱杰想到这里深感释然,取出一张凌丽的画像看着,不禁热泪盈眶……
江小妹突然推门而入,说她忘了告诉老师,饭已经做好了,就在锅里。她看见这幅情景很惊讶,不觉脱口而出地问:“老师,你哭了?这是为什么?”
“没什么。”朱杰掩饰地擦去泪水,“你们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很感动。”
但江小妹已经发现他手上那幅画,就顺手取过来看了看,只觉得有点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老师,这是你画的?真好!这姑娘是谁?”
“谁也不是。”朱杰忙说,“飞机设计师为了熟悉线条,都会一点素描绘画。”
江小妹见他不肯多说,也不便多问,想到陆云飞还在外面等自己,便匆忙离开。
陆云飞察觉江小凤喜欢自己,感到很迷茫。他对江小妹也有好感,喜欢她的爽朗和快人快语,却怕跟她相恋会遭到甘素芬反对。何况受朱老师激励,他决心不干出成绩不结婚,便屡屡把江小妹拒之三舍。当晚他跟江小妹也信步来到江边,快到寒冬了,但这江水从不结冰,只是水面上飘着一层白花花的水沫,好似薄霜一般。上海人都喜欢这条江,每逢盛夏,江水清凉,江波**漾,人们爱在这里散步,打拳,歇脚,喝茶。春风习习,人们更喜欢来这里,欣赏岸边的桃红柳绿。孩子们则喜欢在江边放风筝,沿着长长的岸边欢呼跳跃,哗啦啦地呼喊着奔跑着,煞是壮观……今晚他们又来到这里,愉快地谈到童年的许多往事,唯独这场本当顺理成章推心置腹的情感倾诉,两人却都没有开口,反被耽搁下来。
次日陆云飞准时去报到,他被分到凌丽手下的设计室,不免心中忐忑——顶头上司是好朋友的母亲,跟养父也是好朋友,在工作上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出任何差错。凌丽仔细打量陆云飞,发现他已长成一个阳光大男孩,气宇轩昂,谈吐不凡,也暗暗点头,决心用好这个年轻人,但首先要考察他一番。陆天放知道凌丽会处理好,便微笑着离去。
最近设计所一直在研究客户反馈回来的信息。在与国内的航空公司广泛交流后,对方被飞机厂和飞机所的真诚打动,都表示支持ARJ 21的项目研制,当然意见也不少:
“在设计上应该再细致,不但要考虑客舱的舒适感,还要考虑驾驶舱的舒适感。”
“机载设备应有多种选装件,机体要考虑通用性,中央控制系统要能进行人机交流。”
“目前货运很难赢利,一般采用客货混装,希望货舱能大些。”
“建议起落架选型多考虑几家,以便更换和维护。”
“必须配置模拟机,以便培训空乘人员。”
“……”
陆天放召开设计人员大会,在会上严肃地说:“这些意见都是我们的设计必须解决的问题,不能等闲视之。否则与我们休戚相关的航空公司,便不肯与我们比翼双飞。”
凌丽也满含**地说:“选准未来市场真正需要的飞机,这个问题无论对我们,还是对航空公司而言,都是一个必将产生深远意义的事情。我们要努力与客户达成共识,这样当今后的ARJ-700飞机掠过人们头顶,他们才会说:太好了,我们没有错过它!”
凌丽这么说时,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或许有一天,儿子也会飞这款新飞机?她当然要让儿子满意。那天在江家,她没有按儿子的意见去做,还对江小凤吼了那么一句,心里有点不安。但凌翔是个乖孩子,他虽然对母亲骤然离去很不解,江家发生的事也让他不快,但他并没给女朋友使性子,追着江小凤出去后说了许多好话,仍不能劝转她,后者摔开他的手就跑了。回到家,他也不能跟母亲使性子,只好憋闷在心中。
正好第二天晚上,陆云飞约他去喝酒,凌翔本不喜欢喝酒,但心中不痛快,就跟去了。那是一个年轻人常去的小酒吧,布置得很时尚,喝的都是红酒,陆云飞说,就是喜欢这种情调。他听江小妹说了江家的不愉快,怕凌翔心里痛苦,才把他约出来,想劝解他。这时春节快要临近,节日的气氛很浓,雪花也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在窗外飘飞着,别有一番景致。酒吧一角又有人在弹吉它,那是一首著名的西洋名曲《致爱丽斯》,婉转动听,深入骨髓。凌翔痴痴地听着,看着窗外的雪花,想起一身白色的江小凤,心中满满都是深情……
“怎么啦?这曲子听进去了?”陆云飞在旁边笑问,“我更喜欢民乐,金蛇狂舞,十面埋伏,春江花月夜……光听名字就让你神往。不像西洋乐曲的调调那么绵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