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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报告政府 韩少功 1617 2024-10-16 21:34

  

  黎头痛得哎哟哎哟直叫,揉着自己的脑袋和腰身,跳起来狂骂,逼楼梯们爬起来再接上。不过,等他再次爬到窗口,庭院里已空空****,叫安妮的那盘菜不见了,只有两只蜻蜓在阳光下飞绕。

  车管教走过来一声冷笑:“强仔,长本事了?有进步呵!油头粉面的,还知道调戏女犯啦?是不是要戴镣长街行,唱一出《天仙配》和《十八相送》?”

  小斜眼冲着车麻子横了一眼,黑着一张脸不吭声。等对方走远了,走出监区大门了,才对着空空庭院补上一嚎:

  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

  朝前走,莫回头……

  他从窗口下来以后,有些闷闷不乐,躺在**翻来覆去,爬起来问我“感”字怎么写,“铲”字怎么写,最后索性要我代笔,帮他写一封信,托劳动仔捎到女仓去。说实话,我一听给女人写信就比较有灵感,脑子里有各种小星星在闪耀,有各色小花朵在开放,有各种三角帆漂向蓝色海面的远方,根本不用找参考书,很快就写出一大堆形容词:花容月貌、仪态万方、羞花闭月、沉鱼落雁、婀娜多姿、婷婷玉立、倾城倾国……相信大多数通俗文学作家都会在这封信面前自愧不如,大多数无知少女都可以在这封信前动容。

  黎头不知道这是些什么意思,脸上毫无表情。待我逐一解释,他才有点腼腆。“太罗唆了,太罗唆了,呸,哪来这么多屁话!”

  “那你要我怎么写?”我很委屈。

  “只要告诉她:哪个同她过不去,叭啦,给大哥递个话来。我就去铲了!”

  他要我撕了重写。

  深夜,我睡在他旁边,发现他还是动静很多,一直没消停,最后坐了起来长长地叹气。我也没睡着,问他有什么心事。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老头,长得活像他亲生父亲,在窄窄的铁路桥上遇到一列火车,连忙避让,但一脚踏空了,忽悠悠落入万丈深涧。后来他赶到桥下去营救,发现老头已经死了,不过,老头的帽子下面不是脑袋,只是一个闹钟。你说怪不怪?

  又沉默了一段,他又叹了口气,在昏灯下第一次说起家事。他说起他生父去世早,母亲改嫁,把他带到了周家。但继父对母亲并不好,三天两头打得母亲头破血流,有一次深夜了,正逢外面下大雨,还立马要把母亲赶出门。当时只有八岁的他,跪在继父面前,哀哀地求他留下妈妈。但继父哪里会听他的?那个王八蛋还说,祸根子其实就是他,他吃周家的,穿周家的,还要周家供他上学,这样一个无底洞,如何填得满?花了万贯家财,不过是养一个野崽子。肉中一根刺,肯定长不到一起的。

  强仔记住了这些话,以为继父只是舍不得钱,以为只要自己少花钱,继父就会对母亲好一些。他从此学会了捡垃圾,学会了卖报纸和糊火柴盒,碰上两个街上的弟兄,还学会了偷自行车和摩托车,学会了拍砖头和抡菜刀。但这一切努力都没有结果,拿钱回家也是白搭。继父不仅还是没有好脸色,而且正是在他的威迫之下,母亲把亲儿子举报了。母亲甚至还去送烟酒,托人情,说好话,说什么也要请政府从重法办,把这个不孝之子绳之以法。

  他被警察带回家取衣物用品的那一天,母亲没有在家,或者是不想回家。只有周家姐姐为他收拾衣物。咯嗒一声,一个小相框从衣柜里滚出来,正是他亲生父亲的照片,是他一直偷偷保存着的唯一旧物。他把相框拾起来,目光触及父亲的容颜,那个经历太多凝视然后线条开始模糊的容颜,鼻子一酸,咬紧牙,忍着,忍着,最后还是没忍住,流出了眼泪。他听到身旁也有抽泣,抬头一看,是周家姐姐泪光闪闪地看着他。

  “弟弟,照片交给我吧。我会帮你好好地保存。”

  他扑通一声跪下去,给周家姐姐叩了头。

  不用说,他的普通话就是来自周家姐姐。我记得他以前说过,他有个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姐姐,靓得很,牛得很,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还到省里参加过中学生朗诵比赛,拿回来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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