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老魏事后夸耀的那样,他那两个作家朋友来访以后,写了份内参,又写了什么提案,狠狠参了看守所一本。加上不久前的越逃事件引起震动,上面终于决定把这个破旧不堪和管理不善的监所推倒重建。这样一来,在押人员开始分流,我与其他9个劳动仔,还有30个已结案犯人,将去省拘留所代管半年。我好端端的幸福日子,被两个多事的文人给搅了。
这一天,两辆警车和三辆囚车开到了所里。十来个警察灰头土脸地下车,大骂这是什么鬼地方,今天这一路真是倒大霉了,一人少说也吃了半斤土。其实,最近这里修路,路确实难走一点,但不值得他们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来就没有好脸色。他们大多拿出手机打电话,电话里大多是骂骂咧咧,没工夫与前去迎接他们的管教们握手。他们拍灰,洗脸,抹头,刮鞋泥,上厕所,又嘲笑这厕所里还养着猪,连个卫生纸也不准备,差一点逼着他们拿竹片刮屁股,真是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呵!
他们喝茶时也不顺心,说这里居然还用着搪瓷杯,也没有一次性的纸杯,革命传统好是好,就怕染上什么病。犯人家属来了也是用这些杯子吧?犯人家属里就没有口臭、肝炎、痢疾、肺结核以及艾滋病?
一个大个子警官,看上去是个领头的,扯了一张钞票给车管教:“兄弟,我们不熟悉附近的情况,烦你去提一箱健力宝,要不矿泉水也行。”
车麻子把热水瓶和所有的搪瓷杯收走,没有说什么,又大汗淋漓地扛回两箱饮料,一张马脸拉得长长的。
交接程序其实不复杂。管教叫一个名字,一个犯人就出列向前,经省城来的警察对照表册验收,然后上囚车待着。
轮到我上车的时候,大个子警官指着我手上的可口可乐瓶子。“什么东西?”
我说是茶,路上喝的。
“扔掉!”
“这四五个钟头的路程……”
“就是再长的路程也不准喝!喝多了就要撒尿,一撒尿就搞名堂。想脱逃是吧?”
“天气这么热……”
“热怎么了?是请你们去当官,还是请你们去出国观光?”
“这是车管教同意了的。”
“车管教?你飞机管教也不行呵!”
他的同伴笑了。我回头瞥一眼,发现本所里的管教都没有笑,车麻子更是黑着一张脸,不过还是没说什么。
“婊子养的!”车厢里有人嘀咕。
大概是顺风,一声嘀咕竟然被大个子听到了,听得他突然一愣,“谁在说话?说什么呢?”他把头探过来,把车上几个人的脸色一一看去,一眼就锁定刚才的嘀咕者。“你——就是你——你下来!”
嘀咕者当然不愿意下去,只是往人后躲。我们也用腿暗暗拦住他,不让他吃眼前亏。这把那警察气坏了,他叫了几声没有结果,恼羞成怒,挥舞着警棍跳上车,一棍敲在我头上,一巴掌就把嘀咕者抹倒在地。“你给我再说一遍,再说一遍!”他的皮鞋和警棍一齐下去,车厢里立刻哇哇乱叫,乱成一团。为了夸张警察的粗暴,不但是挨打者,就是我们这些旁人,没事也会大声惨叫的。
车管教突然大叫一声:“住手!”
大个子气喘吁吁回头,“什么意思?”
“到这里发猪头疯么?”
“你……你才发猪头疯哩。”
“屙屎也要看地方,打狗也要看主人。这里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耀武扬威惯了吧?称王称霸惯了吧?一点规矩都没有,眼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王八蛋是吧?”
“我打坏人,你心痛什么?”大个子警察跳下车,“奇了怪了,你叫什么名字?你同这些人渣什么关系?难怪说你们唐家河黑得很,乱得很,原来我还不相信,今天可算是开眼界了。警察强盗亲如兄弟呵,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呵,平日里红包什么的没少收吧?……”
“你小子胡说八道,小心我撕了你的臭嘴!”
“你敢!”
“你再说一遍!”
“我说!就要说!你能把我怎的?”
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双方都有铁哥儿们,不管有理没理,先向着自家人再说话,绝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他们先是争吵,接着是推推攘攘,最后一个大盖帽打飞了,不知道是谁先出手,一支手枪亮出来,另一支也亮出来,一支支全出了套,一支顶着一支,一支咬住一支,成了互为目标和互加钳制之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都落在火力网里。省城警察的两支微型冲锋枪也顶上火。没有带枪的警察操起警棍,或顺手拖来一把铲子,举起一把椅子,拾起一块砖头,随时准备投入战斗。连伙房里的一条狗也紧张地发出狂吠,把车上和车下的犯人全都吓得目瞪口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共军打共军的枪战眼看着一触即发。
场面僵住了,呼吸都声声可闻,谁都不敢妄动。省城警察清一色的钢盔和武装带,清一色的年轻小伙,面对老少不齐着装杂乱的本地管教,简直是宪兵队碰上了团丁。但宪兵队毕竟人少势单,在枪口的团团包围之中,只能自己下台阶。
大个子首先收了枪,说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自家人刀兵相见,像什么话。他一挥手,他的同伴都把枪垂下来了。这头的人见对方退了一步,也只得把五花八门的武器收敛。大个子把车管教拉到一边,又是递烟,又是打火,又是拍肩膀,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通,使对方终于和缓地吐出一口烟。
车管教还是黑着一张脸,走到囚车前,冲着大个子说:“你听清楚了,这四十个人今天交给你,半年之后由你们送回来。这是上面的命令,不是我们求着你们扶贫救灾。你们不想接,找上头说去,有气不要冲着我们发。是不是?你们省里的水平高,谱大,好,但不要把唐家河的人不当人,明年把这四十个人送回来,谁缺个胳膊少个腿,缺个牙齿少颗痣,你们损坏照赔,休想赖账,到时候莫说唐家河的门槛不好跨!”
他又瞪了我们一眼:“你们也听清楚了,一张张臭嘴给我刷干净点!一个个乌龟脑袋给我缩进去点!出去惹是生非,坏了唐家河的牌子——莫说老子不给脸!”
我们使劲地点头。
我很想更使劲地点头。
“拿着!”他把路边那个装着茶水的可口可乐大瓶捡起来,抹一抹上面的灰,往我手里一塞。
囚车咣的一下关了门,上了锁,起动了。我们挤在小小的后窗,争着把手举起来,伸向窗口,好让车管教看见。我看见他抽着那支烟,弓着背脊,吃力地推着大铁门,甚至没朝我们看一眼,一眨眼就消逝在车后扬起的土黄色尘浪中。不过,即使他朝这边看,他也不可能透过满是尘垢的小窗,看见我们告别的手,看见我们眼里的泪花。我在摇晃的车厢中,很快就想不起他的面目了,似乎往事摇着摇着就破碎了,匀散了,没有了,再也无法聚合出原形。我摇着摇着只记得收拾过办公室垃圾时,发现他的烟屁股最惨,每根都烧到了过滤嘴,甚至烧焦了过滤嘴。我摇着摇着摇着还记得他手腕上经常缠着一根红布条——肯定是避邪的迷信把戏,说不定是被监区那盆神秘白玉兰吓出来的。当时我还猜想过他是不是成天穿着一条红短裤。
我把自己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2005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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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发表于2005年《当代》杂志,后收入小说集《报告政府》,已译成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