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之夜就是在这一刻来临。眼下我一遍遍回忆当时的情景,还是很奇怪。那一个夜晚极其普通,极其平静和安详。如果说窗外有一群麻雀突然惊散,那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是高墙外有什么人惊动了它们。
开始有一个仓又打来“电话”,没说什么要紧的事。后来,有几个犯人开始打扑克。另有一个犯人用自制的竹针穿纱线,埋头缝补自己的裤裆。还有三个四川佬是刚来的,嘀嘀咕咕凑在一堆,肯定是对老犯人有所不满,但也没办法,只是间或怯怯地瞥我们一眼。
就是在这个晚上,我与瘸子一连下了三盘棋,虽然他每次都少用一半车马炮,但还是保持常胜记录。其中有一盘,如果不是走一步瞎眼棋,我差点就要赢了。我要悔棋,但手腕被他紧紧抓住,架在空中无法下落——我这才发现这家伙虽然单薄,但一只手像铁钳,一身功夫不露形迹。
“落地生根,不能悔!”他平静地坚持。
“这又不是国际比赛,就悔一次么。”
“好狗不吃回头屎。”
“不就是玩玩么?”
有人担心我生气。其他弟兄嫉妒瘸子的常胜纪录,也一致拥护我悔棋:是呵,玩玩,莫太认真,法律都可以改的。
“棋场即战场,岂能儿戏!”
瘸子固执不让,眼中透出了某种狠劲和杀心,是一刀子定要插到位的那种精确和冷静。我终于恼羞成怒,既然架在空中的手落不下来,便一脚踹了棋盘。这并没有使他生气,也没有使他松动。他默默地把棋子一一捡回来,看了我一眼:
“三比零。你输了。”
这一天晚上不欢而散,我迟迟才入睡。第二天,我们起床后洗脸刷牙上厕所,发现瘸子还在蒙头大睡。又过了一阵,送餐的来了,有人邀他起来一起喝粥,他还是蒙头一动不动,似乎对嘈杂声响充耳不闻,这才让人觉得有点反常。有人喊了两声瘸子,去揭他的棉毯——恐怖的尖叫就在那一瞬间发出,叫得我眼球胀痛,血往头上涌,脑颅里一片空白。几个警察冲进仓门,发现瘸子的头上套着一个紧紧锁口的塑料袋,全身有一种僵硬,裤裆里是湿的。
冯姐翻了一下他的眼皮,说快快快,抬出去!
门外是走道和庭院,空气要清爽许多。冯姐挽起衣袖,蹲在瘸子的腹上,双掌叠压在他的胸口,一声嘿,做起了人工呼吸。有两个小犯人平时最喜欢听瘸子讲故事,眼下见瘸子成了这样,吓得呜呜呜地只是哭,被冯姐一声喝,才撅起屁股俯下去吹气。一个小犯人对着瘸子僵硬的嘴,一口长气吹进去,使瘸子的胸脯鼓起来,再由冯姐一把一把地挤压,把胸腔里的气排出。
医生也赶来了,手忙脚乱打针,但说这鼻孔里耳朵里都见血,强心针打了也是白打。
冯姐很不耐烦:“打了再说,能打多少打多少!”
车管教也来了,探了探瘸子的鼻息,查了查瘸子的瞳孔,说至少三个钟头了,不用白费工夫了。
冯姐更生气:“就是个石头也要救一把再说吧?你怎么知道就救不活?要是你家的人你不救吗?你还会在这里屎少屁多?”她想起事故的责任就更气:“你们这些臭窝笋,昨晚值班时干什么去了?打牌去了?喝酒去了?看电视去了?早就要你们注意9号仓,你们就是不注意!要你们找人摸摸情况,你们就是不摸!现在好,没盯住,出大事了吧?你们这些饭桶饭桶臭饭桶——饭碗不想要了吧?也想蹲蹲仓吧?”
她一气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姓车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满头冒汗,张口结舌,当着犯人的面真是栽得厉害。他手足无措,丢了烟头,只得老老实实去给瘸子搓手和搓脚,似乎想把血流搓动起来。
“给9号仓全部上镣,查出凶手——”车管教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