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回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啃草子搀扶小顶子下车,不需要这个动作演戏需要,她上下马车还有人扶吗?
郝大碗扎着围裙戴着套袖,左手拿着锤子,右手拿着钳子,夸张在右手上,钳子夹着彤红的铁块儿,说明此前他们正在打铁,听见喊声跑出来。他挤到最前面,说:“小姐!”
“大碗!”
一股青烟袅袅升腾,惊怔的郝大碗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松开,烧红的铁块落到地上,燃着他的袜忽达鞋罩,小顶子提醒道:“大碗你脚上冒烟,看是啥着了。”
“唔,唔!”郝大碗缓过神来,跺几下脚,他的一个徒弟手快,捧起沙子扬在袜忽达上,火立刻灭掉,补丁味儿(旧棉花、破布烧焦了的气味)
仍然刺鼻子,他说,“先到上屋歇着,我叫人收拾房间。”
“我在家住不了几天,有地方上宿(睡觉)就行。”小顶子说。
上屋指的铺子掌柜洽谈业务和接人待物的地方,老掌柜的祁二秧子活着时也称上屋,大家都跟着叫,几年没改。桌子、椅子摆设还是父亲当年那个样子,掌柜椅子上坐的是郝大碗。
“小姐,我叫人沏水。”郝大碗说着走出去,他不光让人沏茶,同时安排一行人住下,院内有两间房子平常给来远道来办铁活业务的人预备的,铺盖齐全。铁匠铺院内经常来车马,不缺放置大车和喂马的地方,草料准备充足。一切安排妥当回到上屋,只小顶子一个人在,她问:“红杏在吗?”
“她嫁给了山炮儿,一起回到她的老家四平街,山炮儿在一家铁匠铺打铁。”郝大碗介绍情况,眼睛没离开她。
“大碗,你成家了吗?”她问。
郝大碗苦笑内容很多,需要往复杂理解。倾心小姐多年,师父家的突然变故倾心没碎,却活生生地揪断,几年里努力接上断了的线头,一直在努力。掌柜的走时将铺子交给他,全身心地经营铁匠炉,有守摊、看家的意思,包含等待小姐回来……没有白盼,她真的回来了,比原来胖了,皮肤黑了许多,他问:“小姐还走吗?”
“唔,走。”小顶子进城后,往家里走如同蜕皮节肢动物过程。昆虫幼体经过一定时间的生长,重新形成新表皮而将旧表皮脱去,她去掉的流贼草寇的外皮,还原铁匠铺掌柜女儿,见到郝大碗怎么说她想好了,她说,“我得回婆家去,这次来给我娘上上香。”
郝大碗吃惊,小姐被胡子绑走后再没消息,他做了几种推测:男票,家里赎不出可能遭撕票;女票,一般不会杀掉,留着干什么不用说;她逃出魔掌后嫁到外乡……果真如此,她嫁人了,等到一场空,他还是说:“小姐出嫁了?”
“跟我来的是婆家小叔。”她接着说明来意,“大碗,给我打十八副马镫,马掌、马掌钉越多越好,还有短刀,我在家呆五天,能打多少把打多少把。”
郝大碗心里画魂儿,十八副马镫,马掌、马掌钉越多越好啥意思?小姐婆家做什么的?倒腾牲口(畜贩)的?不然需要大量的马马掌……他幡然,噢,还要很多把短刀,除非……他的思路被打断,小顶子问:“铺子现在怎么样?”
“活儿还行,很多回头客还是奔‘祁记’来订打(做),铁活儿大的小的都有。”郝大碗说铁匠铺几年经营情况,“开始冷清一段,我不在家……小姐,我多次外出找过你们。”
郝大碗无数次去白狼山找人,胡子行踪诡秘不可让外人找到。他还去了西安煤矿,同样空手而归,祁家父女一起消声灭迹。能做到的不是漫无边际徒劳地找人,他们活着终有一天要回来。信念血液似的在烧红的铁块上流淌,从来没干涸过。
“你去了西安煤矿?”
“嗯。”
“见到我爹没有?”
“没见到师父,连他的消息都没打听到。”他在煤矿停留数日,郝大碗说,“没人知道。”
“我爹死啦。”
“啊?师父怎么死的?”
“饿死。”
“吃橡子面[45],还不让吃饱。”他说。橡子面可以充饥,但是味道苦涩,难以下咽,食后胀肚拉不下来屎,人可被胀死。
“他逃跑被抓回来,活活饿死……”
“唉,好惨。”
他们都不愿意触碰心酸往事,死去的人毕竟死去,活着的人毕竟还要活着。她问:“铺子里有几个人手?”
“六个人,我带两个徒弟。”
小顶子感慨当年父亲的徒弟现今都做了师傅带徒弟,她问:“生意还行吧?”
“有你家烘炉的牌子在,总有人来订活儿。”郝大碗许久未见到祁家人,有很多话要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必须说,心里搁不住了,她说,“小姐,你看这铺子,是……”
“大碗,你经营着吧。”
“那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回来?她早不知自己身置何处,会到哪里从没想过,或是根本不存在回来。她说:“大碗,铁匠铺就是你的。”
“不,我代师父经营,等你回来就交给你。”郝大碗说。
小顶子凄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