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房屯那女人的针线活真不赖!细密的针脚匀称结实。想到这些,大柜顿感心里苦涩涩,鼻子阵阵发酸,被血腥厮杀和抢夺所淹没的支离破碎的记忆渐渐复苏,麻木的心像一块残冰被融化,他蓦然走出困顿的风尘,回到已逝去的岁月里,重温起旧梦秋天那间土屋晚上没点灯,月光将桃树婆娑的影子投上窗棂。女人依恋地说:“别走,桃子结手盖大小啦,等熟了吃够了再走。”是啊,后来天南星后悔,那夜真不该推开她,顶着月亮星星走了。每每想起分手那一时刻她说的话,嘴里总发苦,馋鲜美熟透的桃子……大柜天南星觉出两颊凉丝丝的急忙擦去,旱烟灭在铜锅里,藏在绿叶间露出红润脸蛋的桃子倏然飘走,眼前一片空**。再熬几年,把百十号人马托付给大布衫子,去和他们娘俩儿过团圆日子。可是眼下兵荒马乱,自己身为大柜怎可撒手不管呢?
突然,村内狗叫,很快连成一片,咬得很凶,吱吱呀呀木板门响,全屯躁动起来,尖刺的女人怒骂声传来:“驴,我和你拼啦!”
大布衫子快步上墙来。
“绺子有影(跑)
的人吗?”天南星一激灵,问。
“睡前我清点过,不缺。”
“拔几个字码(挑选几个人),去村子探个底。”天南星命令道。
大布衫子遵命前去,很快押回一个人,大柜天南星一见,血往头上涌,大喊道:“上亮子!”
直到这时啃草子才清楚,自己闯下大祸。当晚宴席散后,天南星下令放走艾家的长工短佣们,醉眼蒙胧的啃草子被一个女佣美貌勾去魂儿,尾随其后,潜在她家的窗外,待夜深人静后行事。
女佣在艾家干活,不知道今夜打死艾家人这帮持枪的是什么人。她心想:千万别是胡子啊!胡子烧杀掠抢无恶不作,脸蛋漂亮要惹祸呀!回到家她闩牢门,弄些锅底灰往脸上涂抹,头发揉进脏兮兮的草木灰,好端端的模样弄得疯女人一样,将一把剪子握在手中,靠近炕旮旯躺下,打算熬到天亮再说。躲在窗外的啃草子端开窗户,爬进去……
时辰已是鸡叫二遍,月亮被赶走,星星也累了,不知躲在哪里去瞌睡。
艾家大院里篝火、灯笼、火把纷纷点燃,众胡子列队火堆旁,深更夜半的集合,谁也闹不清出了什么事。
当啃草子被押到火堆旁,胡子们倒吸口凉气,大柜要处置犯了绺规的人。天南星面孔铁板,目光冷峻,倒剪着手拎着二龙吐须马鞭子,来回走动,像困在笼子里的猛兽。
“杆屁朝凉(完蛋)!”
啃草子清楚自己必死无疑,只企望大柜念自己过去的功劳,处死时少遭一点罪。绺子里的弟兄对大柜忠心耿耿,四梁八柱更是忠诚,怪自己一时糊涂色迷心窍,该杀,只有死才能赎自己的罪孽。
大柜命人在香炉上插一炷香,院内有风,香燃得很快,用不多长时间它就会燃完。啃草子知道自己生命全部时间是那炷香燃烧完,他在这最后的时间里,极力恢复爷们的风度,不能堆碎(软瘫)。
水香大布衫子心急如火,那炷香燃尽,刑罚就开始,想求情饶了啃草子,欲言又止。大柜不允许任何人替犯规矩的人求情。唉,啃草子啊,我们兄弟情同手足,怎能见死不救?你在绺子里举足轻重,屡立功劳,深得大柜的赏识,可为个女人搭上条命,值吗?绺子规矩怎可置若罔闻,七不夺八不抢,其中一条女人不夺。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咱们要在此安营扎寨,你偏去霸占本屯女人,大柜岂能不杀你?
香基本燃完,数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盯着大柜,猜想啃草子的死法。通常使用两种方法,枪毙和耢高粱茬子(用马拖死),执行人本绺大柜。
“拿酒来!”天南星声色俱厉地喊。
两个胡子抬来一坛白酒,大柜倒满一海碗,亲手端到啃草子面前说:
“喝了吧,兄弟!”
啃草子嘴唇颤抖,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扬脖子喝干碗中酒。
胡子们的腿发软,都想给大柜跪下。
那诀别场面悲壮、庄严,大柜双手端酒碗,以情相归,诀别送行酒,弟兄即将离开绺子,独自一人走了,到最终弟兄们都去要去的地方去。
“大爷,再来一碗。”啃草子恳求说。
大柜天南星端给他第二碗酒,待饮尽后,把那只酒碗投进火堆,残酒爆起蓝色的火焰。他说:
“啃草子,背诵一遍八斩条。”
“是!”死到临头的啃草子背诵绺规《八斩条》:
泄露秘密者斩;
抗令不遵者斩;
临阵脱逃者斩;
私通奸细者斩;
引水带线者斩;
吞没水头者斩;
欺侮同类者斩;
调戏妇女者斩。
“鞴连子(鞴马)。”大柜天南星宣布啃草子的死法耢高粱茬子。
鞴马两字从大柜口中说出,具有震慑众人心魄的力量。
秧子房当家的将啃草子双手在马鞍上系牢,把啃草子坐骑的鞍子搭在他的肩上,意思说来世当胡子省得买鞍子啦。
大柜天南星飞身上马缰绳一抖,坐骑扬起蹄子,拖着肩搭马鞍子得啃草子驰出大门,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