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西南方向吹来,把雪吹化了,也把旋风马队吹进三江境内。三江县大队和小分队研究剿匪、解救女兵方案。之前,县大队停止了对萧大炮那伙人的追剿,这伙警察的确跑到四平街,龟缩城中不出来,待解放四平时一起收拾他们。
剿匪兵分两路,常文清随王瑞林的县大队去白狼山, 目标是黑孩子塔子,解救柳砚冰;康国志率小分队追踪旋风举子,解救李秀娟。旋风缮子在哪里没有黑孩子塔子地点那样明确,连个大致的方位都没有。
这一天,旋风络子攻下一个尚未进行土改的屯子,占领了地主高家土窑。在胡子马鞭监视下,高家老老少少,男佣女仆忙得脚踢后脑勺,磨面碾米,剁鹅宰鸡勒狗,招待惹不起的吃走食的爷们。
正房腾出来做大柜的卧室,墙壁挂上刀枪,土炕上铺着狼皮褥子。一间幽雅客厅,转瞬间变成阴森可怖并充满匪气的虎穴狼窝。
大柜旋风靠着椅背,翘起二郎腿,天蓝色呢帽低垂盖住眉眼,闭目养神。攻打下大户人家后,一切事情都由手下四梁八柱各负其责,分头去办,大柜自然用不着费心劳神。
松了绑,去掉蒙面布的李秀娟靠近窗户坐着,马背上颠簸实在有些疲惫,背贴着冰冷土墙,眼向窗外望去,院子里一派忙碌,杀猪的人嘴叼着镜刀,双手用力向外拽着猪肠子肚子、心肝肺。几个女人刷碗测碟,摆放八仙桌子。倘若不去看拎着鞭子来回走动的胡子,说高家正张罗着办喜事,准有人相信。
咯咯,一只芦花公鸡墙上墙下,满院飞逃,它不甘被捉住。于是周旋起来,主人穷追不舍,几番追逐,芦花公鸡熬尽体力,膀子聋拉下来就擒。只见那锋利菜刀寒光一闪,鸡头滚向一边,无头的鸡身喷着鲜血走了几步,晃晃悠悠地倒下,不再挣扎了。
“谁他妈的宰的凤凰?”二柜庞大下巴拎着马鞭子走近杀鸡人,怒目瞪圆,吼叫道,“快放屁!”
“是我杀的。”杀鸡人倒吸了口凉气,刀上的鸡血簌簌地滚落。
“妈了个臭×!”庞大下巴挥鞭就捆(抽),一时间声声惨叫,杀鸡人倒地翻腾乱滚,鞭子雨点似的抽来,鲜血透过衣衫,现出道道鞭痕。
李秀娟不忍看,胡子折磨人,成为他们的特殊癖好,无端打人,更是家常便饭。杀鸡为他们吃,不领情不道谢,反倒挨顿鞭子抽。女兵李秀娟不知道杀公鸡犯了大忌。胡子视公鸡为当家的。当着他们的面杀公鸡,就认为你恨他们当家的——大柜、二柜——这还了得?
外面的哭爹喊娘声传进屋子,惊醒刚刚人睡的旋风,她睁眼见女兵摆弄手里的一串铜钱——长命锁,忍不住投过来目光,太熟悉它了,铜钱用自己的红头绳穿着。
它是康国志的护身之物,他无比珍贵地保存着它。他对李秀娟说,这串铜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护身神符,我们不信迷信,保留它为怀念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初恋的人董旋子。
几个月前,还是在老龙眼土窑放走甜头子的夜晚,她看见了这个长命锁,当时没有问女兵是她一时没想明白,康荣祖的长命锁怎会在她的手里?接下去是从老龙眼挪窑到野狼滩,再往西部荒原深处走,直到重新回三江境内,始终未得闲。她问:
“长命锁是你的?”
“是。”
“你认识康荣祖?”
女兵不认识康荣祖,认识康国志,他改名字的事没对她讲。李秀娟对胡子大柜对长命锁感兴趣,做了猜想:一个女孩杀死亮子里镇警察署长,割去秀发,脱掉女儿装,上山当了胡子,又升为大柜,旋风是当年的董旋子。她反问:
“你认识康国志?”
胡子大柜摇摇头。
这个话题她们没有深人下去,胡子进来找胡子大柜有事,旋风便出去了,离开屋子时还盯了女兵手中的长命锁一眼。
夜已深了,胡子们仍在喝酒,划拳行令,十分热闹。旋风带着几分醉意,提前离开餐桌回到卧室,扯过一床被子,和衣蒙头躺下。
“你一定认得康国志。”李秀娟为早些弄清旋风的身份,揭穿说,“你们过去同住在亮子里镇,青梅竹马……”
“不!”旋风否认道,“我只认识康荣祖。”
“康荣祖就是康国志!后来你落草为寇,他参加了抗联,从此你们天各一方……”
“别说啦!”旋风生硬地制止了李秀娟,猜测如此准确,使旋风大吃一惊,开始不安起来。如此谈下去她会认出自己是董旋子来。她开始后悔,那天负伤就不该让这个女兵知道自己是女人,结果麻烦事来了。一旦自己是女人这一秘密泄露出去,叫塔子里的人知道,将如何对待他们昔日的大柜?女兵是康荣祖的什么人,已经不用猜测了,她认同女兵的说法,康荣祖就是康国志,实际上她们俩爱上同一个男人……早晚有一天要放女兵出去,让他们团聚,白头偕老。
数日接触,李秀娟摸透了旋风的脾气,她在胡子面前是个堂堂男子汉,是握着生杀大权的匪袅。在背后,她却常常唉声叹气,毕竟是个女人啊。
院子里渐渐静下来,酒足饭饱的胡子们都钻进厢房去睡觉,除了马嚼草声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李秀娟靠墙坐着睡着了,并做了一个梦,康国志带一队骑兵来了,消灭了这塔胡子。战斗结束,她向康国志跑去,即将投人他的怀抱时,猛地站住脚,康国志正和一个女人拥抱在一起。啊!是她,董旋子!她醒了,眼角凉丝丝的,梦里自己流泪啦。是激动,还是伤心,天知道。
“爹——爹!”窗外响起女孩的呼救声,院子一阵**。吱呀门在开启,脚步声零乱,忽明忽暗的马灯光,女孩的声音从喂马的草栏子里传来。
“行行好吧,二爷。”一个苍老的伴有哭泣的声音苦苦哀求,“放了她吧,她才十四岁啊!还是个孩子。”
“妈了个-4”粗俗的恶骂中,哗啦啦子弹推上膛,恫吓道,“全滚回屋去放仰(睡觉),谁坏了爷爷的好事,叫他脑袋开瓢!”
“放开我……啊,妈呀……”女孩呼爹喊娘,随后的哭喊声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听不见了。
“大爷,不好啦,一队骑兵包围了村子。”上香的胡子惊慌来报告。
“来人呐!”旋风一骨碌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蹿出屋去,掏出二十响盒子炮,三声枪响过,四梁八柱抢先围过来,接着众胡子们拎枪集合在院心里,“弟兄们,响马壳了(被包围了),准备打。”
众胡子各自抄起武器,顺着马道(甫道)蜂拥到围墙上,各守一处,乌黑的枪嘴探出射孔。
一场拼杀即将开始,高家土窑内外出现一阵可怕的沉静。康国志将小分队部署在土院外各要害处,形成包围,待天亮后进攻, 目标拿下高家土窑。
旋风面对险情表现出沉着冷静,同四梁八柱来到围墙顶上巡视,神情泰然地鼓励众胡子,然后钻进土炮台,透过小小的隙望窗口,观察外边动静。只是天太黑,看不清来的是什么人。她绝没想到,是康国志带小分队前来围剿。
“推马壳(推八门[1])!"旋风命令翻垛先生道。
胡子遇到被包围,或是出发前,或是行进中迷了路,都要靠精通天文地理和八卦图的翻垛先生推八门,推开哪个门,才定出行走或突围方向。
“达摩老祖,请指一条明路[”翻垛任先生摊开纸牌,迅速推开一个门——死门。他念叨道,“讨账要奔伤门去,行围采猎死门强。”意思是说要与来攻打者决一死战,方能冲出重围,化险为夷。给子朝哪个方向突围,要靠翻垛先生摆八卦图,即是:乾、坎、良、震、粪、离、坤、兑。推法与八门相同。
“离方开!”翻垛先生报告结果,指出了行走方向,朝南走。
高家土窑大门正好朝南开,不然就是劈墙,也得按推开八门所指的方向走。外边迟迟不进攻,胡子们惴惴不安。
“大当家的,”总催沉不住气了,“下令冲出去吧,球子挂(日出)后,对我们不利。”
生死枚关时刻,四梁八柱眼盯着旋风。是冲锋陷阵,还是负隅顽抗,众胡子万分焦急地等大柜决断。
“二当家的呢?”直到这时旋风才发觉二柜不在场,如此紧要关头,庞大下巴却不在,旋风面现温色,问:
“他人在哪儿?”
胡子们面面相觑。
“你们都哑巴了吗?”旋风见他们知情不举,愤然作色道。
“在那儿!”总催手指亮着灯的高家小姐闺房说。
旋风气势汹汹地走过去。见一个男人的身影虫子一样在花格窗户上爬行,时高时矮……这一切让呆立窗外的旋风看得清楚明白,不由得怒火中烧。倘若不是二柜,她非一脚瑞开门不可,将他从女孩身上拉下来,点了他。唉,造孽啊!旋风无可奈何地离开,没去踢门,也没去惩罚他,因搞女人收拾二柜,会引起众兄弟不满。 自己的房里不也有一个女人吗?玩弄女人的遗风、陋习,是已故匪首大德字留下的,延续至今未绝。上梁不正下梁歪,手下胆大妄为,生死时刻还有心去拈花惹草,身为大当家的自己难推卸责任。她突生想法,突出重围后,先放走女兵李秀娟,定下规矩:不准横推立压(糟蹋女人)。从四梁八柱做起,违者杀头。她重回到围墙,发现有人影悄悄移向土窑,她麻利掏出手枪,用腿弯压上子弹,什么时辰攻击也不是随便的,待翻垛任先生看星相而定。
“三九兑上有横事,祸伤人亡要当心。”任先生观一阵星相,寻找到了最佳时刻,“到时候啦!”
旋风掏出观音铜佛像托在手中,念道:“菩萨宽恩,弟子又要开杀戒,保佑我们吧!”说罢,朝外点射两枪,发出命令,“压!”
枪响后,庞大下巴拎着裤子跑上炮台,见旋风气哼哼的样子,顿生几分畏惧,悄悄找了一射击孔。
小分队两次攻击,都被胡子猛烈火力压住。胡子倚仗土院高墙利守的优势,又躲在暗处,这样小分队就很难攻下土窑。
康国志命令先隐蔽起来,围困待天亮后目标清楚了再打。胡子见对方不打枪,也停止了射击。
“大哥,我……”战斗的空隙,庞大下巴凑近旋风身旁,想解释为何来迟。
“别说啦!”旋风不容庞大下巴说下去。双方交战的关头,谈及女人一类的事情,胡子认为不吉利。
”自们不撤,花鹤子攻不进来。”水香说,“不过要拖到天亮,那样对咱们很不利,万一有援兵到来,或是他们带来迫击炮,土墙土院不堪一击。”
旋风根据水香的建议,立即做出决定,趁夜色突围出去。胡子兵分两路,一路由庞大下巴率领,顺着马道登上墙顶跳墙逃走。另一路由旋风率领,强行冲出大门,杀开一条血路。
“弟兄们,压!”旋风驱马在先,马缓绳系在鞍靳上,抡着双枪,冲出大门……
深灰色的天空浮云渐白,金色光带扩展开去,船桨一样的百灵鸟翅膀划碎深红色的光流,又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早晨。
胡子们冲出高家土窑进人荒漠,这才摆脱东北民主联军小分队的追杀。苍凉的大漠,沙子堆积成一座座近似透明的土沱,光秃秃,缺少绿色植被覆盖。此处是西大荒上最有名的险恶地带——骆驼愁。方圆数十里内没有村落、河流、水塘,连耐饥渴的骆驼到此都犯愁,何况一日都离不开水的人和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