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县建立了新政权,康国志领导的小分队住在县委的大院里,和地方武装县大队同在一栋瓦房。说说这支东北民主联军[1]小分队的来历。三江县城解放后,三号首长交给康国志一个特殊任务,说是延续先前的任务也成。寻找落人匪巢的两名女兵,协助三江县大队清剿土匪。侧重是寻找女兵柳砚冰和李秀娟。
康国志任小分队队长,常文清任副队长,猛鹜任侦察班长,全队十八人,人员都是由康国志亲手选定。
二月,兰江地区春天的身子还冻在冰雪之中,它迈开步子尚需一个多月的时间。树木仍然很瘦且在寒风中微微战抖,积雪浅的地方高个子的去岁枯草尖露出,在雪面上画出凌乱的图形。
这样的季节,土匪藏身只有两个选择,一是进人深山,二是撂管,旋风和黑孩子做了哪种选择?
“黑孩子的络子跟十里香村袁老板暗中来往,我去找他。”常文清说,“或许能有黑孩子的线索。”
三江解放后,康国志率小分队第一时间来到核桃背村,蝙蝠洞不见黑孩子的踪影。
“他们起早挪窑(转移)的,去哪儿不清楚。”村人说。
胡子起早离开老巢的实际情况是,花舌子目睹东北人民自治军攻城,113团被歼灭,连夜跑回蝙蝠洞老巢,对大柜说:
“花鹤子攻进园子(城),风紧(事急)我连夜回来放龙(报信)。”花舌子说了所见所闻。
“又路?”
“东北民主联军。”
“哦,东北人民自治军呢?”
花舌子讲东北人民自治军现在叫东北民主联军。大柜黑孩子的理解还是八路其实也没错,在他眼里这支队伍是外码子(不是同行),是冤家仇人,他们掌握了三江的政权,形势跟113团掌权时大不一样。
“八路跟咱是死对头,他们不会饶过我们。”黑孩子想到实际的例子说,“前段时间113团还在呢,八路就在西大荒清剿,连旋风这样大的出子都扛不住了,跑到这边来。你说113团一灭,我们靠的山倒了,往后有我们的好日子过?”
“大当家的,你说……”
“挪窑子!去别的天窑子(山寨)。”黑孩子说,狡兔有三窟,胡子不止三窟,五窟八窟也说不定,他说,“安凤阁来过,知道这个窝,敢紧瑞(走),风紧拉花(事急速逃)。你去叫水香来!”
水香到来,刚从被窝里爬出来,还带着热气,说:“大当家的,你叫我来?”
“才刚二先生说八路灭了113团,三江县城是他们的了,咱们这个天窑子恐怕暴露,麻溜瑞。”
“没人知道吧?”
“谁说得准安凤阁会不会打自己一枪(出卖朋友)……”黑孩子的疑心,在这里应说是警惕,兔子小心点儿好,鹰在寻猎它,“你去准备,球子挂(日出)就动身。”
“哎!”
“还有,带上草儿(女人),搁个牢靠人经管她。”黑孩子特地叮嘱,眼疾没好,至今未碰那个女兵。
“放心吧,大当家的。”水香说,大柜的心爱之物他不敢含糊。黑孩子塔子早晨离开蝙蝠洞。
康国志他们看到的是空空的洞穴,人马待过的痕迹清晰可见。狼藉这个词用在胡子窝最贴切,他们抢夺来的东西五花八门,吃的穿的戴的,有的物品未见得用得上,撤走时不方便带走随手丢弃,生活用品中竟然有个奇怪的东西,说它奇怪是这个东西怎么出现在匪巢里,用途是什么?
“文清,你看这是什么?”
常文清惊讶道:“悠车子!”
“桦树皮做的,满族的摇车子。”康国志说,他对它不陌生,应该是睡着它长大的。汉族的摇车用薄木板制作,拴在擦子上;满族用桦树皮做摇车,挂在树上,摇篮曲明显不同。例如汉人的摇篮曲―
狼来啦,
虎来啦,
熊瞎子背着鼓来啦!
旗人的摇篮曲―
悠悠喳,巴卜喳,
小阿哥[2]睡觉吧,
你阿玛[3]出兵发马啦!
骑上双红马,挎上大腰刀,
拉弓射箭本领大。
大花翎子,亮红顶子啊,
挣下的功劳是你的啊!
土匪抢来一个摇车子做什么?令人费解。没有找到黑孩子络子,小分队回到亮子里。
“文清你去十里香村,我去找王瑞森。”康国志说。
三江县城解放,地下交通站完成了历史使命。朱汉臣到县委工作,王瑞森任县大队副队长。
“瑞森,”康国志走进隔壁的房间,“有萧大炮的消息?”
“还没有,我们四处找他。”王瑞森说。
萧大炮是攻城时跑的,带走二十几名警察。他为什么跑,去了哪里成了谜。警察都有枪,对新生政权总归是隐患,县大队将打击这伙人作为一项任务完成。
“他们能去哪里?”康国志问。
分析萧大炮他们去向有三:去四平街,警察的上级机关在四平街;隐藏在什么地方,伺机东山再起;拉杆子上山当土匪。
“当土匪首先排除,风餐露宿,萧大炮受不了这个苦。躲藏起来也不可能,往哪儿躲?三江地区大部分小城镇、乡村属于解放区。只有一条路,跑到四平街去。”王瑞森分析道。
“也有第四种可能,他们和某个络子土匪勾结……”康国志这样推测,敌伪残渣余孽拼死挣扎,他们容易走到一起,他说,“黑孩子络子离开蝙蝠洞,不知去向。”
“旋风络子呢?"
“一点线索都没有,钻沙土遁一般。”康国志说。
“黑孩子络子离不开山林,估计藏在山里。旋风给子不同了,草原上的胡子习惯青纱帐环境,进山的可能性不大,八成是撂管了。”王瑞森的分析符合三江地区胡子的特点。
“撂管后,胡子都去哪里呢?”
王瑞森讲以往胡子的活动规律,几十年都是如此。他们撂管藏起来武器,有家奔家,没家奔店。谁是民,谁是匪,真难分清,不信你试试。许多有身份、地位、富裕的人也可能当胡子,不直接当胡子,可以养胡子,总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说:
“没家的,进城猫冬。”
“亮子里应该有猫冬的胡子。”
“毫无疑问。”
“怎么能认出他们来呢?”
王瑞森说难,原因是胡子进城,不骑马不带枪,一头扎进妓院、大车店,还有相好的家,女人被窝里焙[4]一冬。掌柜的靠胡子发财,女人靠卖大炕收人过日子,他们百般地袒护,不好辨认。
“袁老板属于这种情况?”
“是,他的花柳店,更离不开胡子。”
常文清去找袁老板了,康国志说:“如果十里香村有黑孩子络子的人,文清想法问出来。”
“这个不大可能。”
“袁老板不说?”
一般情况下不会说,常来常往都是朋友,也许还是靠交的朋友。再说胡子啥德性人人知晓,得罪他们难逃报复,脑袋瓜皮薄的商人更不会得罪胡子,王瑞森说:
“试试可以,但别指望。”
“旋风络子咱们追剿过,打死几个胡子,从此消失。”康国志说,军区部署过西大荒剿匪,收获不大,一夜间旋风给子没了踪影,“瑞森,你对这个络子了解吗?”
“一星半点吧。”
康国志听王瑞森说。
“这个络子在西大荒年头不少,伪满时期日本人说降他们没成功,后围剿也没成功……”王瑞森说,“对旋风络子群众有说好,有说坏,说好的说他们局红管亮,严格执行塔规.―七不夺,八不抢,不祸害穷人,砸响窑,吃大户……说坏的,胡子哪有好东西,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康国志叹口气道:“我们的女兵还在这个给子里,生死不明。”
“是啊,让人心优啊!”王瑞森说,小分队的任务他清楚,一定找到女兵,“有三四个月了吧?”
“一百一十二天.。”康国志说出准确天数,可见他对此事的关注,了解事情的真相他每一天都受煎熬,两名女兵中的一名是自己恋人,她们落人匪巢百多天了,至今没有准确消息,别说如何营救了,他说,“找到旋风和黑孩子络子,是当务之急。”
以前他们在三江县城附近活动,黑孩子络子老巢压在白狼山的蝙蝠洞,侦察员常文清已经侦知。解放三江吓跑他们,究竟跑到哪里也不清楚,王瑞森根据以往的经验做出判断,说:
“黑孩子在白狼山里板上钉钉,旋风不好说。”
“即使知道黑孩子在白狼山,小分队也束手无策,大雪封着山。”康国志道,讲得很客观,大雪是一道天然屏障难以逾越,年年如此,大雪封山后,山上的人下不来,山下的人上不去,有雪隔着胡子放心睡大觉,“我们只能等到雪化。”
“也只能这样。”
“瑞森,我们假设旋风给子撂了管,他们将怎样处置女兵?”
康国志没说名字,王瑞森也能听出指的是谁,问题有些尖锐不好回答。女兵李秀娟被送给土匪大柜,做什么不言而喻。有两种可能,逼迫做压寨夫人,至少人还安全;如果不从甚至反抗,结局不堪设想。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对康国志都是残酷,因此他不愿意说。
“不管怎么样,只要她们活着。”康国志悲哀地想,把一只兔子扔到鹰单窝里,结局谁都猜得到,伤害是肯定的,程度轻重是安慰了,他说,“她们活着,我们才有机会营救,只怕土匪不给我们机会。”
“照理说土匪不会轻易杀害她们。”王瑞森劝慰道。
“那伤害呢?”
王瑞森一时语塞。伤害是必然,他已经不需回答这个伤心问题。找到女兵是小分队的任务,也是县大队的责任,他们在剿匪的过程中,向俘获的土匪打听她们的下落,可惜他们没有人知道,络子和络子间存在秘密,他说:
“我们这边也注意一下。”
时局跟娟妓业历来就像没什么关系,所以就有了诗人的感叹: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三江县城的十里香村,野鸡漂客照常来。
“常……”袁老板打奔儿(停顿),竟不知叫他什么好,以前来投宿是天意杠房的人,职业是描金师傅,专画棺材头,通晓丧葬风俗,现在常文清是民主联军小分队的副队长,“常队长!”
“还是叫我常师傅。”
“不敢,不敢!”袁老板道。
“怕什么,我没长疹人毛[5]。”常文清半开玩笑道。
“那倒不是,我该敬畏大军。”袁老板处处体现圆滑,称大军含着敬畏,当时称没称日本鬼子大军呢?他说,“常队长哪是闲人,不是随意来小店吧?”
“嗯,是有点事儿。”
“常队长讲。”
“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
“黑孩子。”
袁老板一愣,这个名字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而且是扎了许多年,疼痛时间长了也就麻木了,不过谁碰一下他立马感到疼。这根刺扎得迫不得已,或者说无奈,明知是刺可能被扎还凑近它,人有时就这么糊涂。黑孩子第一年踏进十里香村,一张口说的话,让精明的袁老板猜出来人是胡子,而且是四梁八柱级别。
“我来找老丈爷!”黑孩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