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一天胡子,
怕一辈子兵。
——民间谣谚
故事51:血祭
一
胡子飞毛腿马队令人胆颤的蹄音,伴着撼天动地的嘶鸣,撕开黑魆魆的夜幕,惊雷一样滚过在倒春寒23和恐怖中颤栗的白音塔拉草原,回到了匪巢——老龙眼土窑。
土窑大门紧闭,阴森的大院里一片漆黑,四角炮台的窄小射孔透出昏黄马灯光,时明时暗,如同荒塚间飘忽不定的幽幽鬼火。
忽然,炮台里的灯熄火灭,随着枪栓的响声传来盘问:
“山头扬鞭?”
马队中立即有人作答:
“平川飞马!”
炮台里又盘问:“羊肉当狗肉?”
“烧酒当河水!”。
暗号对上,炮台重新亮起灯,院门打开,马队驰入。其实这样做有些画蛇添足,胡子大柜在队伍里,用不着盘问就可以开门放人。恰恰是大柜飞毛腿的规定,夜晚开大门必须盘问,吐春撩典(说术语)。
“上亮子(点灯)!”飞毛腿喊道。
顷刻间,正房、东西厢房、马厩……蜡烛、马灯、狼油火把同时点燃,如同白昼。
一队汗淋淋、鼻子喷着热气的马一字排开,前面的金鬃马昂首翘望,前蹄蹴地,长尾甩动,它是这个绺子大柜飞毛腿的坐骑。
“花(散)!”飞毛腿下令,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马拉子(专门给大柜牵马的人),拎着马鞭子立在院心,推推低垂压到额头的火狐狸皮棉帽,环视四周,待马入舍、人进屋后,才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设在正房中飞毛腿的卧室灯已点亮,土炉子里噼噼啪啪燃烧着劈柴,热气烘烘。只能住一个人的顺山土炕上铺张青黄色的狼皮,不仔细看会误认为有条狼卧于炕间。据说狼皮很特殊,铺着它一旦夜里有贼进屋,针毛便立刻竖起,刺醒沉睡的人。墙上挂着剑和枪,两把椅子背覆盖全身赤褐、白色尾巴尖的赤狐皮和全身淡黄色略带灰色的草狐皮。西墙处放着观音二士至佛像,黑黢黢的供桌上摆着香炉和放供品的盘子。
“大爷。”弓长子(姓张)端来盆热水,他今年刚满十七岁,“今晚麻划子(洗澡)吗?”
“不闹海(洗澡)了。”飞毛腿脱去披风,摘下帽子,在青黢黢新头发茬儿托衬下,那张眉清目秀的面庞,更显得英俊俏丽。他洗手、漱口、点炷香插入青铜香炉,双掌合拢放在胸前,轻声念道:“南无十方常住三宝。”样子十分虔诚。而后吩咐弓长子说,“告诉伙房弄些大菜(牛肉)、哼瓜(猪肉),今个儿踢坷垃捋顺,弟兄们打个全家福(大家吃一盅)。”
今天他们去攻打白音搭拉草原上有名的大户乔家,傍晚,全绺子倾巢出动,兵分两路:二柜率领少数人马,去门达镇瞭水(侦察),准备伺机抢劫警察队,弄些枪支弹药。另一路由飞毛腿亲自带领,扑向乔家土窑。
飞毛腿驱策金鬃马,始终行进在马队前头,紧跟大柜的按胡子职位排列的二柜、水香、炮头、翻垛先生、秧子房当家、商先员、稽查、总催……四梁八柱、九龙十八须。他们个个精神抖擞,腰间短枪乌亮,战刀寒光闪闪,坐骑是一色训练有素的蒙古乌珠穆沁马,驰如旋风。
夜幕徐徐降落,飞毛腿马队接近乔家土窑,他们先隐蔽在白杨树林间,数双杀气腾腾的目光注视着乔家土窑。
乔家土窑围墙高筑,炮台十分坚固,武器也精良,数名炮手看家护院,多绺胡子来攻打都以失败告终。这块肥得流油的肉,让胡子们嘴馋眼红。飞毛腿亲自来探过路,觉得强打硬攻不行。窥视许久,机会还是来了,乔家的一个炮手来找飞毛腿,愿做插旗的24。有了插旗的,内应外合,再坚固的土窑也能攻进去。
飞毛腿亲自布阵,命令神枪手对准炮台封住射口,将杀伤力最大的大抬杆对准土窑门,多装些火药和沙子,只要不哑、不炸膛,肯定能轰开大门。
众胡子将马缰绳缠在手腕子上,眼里透出杀气,抢夺、冲锋、厮杀和财物在**他们,恨不得立刻听到大柜那声令人振奋的“压!(冲)”
(2)
乔家窑里的人尚未察觉外边的动静,正房大厅里明烛高照,宾客满堂,欣赏二人转:
大姑心事奴婢猜透,
你为的西厢下院公子张郎。
你们二人没拜花堂,
没吃子孙饺子长寿面,
没吃着那碗如意汤,
没吃着**的点心,贼拉拉的香……25
今天是在门达镇当警尉的女婿回九回九:新婚满26,亲朋好友前来吃酒贺喜。炮台里负责瞭望的人已被插旗的收买,明明看见胡子马队却佯装未见,悄悄退下实弹,推上空弹壳。
飞毛腿从腰间取出黑色布包,层层打开,将一观音铜佛像托在手中。众胡子随他低声念道:“菩萨宽恩,弟子开杀戒是为惩恶扬善,保佑我们……”然后在马背上对佛主行礼。
砰!土窑门响起枪声,这是事先与插旗的约定的动手暗号。
“压!”飞毛腿大吼一声,胡子朝炮台猛烈射击。大抬杆喷出火焰,巨大的气浪使近处的人感到火辣辣的烫,轰隆隆木门被炸开。金鬃马冲在最前面,忽然飞来颗子弹,穿过飞毛腿的大腿根儿,他身子一歪斜,左脚脱镫,马拉子手疾眼快,扶住他问:
“带彩(受伤)啦,大爷?”
“没、没有!”飞毛腿忍着剧痛,身子一挺,双腿夹住马嘴叼缰绳,双手甩枪,左右开弓,大喊着,“弟兄们,压!”
枪声渐渐平息下来,胡子攻占了乔家土窑。
乔家的财物遭到空前的洗劫,大到马匹肥猪,小到碗碟酒盅,统统被装进口袋带走。最惨的是乔家老小,他们跪在院心,当家的、管事的免不了遭拷秧子的毒打和拷问,逼迫说出钱财藏在哪儿,必须如数交出。接下去水香清数点人数,死了几个弟兄,就杀几个冤家,一命抵一命,从不多杀,也绝不少杀。
“那个警尉留着。”飞毛腿说,“后天用他的血祭老大哥亡灵。”
乔家窑离门达镇并不远,枪声会引来麻烦,飞毛腿命令连夜赶回老龙眼。
半路上,驮警尉的马掉进冰窟窿,警尉意外被摔死,飞毛腿狠狠踹一脚死尸骂道:“妈的,你死了我用啥祭大哥?”
飞毛腿拜完佛,本想到炮台上去看看。伤口的疼痛忽然加剧起来,血从裤子渗出,鲜红一片,他瘫软在椅子上。
“大爷,软富(喝茶)。”弓长子端杯沏好的红茶水给他,冷丁发现大柜眉头紧皱,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莫非受伤了?问:“大爷,伤在哪儿?用不用请任先生来?”
“不用。”飞毛腿接过茶杯说。
绺子里的翻垛先生,不光是会推八门求福路,还能治红伤。假如伤在其他部位,自然要请他治疗的。今天特殊,伤口几乎靠近下身隐秘处,一个秘密永远不能让弟兄们知道,所以他才隐瞒下受伤这件事。
“血,大爷你腿……”弓长子到底发现了受伤之事。
“大惊小怪!”飞毛腿急忙扯过衣衫下摆遮住渗血的地方,说,“打乔家窑染上了冤家的血……你不准对任何人说我身上血血的,扫了弟兄们的酒兴,别怪我收拾你。”
“哎。”
“闩上门,撂下窗帘。”飞毛腿道。
弓长子遵照吩咐做完这些事。
“你过来,帮我治治伤!”
“我?”弓长子怯生生朝飞毛腿移动脚步。有时候大爷喝完酒,便叫自己到他跟前去,将自己搂进他怀里,贴着脸……那回他哭了,自己问他为何劈苏(哭),挨了他一句骂。治伤?自己哪会啊,弄不好要挨揍的。弓长子越想越怕,双腿发软,哆哆嗦嗦地站在大柜面前。
飞毛腿挽起裤子直到腿根处,光滑雪白的大腿有一道伤口,血肉模糊。他说:
“给我朝上摧条(浇尿)。”
“这……”弓长子倒听说过人尿可以止血消炎治红伤,毕竟没亲眼见过谁治,这可是大爷呀,朝他身上浇尿?他胆怯地说,“大爷,还是叫翻垛先生给你扎痼(治疗)吧。”
(3)
“少废话。”
“是,是。”
弓长子迟迟疑疑,又不敢违反,解开裤腰带,褪下裤子,掏出胡萝卜样的东西对准飞毛腿,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飞毛腿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玩意,迟迟地尿不出尿来。就这样站了许久,依然如故。他干脆闭上眼睛极力朝外排挤,萝卜茁壮起来,一滴尿液也未出来。
忽然,弓长子感到有一只柔软的手攥住自己的玩意,这倒叫他惊慌起来,心也着急,如果真的尿不出来,惹恼了大爷,非给揪下来不可。天哪,这可如何是好?惶恐之中,弓长子瞥飞毛腿一眼,只见他脸涨得通红,双眼紧闭,眼角浸出泪滴,牙咬住颤抖不停的下唇。
弓长子重新闭上眼,集中精力尿尿。这时,那只手开始蠕动,像条小虫子爬来爬去,一种异样的感觉滚动全身,发麻发酥发软,内心深处萌动着难以抑制的渴望。
“山头扬鞭?”炮台里有人盘问,继尔听见粗鲁的回答:“妈的,我是二爷。”
飞毛腿立即放开手,猛然坐直身子,眼里透出悲哀,放下裤腿,向愣怔的弓子说:“系上裤子,去迎接二爷。”
二
几匹马进院,二柜跳下马背。
二柜的坐骑银鬃马拖着个蒙着眼睛的男人,衣服多处划破,血肉模糊,轻微而低弱地呻吟着。
“绑到桩子上。”二柜命令胡子,“多捆几道苘麻绳,这个灰狗子(兵)厉害。”
走进飞毛腿卧室,二柜朝椅子上一坐说:“呣,满院留干子(肉)香味儿,大哥踢坷垃一定捋顺。门达镇的底我摸来了,还给大哥带件礼物回来。”
“先别说了,快向佛主请安。”飞毛腿严肃地说,“你总忘记老大哥为我们立下的规矩。”
“活人拜死人。”二柜还想说什么,见飞毛腿目光咄咄逼人,急忙咽回去,不情愿地净手、漱口,念道,“南无阿弥托佛。”直着脖子鞠了躬,点上一炷香。
“拐坐吧。”飞毛腿说。
二柜朝椅子上一仰,掏出象牌香烟点着,吐出一片白云,说:“半道儿碰到三个灰狗子(兵),是他妈的扣子(密探),还有一个尖果(小美女),水水灵灵的,今晚大哥开开荤吧,嘿嘿。”
飞毛腿走到窗前撩起窗帘望向院心,篝火已点燃,琥珀色火光照亮整个院落,有人从马背上卸下一个布口袋,抬到拴马桩前打开,倒出一个蒙着眼睛的女人,很快被绑在拴马桩上,那儿已绑着个男人,头软软地耷拉着。
“本来三个,叫我给顺线(枪毙)一个。”二柜说,“天牌(男)灰狗子给老大哥血祭,没把儿的尖果给你。”
“大哥,宴席该开始啦。”水香来催促道。
篝火旁摆着数张八仙桌,鸡、鱼、鸭、兔,煎炒烹炸十分丰盛。飞毛腿面向西而坐,掏出护身佛,放在餐桌最显眼的地方,带头念佛。
众胡子也随念随拜佛。
“弟兄们,”飞毛腿斟满一碗酒,高举与目平行,语调沉痛地说,“你们喝吧!”然后将酒泼洒在地上,敬那些死去的弟兄,尔后重新斟满杯举起,向在场的人说:“弟兄们,班火三子!”
菜一道接一道端上来,众胡子大吃二喝,没人注意到飞毛腿的表情变化,本来因失血而苍白的脸此时更加苍白,并带有几分惊慌和不安。素日喝酒用大碗从不知醉的飞毛腿,只几杯酒下肚,便觉得体内火烧火燎,嘴唇发干舌头发苦,清秀面颊现出酒醉的红润。他不时瞥眼绑在木桩子上的男人,眼里噙满泪水。斑斑血迹将那男人的脸涂抹得令人害怕,眉眼很难看清,但那高高颧骨,络腮胡子和富有魔力的厚厚嘴唇……珍藏心灵深处已经变得模糊的形象,忽然明晰起来,他,是他!几次,飞毛腿想离开餐桌,到那个男人身旁去,亲手洗净他脸上的血污,换件衣服,请到餐桌来共进晚宴。
不!不能那样做,自己是大当家的,对当兵的仁慈,弟兄们将怎样看自己?飞毛腿极力控制着冲动,思前想后,决定留下来继续喝酒。只是酒到口里,堵在嗓子眼咽不下去,那个男人血迹斑斑的脸总在酒杯里出现。他站起来,想离开餐桌到卧室里去,独自一个人清静一会儿。当看见众弟兄正提议干杯时,他又坐下来。不能扫了他们的酒兴。众兄弟出生入死,独居荒野为了什么啊?今日酒肉穿肠,明日就可能子弹穿膛。右面餐桌前两个伤残的弟兄,绷带渗出血,像两只赤色的大眼睛,看不见,只好用手去摸,扯住鸡腿狼吞虎咽。另一位更惨,双手已经断掉,用牙叼起酒碗,将酒一点点吮吸进去。飞毛腿目不忍睹,痛苦地闭上眼睛。
(4)
“或许有一天,自己也像他们俩,失去双眼,失去双手……”从血誓入伙那天起,便将生死置之度外,抢抢夺夺中了此一生,也算痛快。谁会想到,竟能在自己的巢穴里见到他啊!倘若知道能有今天,当时不会血誓挂柱(入伙)当胡子。
也是匪巢里的一次宴席,开餐前胡子大柜大德字将观音佛像郑重地给飞毛腿戴上,说:“我们绺子信佛,佛经规定不杀生,我们是不得已才动杀戒。世道荒乱,恶人横行,待天下太平时,我们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飞毛腿托着观音佛像,随着大德字拜佛念经,他迷惑不解,先前挥刀杀人的刽子手,转瞬变成虔诚的佛教徒。念完佛,喝下一杯掺有动物血的酒盟誓。接下去,大德字为飞毛腿主持插香仪式,这才算是正式入伙。
胡子插香共有十九句誓词,说一句插一根香,说完誓词香插完。与其他绺子不同,大德字备有一只铜香炉,每炷香代表一个人,插香位置很讲究,特别是大柜二柜插香的地方,任何人都不准插。假如死亡或叠拉(退伙)的话,插香的地方便让给新入伙的人,否则那个位置永远空着。大柜要想知道绺子里有多少兄弟,便去数数鼎中香的根数。
飞毛腿望着代表自己的那炷香,感慨万千,划火的手颤抖不停,好半天才点燃。绿色的火苗燃起,瞬间即灭,留下暗红的火亮,意味着一生将像这炷香一样,半明半暗地度过,香从顶燃到底,人的一生也就完结了。假若只燃一半,被风吹灭,谁来重新点燃呢?世界上唯有他——那个被自己找遍了白音塔拉的人,他会来吗?不会的……鼎中多一炷香,一边拜佛念佛,一边破戒杀掠,过起这样自相矛盾的生活。万没想到,他真的来了,就绑在院内拴马桩子上。
夜朝更深的地方走去,篝火已燃尽,宴席接近尾声。
二柜酩酊大醉,吐字不清地说:“大哥,尖果送你房里去了……拿攀吧!”说完四仰八叉摔在地上。
“把二当家的抬到高粱囤子里去。”飞毛腿命令胡子。
民间有一说,高粱解酒,将喝得大醉的人放在高粱上,很快就能醒酒。胡子大柜叫住水香说:“将那个……”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旁人谁也没有听见。
“放心吧。”水香会意道,“我就去办,大哥!”
大柜飞毛腿拎着一盏马灯离开院心,沿着甬道去炮台看看,这是他每天睡前必做的一件事,已成为习惯。
飞毛腿的卧室里,那个女兵被捆绑在椅子上,她叫李秀娟。此时穿着改良旗袍27,梳着刀把粗的辫子,地地道道的关东村姑的打扮。衣服前襟被撕开,**出雪白的胸脯和胀鼓鼓的**。从被捆在椅子上,她便极力想用什么遮住胸部,只是办不到,手被牢牢地反绑在后面。
小胡子弓长子看傻了眼,那脸、那胸、那**,叫他心里发痒。真渴望她笑笑,一定更俏丽动人,他劝道:“你不用害怕,大爷待人可好啦。”他铺好一床被褥,放好枕头,去撂窗帘。
吱呀,门开了,一双油黑乌亮马靴跨过门槛,随之挤进一股寒气,蜡烛火焰倾斜了。她的心房紧缩着,预感到不幸的事即将发生,落入魔掌,插翅难飞,况且又与队伍失掉联系,谁能来解救自己?土匪需要女人,不会放过到手的女人,遭他们作践不如立即死掉。但是,死又谈何容易?手脚捆绑着,如果那可怕事情发生,连反抗和挣扎都难。想到自己的恋人——捆绑在拴马桩上的康志,愧对于他的情感苦苦地折磨着,她心灵深处呼唤:“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大爷,归帐子(被)铺好啦!”
“去放仰(睡觉)吧!”飞毛腿打发走弓长子,回手闩门。
哗啦,门闩的声音使李秀娟心房猛烈震颤起来,马靴步步逼近,她绝望地低下头,闻到来者的喘息和浓烈的酒味。一只有力的手托起她的下颏,她刚烈地闭紧双眼,咬着下唇,已经有鲜血从嘴角流出,不再睁开眼睛,不看面前的恶魔,也不看这黑暗的世界。
(5)
可怕的事情并没有立刻发生,那只手放下了她,屋内的蜡烛、马灯相继让他给吹灭,炉中暗红的炭火懒洋洋在棚顶跳闪着,院内所有灯已经熄,月光朦胧地映出盘肠28花式窗户格子。
飞毛腿脱掉靴子,在狼皮褥子上合衣躺下,卧室内一片沉静。
“也许,他喝醉了。”李秀娟这样想,依然很紧张,一旦他醒来,那他……但愿他永远也醒不来。她朝窗户望去,希望目光穿透窗帘,看见院中那拴马桩,事实上根本不可能。“康志,你的伤势如何?”撕破的衣服怎能挡住刺骨的春寒……小陈还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荒野里,他才十七岁啊……
到门达镇侦察,她与恋人康志假扮小夫妻去赶集,小陈扮大板儿,侦察任务顺利完成了。万没想到,半路上与胡子相遇,枪战中小陈饮弹身亡,他俩被生擒,她被装进口袋,他被拖在马后。
落难飞毛腿绺子,恐怕凶多吉少,这一点李秀娟心里明白。白音塔拉草原谁不知晓飞毛腿马队?大柜飞毛腿足智多谋,手使双枪,百步穿杨。曾与日本宪兵、满洲国军、警察,吃掉了草原十几个大户,吞并三股小绺土匪。
李秀娟深为康志担忧,胡子将怎样整治他?胡子的酷刑惨无人道,背毛(勒死),卧鸡子(油炸**),活脱衣(剥皮),点天灯(烧死),挂甲(冻死),穿花(蚊蠓叮死)……传说胡子们为滋补身体,割掉人臀蒸煮着吃。她越想越害怕,绑绳已勒进皮肉里,木木地疼痛。
“他一旦醒来……”李秀娟不敢想下去。
哧啦,黑暗中火光一闪,随即熄灭。飞毛腿醒了,第二根火柴点亮了马灯。李秀娟迅速瞥他一眼,印象中的匪首形象怎么也与面前的飞毛腿对不上号,他既不是鹰鼻鹞眼,也不是青面虬髯,反倒眉清目秀,皮肤细腻白皙,没有胡须,也没有喉结,缺少男性特征和阳刚之气。凭着女性的敏感和医生经验,给威震四方并有着种种传闻的匪枭飞毛腿下了这样的定义:变态人!
飞毛腿提着马灯朝她走来。
大柜尽管有张女人的面孔,这不足以说明一个人。李秀娟稍稍松弛的神经顿时又绷紧。马灯移近了,也许那可怕事情即将发生。
李秀娟一阵颤栗。
飞毛腿继续朝前移动脚步,李秀娟惊恐之中也有了思想准备,伺机咬他一口,毁坏他的面容,让人们认出这张罪恶的面孔。
完全出乎预料,飞毛腿只是用马灯照照她,接着披件衣服,将手枪插入腰间。走到门口踅回身,把一件夹袄扔过来,不偏不歪落在李秀娟的身上,遮住胸部和下半身,这样只有脚露在外面。
飞毛腿顺手拎马灯离开卧室,反锁上门。
三
“有事吗?大爷?”夜间站香(站岗)的胡子急忙跑过问。
“我看看高脚子(马)。”飞毛腿向马厩走去。
金鬃马抬起头,亲近地拱拱他的手,旁边一匹老马也邀宠似地探过头来,等待主人拍它额头。大柜将两匹马脸同时扳向自己,亲热一阵,拌些精料给它们,说:“啃(吃)吧!”
飞毛腿离开马厩,朝关押康志的房子走去。
门口,岗哨头缩进高高的大氅兔毛领中来回走动,见大柜走来便迎上来说:“大爷放心,他挠不了杠(跑)。”
“瞪大招子(眼睛),看住。”飞毛腿说着走到窗前,捅破窗纸朝里看,康志侧身躺在地上,面向墙壁,胳膊的受伤处涂着粉红色药面之类,那盏煤油灯黑圆的灯影在他的身上摇来晃去。
飞毛腿望了几眼,然后离开。带回卧室一股寒气,他往将要熄灭的炉膛里加木柈子,蓝幽幽的火苗旺盛,温热的气流扩散开来。
李秀娟依然感到寒冷,从心里向外寒冷,冷得发抖。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胡子大柜,细小的动作都未放过,他的行为系着自己命运和贞洁。
飞毛腿坐在火炉旁,吹灭了马灯,凝望着炭火出神,呆然地久久静坐着,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像屋内根本没有她这个人存在。
(6)
木炭红色火光映照下,可见飞毛腿头低垂,脸埋在双手掌里,双肩微微颤抖着,低沉地啜泣着。
“他在落泪?”李秀娟觉得奇怪和困惑,怎么也想像不出凶残,干下宗宗作孽事情的胡子大柜感情如此脆弱,会伤心落泪?仔细看,衬衣明显呈现出女性胸部特征,清秀的面孔和尖细语音都更接近女性。李秀娟大胆判断出飞毛腿不是男人!低沉的啜泣,叫人产生压抑感。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飞毛腿在往事中行走。她的真实姓名叫董水月,是门达镇有名的董屠户女儿,与康志同住一条街。康家的同泰和药店对着董家“吃吃看”肉铺,坐堂康先生与董屠户,一个石杵紧捣,一个砍刀紧抡,两人相处甚好。
两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耍,康志从小围着爹屁股后转,懂得了拿药配方,认识黄芪、蒡风、桔梗、陈皮……水月呢,虽然是娇小女子,整天屠户身前身后,学会了剔骨卸肉,杀、通、吹、砍。长大一些,他俩迷上打围(猎)。
冬天,门达镇的居民成群结队到雪原打猎,白音塔拉草原山鸡、兔猫、黄羊、狍子物很厚(多)。每年第一场冬雪后,荒原便枪声不断,猎犬奔突,受伤的野兽仓皇逃命,一派刺激而壮观的围猎景象。
康志和董水月各抱一杆沙枪,远离了门达镇,在积雪覆盖的泡子上,前面的康志突然跌倒,双腿落进捕鱼人穿凿的冰窟窿里,拔出时靰鞡湿得响透。
“快脱下来!”水月帮他脱鞋,用力过猛,他四仰八叉地摔在冰面上,棉袜子也随鞋一起拽下来。为不使他挨冻,她做出了惊人之举,解开衣扣,将他的双脚揽进怀里,用身体给他焐着,麻木的脚很快恢复了知觉,他碰到她成长中的**,脚不由自主的轻轻挠着。她觉得有只小虫在**上爬,脸立刻红了,没松开手,反而让脚贴得更紧,两人情不自禁地抱成团团。
雪原之恋之吻之拥抱,两家老人不约而同地发现了自己孩子的变化。水月出现在肉铺前,康志像丢了魂似的,捣药时才砸碎柜面玻璃,那年月玻璃可是稀罕物;董屠户见女儿纳鞋底,缝鞋帮,扎花拧云子卷儿,鞋做成了当爹的朝自己脚一比量,才恍然大悟……青梅竹马,户对门当,两家老人打算择个黄道吉日定亲,媒人尚未选定,却有一位不速之客登门。
来人刀刮脸,长衫马褂,打(缠)腿绑。他是门达镇警察分局长家的账房先生,他说:“鄙人受局长之托,来府上请令媛到府上帮佣。”
“我家人手还不够呢,多谢局长好意。”董屠户对警察局长为人略知一二,叫水月去等于送爱女入火坑,婉言谢绝道,“孩子帮我砍肉算账……”
“别不识抬举。”账房先生翻了脸,道。
“我们祖辈靠杀猪刀子吃饭,”董屠户拳头捶着肉案子,震得秤盘子哗哗啦地响,“用不着何人抬举!”
“嘿嘿,”账房先生冷笑几声,说,“局长的面子是谁想卷都可以卷的吗?你好好寻思寻思吧。”
没过几天,一个警察夜里死在董屠户门前,被人砍了数刀。警察局长下令逮捕董家父女,抄封了肉铺,罪名是私通抗联杀害满洲国警察。
董水月被押在警察局长大宅里,父亲含冤死在大牢里,她经历了种种不幸,后来杀死警察局长逃出虎口,可是康志因他们父女的不幸离家出走,下落不明。起初她抱着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康志的决心离开门达镇。
警察追捕董水月几年,她隐姓埋名,女扮男装,最终还是落入警探手中。押往门达镇的路上,被胡子大德字绺子劫持,她心一横加入土匪行列。几次攻打土窑,救了大德字的命,深得大柜赏识,从马拉子迅速升到炮头、二柜,直到大德字死后升为大柜。
苍天不知是可怜她,还是折磨她,将分别数年的康志送到她身旁……要么投入恋人的怀抱,远走高飞,离开生死之交的众兄弟;要么不认他,后天康志的血将祭祀老大哥亡灵……天啊,真的别无选择吗?
(7)
四
“喂!花鹞子(兵)。”胡子打开关押康志的房门,“快起土台子(炕),爷给你送药来啦。”
“喝吧,”翻垛先生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端来,和蔼地说,“喝下它,伤口就会好转。”
康志看眼胡子,夜半三更的煎汤熬药,又给包扎伤口,还送来一床棉被,感到事情有些奇怪。胡子将他双腕系上麻绳拖在马后,他便料到用不着更多时间和路程,奔驰的马将自己拖得皮开肉绽,骨架散花。面对死神的即将来临之际,他深为被塞进口袋中的李秀娟忧虑,她不单单要受皮肉之苦,恐怕要遭胡子强暴。
“你不喝药,我无法向大爷交代。”翻垛先生说话依然和气,苍老的脸颊上现出几分慈祥。
“奇怪……”康志望着药汤,百思不得其解
种种迹象表明,胡子大柜也许有劝降和感化的可能。传闻中飞毛腿凶狠残暴,杀人不眨眼,从胡子的言谈中流露出飞毛腿至少对自己是宽容的。不管怎样,恢复体力是必要的,他喝进药汤。
“妈的,早该这样。”看守他的胡子隔着窗户道。
胡子已把灯芯捻得很低,屋内很暗,康志辗转反侧,一种撕肝裂胆的痛觉油然而生。秀娟啊,眼睁睁地看着却救不了你,水月也像你一样,我也眼睁睁地看着被恶人抢走。
今天进城侦察,康志回到阔别已久的故居看看,董家房舍被外人占住,油光闪闪的肉案子不见了,自家的房舍面目皆非,隐约可见蓝底黑字的“同泰和药店”残留在墙壁间。他来到围墙后空旷的草地——和水月常玩耍的地方,唉,人去的去,散的散,天各一方,孤零零地剩下自己……一双有力地手臂拥抱着他,他接受李秀娟的拥抱。
夜里起风了,窗户纸呼哒呼哒地响,康志身下柔软的乌拉草散着暖暖热气,草药使伤痛逐渐缓解,双腿仍然铅一样地沉重,脱臼已被翻垛先生推拿归位。胡子马拖拽时,荒草从躯体下滑过,四肢也随之分开,似乎不属于自己。现在足尖首先恢复了痛觉,神经从麻木状态中醒来,他支撑着站起身,晕晕乎乎,双腿发软,坚持小小一会儿再次跌倒,外面的胡子斥骂道:
“妈的,瞎折腾啥!”
夜已很深,三星移到西边天际。飞毛腿卧室火炉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李秀娟盯着飞毛腿,丝毫没放松警惕。胡子大柜对她说来是个谜,又不能与他搭话。
“天亮后,我放你出去。”这是飞毛腿夜里说的第一句话。
放?走?李秀娟惊讶。
“我遛马时带上你。”飞毛腿起身拉开窗帘,天已蒙蒙亮,“松开绑绳后,你必须对我十分服帖,否则你永远别想离开土窑。”
“哎。”李秀娟答应,尽管将信将疑,她还是照胡子的话去做。
松了绑绳,李秀娟站起身,迅速抓起飞毛腿扔过的一件衣服,遮住**的前胸,极力回避胡子大柜火辣辣的目光。她跟飞毛腿走到院子里,她扶她上马。
清早的寒风袭来,李秀娟打个冷战,朝昨夜捆绑康志的拴马桩望去,那里已经空空****,木桩残留着几段割碎的苘麻绳,依稀可见几片深红色的血迹。
“康志啊,你现在怎么样啦?”她眼里含着痛苦的泪水,默默地说,“只要我能出去,一定尽快带队伍来救你。”
飞毛腿策马出院后,朝东南方向驰去,翻过两道土岗和一片开阔的草地,老龙眼匪巢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了。
“下马!”飞毛腿勒住马说,“走远点。走吧,别让我的弟兄再遇到你。”
李秀娟下马后,疑惑地望着飞毛腿,晨光给胡子大柜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冰冷的脸庞有了几丝暖意,两腮现出浅浅的笑窝,仍然脚不离镫,手握缰绳,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他,你们打算……”李秀娟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希望,问。
“跟你没关系。”飞毛腿冷冷地说。
两人对视片刻。
一匹银鬃马射箭一样飞来,打老远就喊:“大——哥!”
(8)
李秀娟只跑出几步远,飞毛腿便催马撵上她,鹞鹰捉小鸡似的将她抓起,重新掠上马背。
“大哥,球子啃土(晚)有两台滚子(车)要经过腰坨子,拉的是大沙子(米)、浮水子(豆油)、还有留干子(肉)……”二柜异常兴奋,鹰眼发绿、发蓝、发红,“过清明的嚼管儿(好吃喝)就有啦。”
“踹(走)!”飞毛腿说。
金鬃马甩开四蹄,银鬃马紧随其后,两马并驾齐驱。
“中意吧?大哥。”二柜瞟眼马背上的李秀娟,笑着问。
“二弟眼力还行。”飞毛腿满意地说。
到院子后,飞毛腿吩咐弓长子将李秀娟送回自己的卧室,而后抽出手枪,朝天鸣放三枪。
“快,快点!”总催骂咧咧地道,“聚(集合)!”
胡子按四梁八柱、九龙十八须次序排好,总催报告人数后,便笔直立在一旁,等候大柜训话。
“弟兄们,”众匪面前的飞毛腿是又一张脸,威严的大当家的,她的话很简短,“拾掇好喷子(枪),磨快青子(刀),大煞落(日落)我们去打大轮(车类)。散!”
飞毛腿回到自己卧室,看见弓长子正训斥李秀娟,便说:“好生待她。”
“是,大爷!”弓长子点头道。
砰!院内再次响起枪声。马蹄、枪械碰撞,马嘶人嚷一片嘈杂声,许久才沉静下来。
飞毛腿在马背上检阅一遍队伍,下令道:“朝腰坨子,压!”
五
土窑里留下的几个胡子,准备明日祭祀已故匪首大德字的物品,伙房忙着蒸供品象鼻馒头,热气腾腾,麦子味道很浓。
有人打开一把锈锁,走进一间漆黑的小屋,条桌上摆着雕花楠木骨灰盒,旁边是一顶缀着红缨的六块瓦毡帽,一套长衫马褂、马靴,一把左轮手枪和一把盒子炮,还有一把带鞘的日本指挥军刀,从刀身长短上看,是佐级军官佩戴的。
到了每年大德字忌日这一天,胡子便把他的遗物移出,摆在院心,受众兄弟的拜谒。
“你这么小年纪……”屋内只剩下弓长子,李秀娟大胆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敢盘蔓子!”弓长子恼火,稚气的娃娃脸发怒时真有些吓人呢!他摸摸腰间的手枪,抽出半截又放回去,“再盘蔓子,叫你吃面条(鞭子抽)。”
“盘……”李秀娟不明白外人随便“盘蔓子”犯了大忌,胡子最忌外码人问他们的真实姓名、详细地址、家庭状况,疑心你知道底细报复。询问他们姓氏名谁称盘蔓子,假若在大柜面前盘蔓子,则惹下杀身之祸。
“吃吧,”弓长子去厨房端来水饺,说,“三鲜馅儿的漂洋子。”
“你们大爷好像挺善良。”李秀娟试探着说,“看样子大爷对你不错。”
“要不是叫他,我早就影(跑)了。”小胡子弓长子掏出心里话,随即又像是后悔,不再往下说。
“小兄弟,我真害怕你们大爷杀了我。”
“哪能呢,大爷喜欢你。”弓长子说,“明天祭老大爷,和你一个绺子的男兵,保准顺线。”
“顺线?”李秀娟哪里懂得土匪黑话,从弓长子得意的表情分析,顺线肯定不是件好事。她问:“告诉我,啥叫顺线?”
“枪毙!”
“啊!”她倒吸一口冷气,顿时心慌起来。
“明天老大爷忌日,用当兵的血祭他,他死在兵的手里。大爷发过誓……”
一家头顶一方天,一个绺子一个规矩。每年这一天,被捉来的兵绑在拴马桩上,剥光上衣,先用刀尖在胸脯划出“奠”字,再用杯子接血,然后掺进酒里,由大柜将这杯血酒洒向灵位,众胡子随之高声道:“与灰狗子(兵)为敌,血祭大哥(大爷)!”
“我们的仇人是兵啊。”大德字在世时经常这样说。从拉起绺子起,他便与周围的兵结了仇怨。最初,大德字虔诚地笃信佛教,把打家劫舍看作对恶人的惩罚,周济穷人是行善。绺子里的人都是衣着无落的穷人,抢夺为了吃穿,从不开杀戒。后来,当兵的对他们追杀,一次竟打死十几名弟兄和数匹马。残酷的现实逼迫大德字面向佛主几番请罪,声嘶力竭地喊出个“杀”字!
(9)
“奶奶的,”大德字负伤,躺在炕上叫骂着,“都说当一天胡子,怕一辈子兵,咱当一天响马,就打一天兵!”
飞毛腿更恨兵。
一次去县城探路,飞毛腿看见一个日本军官在热闹街上调戏中国小姑娘,口喊花姑娘的,在小女孩身上**乱捏。
女孩在明晃晃的军刀威胁下,惊恐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目光是那样的无助,围观的市民木然地看着。两个穿黑色制服的警察竟然挥着黑狗尾巴似的橡皮警棒,喊道:
“靠后!圈大人薄,得看得瞧。”
女孩忽然愤怒,朝不可一世的日本军官扑去,她要用牙齿复仇。日本军官像只野兽吼叫一声,抽出军刀道:“死啦死啦的有!”军刀刚一出鞘,只听得一声枪响,日本军官当街中弹身亡。
“天妈呀!”两个警察未等醒过腔来,耳朵被枪击穿。
飞毛腿在马上骂道:“让大家记住你两个秃耳朵走狗!”
此事发生后,日本宪兵队决定清剿大德字绺子。
两年来这个绺子今天枪杀日本鬼子,明天袭击给养车,搅得驻守白音塔拉草原的日本兵鸡犬不宁。日本人调集兵力,县警察大队全部出动配合,在阴雨连绵的夜晚,包围了大德字的靠山窝棚,迫击炮、轻重机枪,一起朝土窑射击。
大德字不听飞毛腿劝阻,甩掉衣衫赤膊上阵,亲临炮台督战。日本军官咿哩哇啦地叫喊,炮弹呼啸,土窑哪里经受得住强烈炮火轰击,房屋中弹起火,几匹马被炸得血肉横飞。
忽然一根血淋淋的肠子,难分辨清楚是人的还是马的,从空中抛落在大德字脖子上,他拉扯掉了,端着发烫的枪管,刚喊出“小日本”三个字,炮台便被炸塌,他负伤倒地,依然举着枪喊:
“弟兄们,别住(阻挡)!”
“聚!”飞毛腿明白众兄弟的心理,如此死守下去,势必全绺覆没,土窑已经摇摇欲坠,岌岌可危,冲出去,是唯一的生路。马队集合完毕,将受伤者一一抬上马背。此刻,大门完全被炮火封住,从何处出院?
“跳下围墙!”飞毛腿果断地命令道。
金鬃马顺着马道驮飞毛腿来到北大墙上,刹那间,马队云飞墙顶。金鬃马畏惧地竖起前蹄,眼前是深深的壕沟,众兄弟眼睛看着二柜,只见飞毛腿夹住马腹部,身子前倾,脸紧贴马鬃,猛抽一鞭子,金鬃马虎跃而下,接着数匹马相继跳下高墙。
胡子回到老巢老龙眼,大德字已经奄奄一息,他对飞毛腿说:“二弟,我恐怕不行了……弟兄们交给你啦,记住有罪同遭,有福同享……与兵为敌!”
“抬香炉来。”大德字声音十分微弱地命令道。
青铜鼎抬来了,大德字手颤抖地拔下那炷代表自己的半根残香,将飞毛腿的香插在自己的位置上,众胡子明白,飞毛腿已晋升为大柜。
八仙桌上摆满酒碗,众胡子割破手腕,将血滴进碗里,飞毛腿端起酒碗,发誓道:
“永远跟大哥走,用当兵的血敬大哥。”
胡子马队傍晚归来,丢盔卸甲十分狼狈,打大轮这一仗他们付出不小的代价。
六
飞毛腿面无血色,表情极其痛苦,踉跄地回到卧室,立即闩门撂下窗帘,吹灭蜡烛,只留一盏马灯。在马灯照射下,她的脸青白如纸,不断地呻吟。
“你闭上眼睛,不准看我。”飞毛腿说。
李秀娟闭上眼睛,戒备的神经绷得很紧,屋内响起脱衣声和飞毛腿的呻吟。她觉得奇怪,偷偷地看,昏暗灯光中,可见一个**女性的婀娜躯体,乳蜂高耸……腹部、腿部多处流血,将白皙丰满的身体染得十分可怖,飞毛腿正往伤口涂抹着什么。
“我是医生,”李秀娟朝**走去,说,“我来给你包扎。”
四目相对,飞毛腿犹犹豫豫。
李秀娟扯块布蘸白酒,为她擦拭伤口、涂药,昨天受伤的部位,缠裹的破布已沾在皮肉上,为防止感染,重新做了包扎。
(10)
“你喝些水,防止虚脱。”她倒杯水端给飞毛腿。
飞毛腿没拒绝。
“我们都是女人……”李秀娟想跟飞毛腿谈谈,刚说半句,话被飞毛腿打断。
“两条路可供你挑选,要么留在我身边,要么立即杀了你。”胡子大柜生硬地说。
“为什么杀我?”女兵问。
飞毛腿掏出手枪,麻利推上子弹。说:“你知道我是女人。”
李秀娟刚刚看到的一丝希望,瞬息间破灭了。飞毛腿摇身一变,又匪气、霸气,又是一个蛮横的土匪大柜。留下与胡子在一起?说个不字,枪响人亡,胡子杀人与杀只鸡没有什么区别。康志怎么办?明天,血祭……
“去?留?”飞毛腿举起枪逼问,只要她的手指轻轻一扣动,一切都完结了。从那张冷冰的、杀气腾腾的脸上,看出没有商量的余地。
“留下可以。”李秀娟为缓和紧张气氛,先做了让步,“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得先放他出去。”
“他?”飞毛腿举枪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态度比先前缓和了许多。问,“生死的关头,你为什么想着他?”
“因为他是我的未婚夫,”李秀娟说,“我愿用我的生命换取他的自由……假如你们需要用人血祭祀的话,就用我的吧!”
“未婚夫?她是他……”飞毛腿一怔,仔细打量起女兵,像是第一次见到李秀娟似的。
“我替他去死。”李秀娟铿锵地说。
飞毛腿深深地叹口气,颓唐地躺在椅子里,闭上双眼。老天爷多么不公平啊!康志,自己一生仅爱过的一个男人,就在那间屋里羁押着。明天,假如公开出面救他,破坏绺规将深失众望。天哪,我该怎么办呢?
董水月同父亲一起被抓进警察局,父亲先死去。警察将她五花大绑,蒙住双眼堵住嘴,关进一个屋子里,四肢被分别固定住,哧啦啦衣服裤子被撕开。接着一条湿毛巾搓擦她的下身,她想并拢两条腿,但是做不到。
“放几个?”
“五个!至少五个。”
董水月觉得有双手很重地接近自己的下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痛觉,从下向上将她击晕……她躺在土炕上了,身旁有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守护,见她醒来,激动地用衣袖擦眼睛,惊喜道:
“姑娘,你可睁开眼啦。”
董水月想坐起来,下半身很沉,像坠块石头。
“别动,姑娘。”老太婆急忙按住她的手。
“我……”董水月恨自己是女孩,恨生长着惹是生非的东西。她哭喊着,想撕碎它,撕碎自己,撕碎整个黑暗的世界!
“孩子,咬牙忍耐吧。七天,就七天。”老太婆规劝道。
夜里,小腹部火烧火燎的胀痛难忍,她含泪恳求老太婆说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深人静,董水月听见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警察局长已有三房四妾,前不久又从烟花巷弄出来个如花似玉的名妓,整日玩乐。他觉得力不从心,到处寻找壮阳药。有人传授给他个秘方:将红枣放进黄花闺女的……七天后取出,沏水喝有奇效。据说不亚于鹿鞭、虎鞭之类。门达镇先后有三个女孩被放入了大枣,董水月是第四个。
董水月想念康志,盼望他来救她!难熬的第七天终于到了。
“警长,董水月她?”管家问。
“你说呢?”局长见董水月姿色不凡,早有打算,说,“明天你镇上挨家门口走走,说我娶五姨太,请大家喝喜酒。”
“是!”管家明白了局长的意思。
门达镇不论门户大小,都要出礼钱,康家自然不例外。康志得知警长要娶水月为妾,悲痛欲绝,病倒了。多亏康先生经心调治,才保住小儿性命。病痛之中,他悟出人生道理:天下恶人不尽,有情人难成眷属。病好后,不顾双亲阻拦,背着猎枪离开了门达镇。
一天夜里,喝得醉醺醺的局长将新娘子搂在怀里,一把尖刀从后背刺穿他的心脏,当即毙命。董水月逃出来,叩开康家房门,竟吓得康先生面如土色,冷汗直流,见她浓妆艳抹,新娘子的绸衫上粘着血迹。
(11)
“我杀了局长……”她告诉他们自己干的一切,问,“康志呢?”
康先生哭诉了儿子出走的经过,董水月欲哭无泪,默默站在康志平日睡得那铺火炕前,想着过去的事情。
“给我当媳妇吧?”康志说。
“嗯呐!”她红着脸点头答应。
“康大伯,”董水月扑通跪地,磕头辞别,“我走了!”
康先生牵出马,亲手备好鞍子,扶她上马,老泪横流道,“多保重啊,孩子!”
茫茫黑夜,何处去啊?董水月剪去长发去掉女儿装,寻找,寻找心上人……几乎走遍白音塔拉草原。
“唉!”飞毛腿独自坐在炉子旁,陷入沉思。明天,意味着什么?当太阳升起,康志将被绑在院中的拴马桩上,二柜用尖刀划他的胸脯,出现“奠”字……不,绝不可那样做!想他,盼他,到头来折磨他。不!可是,众弟兄又将如何看待自己?不能失去弟兄们,多少年来,出生入死,风餐露宿,用鲜血泡出来的兄弟情谊不能丢掉啊!
眼看三星已偏西,用不多久天就要亮了。怎么办?飞毛腿也想到同康志一起逃走,可怎么到他房子里去?老天要是有眼,一举成功,给他生个孩子……她想入非非,百感交集中她举棋不定。
李秀娟默坐一旁,观察着飞毛腿,见她时而啜泣,时而叹息,坐卧不安。
许久,飞毛腿走了出去。
关押康志的房门突然开了,闪进一个人来,到他面前说:“我救你出去!快走。”
“你是谁?”康志惊异道。
出现一个蒙面人,月光很暗,连唯一露出的双眼都看不清。
“走!”蒙面人不肯报姓名,前面引路。
康志紧随其后,绕过几间房舍,来到高高的围墙下。
“你踩上我的肩膀,翻墙过去。”蒙面人突然提出一个使康志疑惑不解的要求,“让我摸摸你的脸。”
“摸脸?”康志没往深处想,匪巢里也不容他深想。不管蒙面人是何种原因,冒生命危险搭救自己,这一点要求总该满足他的。于是,他探过头去。
一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轻轻地抚摸着。这双手使他脑际迅速闪过一幕:夏天,董水月用手托着自己脸,说:“你的胡须像草茬子,真硬!”
眼前这双手,让康志觉得神秘。
忽然,蒙面人的手由凉变热,并颤抖起来,月光中可见蒙面人眸子中泪花闪烁,身居匪巢这位陌生人,大义搭救又不肯露出真名实姓,摸脸,为何要摸脸啊?
“我们一起走,到我们部队……”康志说。
“不!”那双手忽然松开,蒙面人推他一下,“快走,你快走吧!”
“告诉我你的姓名,我们追剿这股匪徒时,好认出你。”康志觉得如此要求并不过分,然而,蒙面人仍然沉默不语。
这时,院内的流动哨提着马灯从前院向后院走来。看起来僻静、缺少灯光的后院,胡子是不放心的,要巡视巡查。
“来!”蒙面人蹲在大墙下说,“跳过围墙,朝东北方向走,别处炮台都能看见你。”
康志蹬着蒙面人的肩,双手扳住墙顶,将要攀上的一瞬间停住,说:“好汉,我有件东西留给你,将来我们见面以它为凭证。”哗啦一串像铜钱的东西落下来,蒙面人接住,揣到怀里。
“那个女兵,求你替我保护她!”康志说完攀墙,忽然感到自己脚脖处,被湿热的东西吮吸着……他离开了蒙面人的肩,“好汉,我们后会有期!”
飞毛腿回到卧室,手伸向怀里,摸到那串东西,用不着掏出,她便知那是什么。她对它太熟悉了,十几年前就熟悉——它是康志的长命锁,用七个铜钱穿起的。铜钱上面的字她清楚地记得:开元、嘉庆、永宁、康熙、乾隆、雍正、光绪。
“大爷!”胡子敲窗户,惊慌地说,“那个灰狗子(兵),不见了!”
“妈的,一群废物!”飞毛腿怒骂道,披衣出去,抽出手枪朝天鸣放。
(12)
胡子集中院子,见怒气冲冲的飞毛腿手按枪柄,凶神恶煞一样盯着他们,个个如鼠见猫,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妈的,昨晚谁瞭高(看守)?”飞毛腿问。
“大爷,是、是我,”一个胡子哆哆嗦嗦出列,跪在大柜脚前,磕头求饶道,“大爷,我没放仰(睡觉),穿泡箭杆(屙稀屎)的工夫,他就影了(跑)。”
飞毛腿抽出手枪,拎着来回踱步,众胡子心悬到嗓子眼,只要那黑色马靴猛然停下,失职的胡子便要命归西天。嚓!嚓!黑色马靴不停地移动,跪地的胡子瘫软如泥,吓尿了裤子。
“看在你平日忠实,从没出过闪失,”飞毛腿说,“割去顺风(耳朵)!”
“谢大爷不杀之恩。”胡子连磕三个响头,爬起来走向已掏出短刀的秧子房当家的。两声惨叫后,那个胡子疼昏在地上。
“弟兄们!跑了个当兵的,底细叫他掏了,冤家定来报复。分头准备,挑(走)!”
当夜,胡子马队离开老龙眼匪巢。
李秀娟双眼被蒙住,给人掫上马背,胡子要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将来的命运如何,她全然不知。
飞毛腿始终驰骋在队伍的前面,紧挨她的坐骑——金鬃马旁是匹**青马,两匹马并驾齐驱,朝白音塔拉草原深处奔去。
七
胡子马队急急冲冲风风火火地离开老龙眼匪巢,进入了广漠的白音塔拉荒原,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埃,龙卷风一样疾速前进。
昨天夜半,上香的胡子报告,关押在后院的那个兵不见了,搜遍整个院落未见踪影。土窑高墙深院,四角炮台昼夜有人把守,关押康志的房前又设下流动哨,一个伤口未愈的人,怎能跑得出去?但是,康志确确实实的逃走了。
匪巢暴露,面临危险,飞毛腿下了立即挪窑(转移)的命令。
早春猎猎寒风,吹透单薄衣裳,李秀娟瑟瑟发抖,坐在马背后部,身子直朝下滑,抓着鞍鞒的手一刻也不能松弛,稍稍放松,就可能落到马下,马蹄扬起浓重苦涩味儿,碱土细尘不时钻进鼻孔,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出发前,大柜飞毛腿特意叮嘱弓长子道:“你和她同骑一匹马,照顾好她。”
“是,大爷。”弓长子从飞毛腿卧室押出李秀娟,按胡子规矩,出入匪巢,或是跟马队挪窑,绺子外边的人都要青布蒙眼,一路甭想看到什么,到达目的地后,方可去掉蒙眼布。
“攥住!”弓长子叫李秀娟抓住鞍鞒,坐在自己身后。
她的眼睛蒙着,外部世界一片漆黑,只感觉出马队在行进,偶尔听到遥远天际夜莺呖呖浅啼,预示着黎明将至。
胡子深夜突然挪窑原因,她心里清楚,康志夜半逃出匪巢,意味着他会赶回驻地,带队伍来消灭这绺胡子,解救自己。现在,胡子马队要逃到哪里去,自己将来命运如何,正像眼前情景一样,黑乎乎没有一丝曙光。
忽然,李秀娟觉出手被人紧紧地攥着,是只温热的手,肯定是小胡子弓长子的。她对这个小胡子,不像对其他胡子那样憎恶,或者说少了些恨,并且有了点同情和怜悯。自己和康志被二柜双龙掠进匪巢以来,由于押在大柜飞毛腿卧室,便与匪首的贴身侍者马拉子(专门给大柜牵马的人)弓长子有些接触。他悉心地照料,并且透露了不少情况。
那只不安分的手对李秀娟摸挲,她心房猛然紧缩。虽然他才十六七岁,充其量还是未成年的小大人,落草为寇,终年马背颠簸……但是,他毕竟进入了青春躁动的年代,知道了对女**慕和渴求。做医生的比常人更能理解到了不安分也很难安分时节男孩内心的隐秘,她警告他说:
“再不老实,叫你们大爷啦。”
弓长子猛地缩回手,狠抽了坐骑一鞭子,在一阵疯狂驰骋后,马的速度才渐渐慢下来。小胡子发自内心深处的叹息甩过来,而后溶进辚辚车轮声中。又过了很久,马蹄叩地变得扑扑嚓嚓,干燥的尘埃中,间或闻到股股清新味道,时时掺杂进青苔和地衣的水锈味儿。
(13)
“或许,马队到了低洼草塘边。”李秀娟想。
白音搭拉荒原的腹部地带,河流稀少,芦苇塘、涝洼地、水泡子星罗棋布,它们像珍珠镶嵌在干旱广漠的原野上,略带苦涩的碱水,养育了栖居荒原的动物、鸟类、昆虫和植被。
滚动的车轮陡然停止,从马队前头传来大柜的命令,先压下来。
“压下?”李秀娟不懂胡子这句黑话。
弓长子勒住马,挺直身子眺望,喃喃地说,“可别在这烂泥塘子里呆一夜。”
李秀娟断定胡子要在此停留,听得见胡子跳下马,枪械叮当碰撞,马摇晃头铁嚼子磕牙的锒铛,贪嘴的马刷刷啃着草。
“下来吧!”弓长子扛麻袋似地将李秀娟弄下马背,放在草地上,塞过一包东西,“啃富吧!”
停歇小憩间,飞毛腿和四梁八柱站在土丘,居高临下俯视前方薄雾笼罩中的屯落。
“二弟,”飞毛腿命令二柜双龙说,“带几个弟兄去望水(侦察),快些回来。”
“跟我来!”二柜双龙听到望水命令,像抽足了大烟,一激凌,衰惫面容迸出虎虎神采,拔出手枪跃上马背,两个胡子抖擞地跟随着,朝沉寂小屯扑去。
顷刻,马蹄声消失了。小屯响着狗吠,东南西北地咬成一片,遽然枪响,一片幽长悲怆的狗叫,消失在浓重雾霭里。
李秀娟咽下两口干硬的玉米饼子,问身旁的弓长子,他们要干什么?回答是冷冰冰的不知道。眼睛被蒙着,外部世界给她唯一的信息,就是透进蒙眼布碎星一样的点点红光。
康志被一个蒙面人救出老龙眼匪巢后,连夜赶回部队驻地,向首长汇报了门达镇侦察情况和遭胡子绑架过程。骑兵团立即做出决定,大部队去攻打门达镇,让康志率一支精干小分队前往老龙眼,追剿飞毛腿匪徒,救出李秀娟。
骑兵赶到老龙眼,胡子已经逃走,留下的只是空空****的院落。康志来到胡子大柜飞毛腿的卧室,木椅上还有割断的几股麻绳,说明秀娟曾被捆绑在这里。她现在怎么样啦?他不愿意这样想:送进胡子大柜的卧室,无恶不作的胡子头,不会放过一个到手的姑娘。
数日前他们同坐的那辆勒勒车被胡子遗弃在院落里,车耳板上,阳光中有片血迹闪烁紫色光环,那是小陈的血。
古老破旧的勒勒车行驶在白音塔拉的荒原古道上,装扮成赶车夫的蒙汉混血儿战士小陈,沉醉在大自然旖旎风光之中,呖呖莺声,嘤嘤鸟鸣,金嗓子百灵鸟深沉地唱起古老的恋歌。小陈心底里勃发出炽情,甜甜地唱起一首情歌:
在金色的大地上,
伊敏河流水溶溶,
我这颗忠诚的心哟,
只为一个人而跳动……
勒勒车上,开始康志和李秀娟保持一定的距离地坐着,辗过一片干草甸子,荒道愈加坎坷,勒勒车醉汉一样左摆右摇,他俩很难坐稳,时时磕磕碰碰撞撞,偶尔肩与肩磨擦,间或头与头相触,时不时地撞个满怀。勒勒车像似故意开着玩笑,以此来打破恋人间的沉默。这一次次躯体碰撞,使之神往悠然,两颗心不安地激动起来,不约而同地盼着碰撞来临,企望颠簸得再剧烈些,彼此多么需要猛烈的撞击啊!
勒勒车真能捉弄人,爱之火被它点燃后,不去呼风助燃,相反却四平八稳起来,淤沙的土路很软松。
西下沉日带走了荒原喧闹,月儿泻出淡淡的柔光,草地恬静得迷人和深沉。他们完全沉迷在舒缓静谧气氛里,沉湎在小陈那深厚粗犷撩人心弦的情歌里,他们相依相偎得更紧。微风掠起她的秀发,调皮地挠着恋人的脸颊。
小陈牺牲在胡子的枪口下,秀娟被胡子带走。
“秀娟,你在哪里啊?”空空的院落使康志感到茫然,深为落入魔掌的秀娟命运担忧。胡子抢先一步逃掉了,没留下一点踪迹,漫无边际地去搜寻是徒劳的。偌大白音塔拉草原,想把几十个隐藏的胡子找出来,真比登天还要难。
(14)
这时,又一队骑兵赶来了。
“康排长,团部要我们来援助你。”骑兵张连长说:“门达镇已被我军占领,首长指示,剿灭飞毛腿后立即回去,有新的任务。”
飞毛腿跑了!
门达镇很快建立起镇政府,康志被留下来,任区中队队长,主要任务是肃清白音塔拉草原上的土匪胡子。
区中队在康志的率领下,在白音塔拉草原上与胡子展开艰苦卓绝的斗争。先后消灭了老北风、久战等好多绺胡子,唯独飞毛腿至今未落网。门达镇区政府所管辖的二十几个自然屯,屯与屯相距遥远,道路荒漠,地广人稀,又多沟壑土丘,适于胡子隐藏和栖居,给剿匪带来重重困难。
康志去县里参加联防会议两天,门达镇区政府就接到三次匪情报告。他急忙从县里骑马赶回来,刚迈进区政府大门,区长见面便说:“康队长,你可回来啦,胡子这几日太嚣张了。”
区长将连日来发生的匪情告诉康志,大壕甲村村长家遭胡子袭击,五口人全部被杀害,区政府通信员去送信,在黄花甸子被胡子枪杀,沈家屯的工作队员被胡子包围,两人无一幸免。
这几起凶杀发生地点不同,大壕甲村到沈家屯相距六十多华里,从报案人讲述的时间上看,几乎同一时刻发生的惨剧。如果白音塔拉草原只是飞毛腿绺子,他们不可能同时几地作案。如此看来,还有一个胡子绺子活动在白音塔拉草原。一个绺子也好,两个绺子也罢,为确保新生政权的稳固,和土改工作顺利进行,必须彻底清除匪患。
“县委指示我们,要动员各方面力量,撒下天罗地网,消灭飞毛腿胡子马队。”康志传达了县联防会议精神后,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区中队几次出击,都未见飞毛腿马队的踪影,他们很可能隐藏在白音塔拉荒原的更深处。那里适于胡子栖居。我建议,区中队化整为零,分头深入到那些屯落去消灭胡子。”
八
在门达镇区委会研究剿匪方案的同一时刻,飞毛腿马队攻下一个屯子,占领了地主高家土窑。
在胡子马鞭监视下,高家老老少少,男佣女仆忙得脚踢后脑勺,磨米碾面,剁鹅宰鸡勒狗,招待惹不起的吃走食的爷们。
正房腾出来做大柜的卧室,墙壁挂上刀枪,土炕上铺着狼皮褥子。一间幽雅客厅,转瞬间变成阴森可怖并充满匪气的虎穴狼窝。
大柜飞毛腿靠着椅背,高跷二郎腿,天蓝色呢帽低垂盖住眉眼,闭目养神。攻打下大户人家后,一切事情都由手下四梁八柱各负其责,分头去办,大柜自然用不着费心劳神。
松了绑,去掉蒙面布的李秀娟靠近窗户坐着,马背上颠簸实在有些累了,背贴着冰冷土墙,眼向窗外望去,院子里一派忙碌,杀猪的人嘴叼着锓刀,双手用力向外拽着猪肠子肚子、心肝肺。几个女人刷碗涮碟,摆放八仙桌子。倘若不去看拎鞭子来回走动的胡子,说高家正张罗着办喜事,准有人相信。
咯咯,一只芦花公鸡墙上墙下,满院飞逃,它不甘被捉住。于是周旋起来,主人穷追不舍,几番追逐,芦花公鸡熬尽体力,膀子耷拉下来就擒。只见那锋利菜刀寒光一闪,鸡头滚向一边,无头的鸡身喷着鲜血走了几步,晃晃悠悠地倒下,不再挣扎了。
“谁他妈的宰的凤凰(杀鸡)?”二柜双龙拎着马鞭子走近杀鸡人,怒目瞪圆,吼叫道,“快放屁!”
“是我杀的。”杀鸡人倒吸了口凉气,刀上的鸡血簌簌的滚落。
“妈的B!”二柜双龙挥鞭就捆(抽),一时间声声惨叫,杀鸡人倒地翻翻乱滚,鞭子雨点似地抽来,鲜血透过衣衫,现出道道鞭痕。
李秀娟不忍看,胡子折磨人,成为他们的特殊癖好,无端打人,更是家常便饭。杀鸡为他们吃,不领情不道谢,反倒挨顿鞭打。其实,李秀娟有所不知,杀公鸡犯了大忌的。胡子视公鸡为当家的。当着他们的面杀公鸡,就认为你恨他们当家的,(大柜、二柜即是绺子当家的)这还了得?
(15)
外面的哭爹喊娘声传进屋子,惊醒刚刚入睡的飞毛腿,一串铜钱从衣襟里滑落地下。
手疾眼快的弓长子伸手去拾,被飞毛腿的皮靴踩住,喝道:“拐(坐)一边去!”随后自己拾起那串铜钱,急忙揣入怀中,惶然地看眼李秀娟,起身走出屋。
李秀娟看清是个长命锁,她熟悉它,并在康志那儿见到过几次。铜钱的红线自己用纱布染上颜料,代替原来破旧的红线。听说这是康志的护身之物,他无比珍贵地保存着它。他说,这串铜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护身神符,我们不信迷信,保留它为怀念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初恋的人董水月。现在怎么在飞毛腿手里,是逃离土窑时掉下的,还是被胡子搜刮来的?胡子大柜的马鞍马镫镀着金,还会稀罕这几枚破旧铜钱?飞毛腿如获至宝地收藏着它又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