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
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杨水生站住回头,惊讶道:“亚兰。”
医院分手后,黄亚兰头次见到他,彭见明的葬礼他们都去了,杨水生男扮女装她没认出他,他却远远地看着她们―她和母亲。
“村长让你去找他。”黄亚兰平淡地说。
“吕村长找我?”
“各户房子重建自建,你是户主,到镇上领救助款。”黄亚兰说出村长因为什么找他,“全村只咱们一家未领款,村长很着急。”
“村长在哪儿?”
“带劳动力回村盖房子……”
村子被淹,夜晚住在哪里,杨水生问。
这场大水淹掉北沟镇数个村屯,民房倒塌上千间,国家、省、市拨款给灾民盖房子。由于受灾面积大,需要盖的房子太多,采取统一建筑和村民自建。示范作用不可低估,镇里研究确定于船口村带头自建,冲着村长吕大群的工作能力,号召力、凝聚力……用他的话说,站在村头吼一嗓子,全村人都跑步到面前,吃喝齐牲口叫齐笼套―赶马车术语,意为齐心协力―没问题。上级任务于船口总是落实得最好,重建家园盖房子,树他们抗灾自救标杆。
“你们村子做出样子……”镇长说,“这回给你个露脸的机会,撅尾巴干吧!”
“给你脸上贴金,我不遗余力!”吕大群说。
“我能整个金脸,你也沾光不是。”
“不图希别的,多给我们村……”
“得,你一撅尾巴拉几个粪蛋我都知道。”镇长说我亏不了你们,亏了架不住你磨叽。
嘻!吕大群得意地笑。为取悦镇长高兴,他自嘲道:“我不撅尾巴,刚吃进草你就知道我要拉几个粪蛋哄!
“算是吧!”镇长被飘扬得很舒服。
镇长舒服、喜悦意义非凡,于船口偏得不少实惠。眼前的抗灾物资比其他村子多,帐篷、水泥、木料……村子人公认吕大群能耐,他不仅跟顶头上司镇长关系处得好,社会方方面面都行。村子受了灾他有了借口,八方化缘,光是帐篷就多弄来十几顶,此举加快了标杆村建设步伐。怎么这么说?有了帐篷,劳动力以外可安置一批家属,他们一起回村,无疑多了帮手。现在只极少数老弱病残的人还在镇上的安置点里,黄亚兰和婆婆孙颖在极少数灾民中。
“你们家怎么办?”村长走时,问。
孙颖被问住。 吕大群带领大数村民回去盖房子重建家园,留在灾民安置点的纯粹老弱病残,他们回去也伸不上手。孙颖他们不是此原因留下的,户主杨水生不露面,盖房子以自家为单位,领取盖房款必须是户主。她说:
“水生指望不上,我们娘俩回去。”
“干什么?”
“盖房子啊!
“你们俩?”吕大群别开国际玩笑,女人能盖房子还要男人干什么?
何况,领不出盖房款你们拿西北风盖?就是能盖谁给你刮去呀?中啦,老实在安置点呆着,有吃有喝饿不着。
“那我家的房子不盖不盖?”孙颖问。
“你家盖不盖房子,问我?要问得问水生,盖不盖他说了算。”吕大群有些生气,杨水生死活不露面,杨家的事他不管了,管也管不了,他说,“水生这么藏猫猫……他露面叫他找我吧。”
街上黄亚兰邂逅杨水生,其实也不是邂逅,她到街上寻找杨水生数日。
于得水被村长一个电话调回来,他结束了找笨笨,来向她们说明:“村上用船运建筑材料,吕村长叫我回来。杨婶,我找了几天,沿河走出去近二十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
“唉,时间不短乎,人一定没有了。”孙颖绝望道。
洪水过去这么长时间,笨笨丁点消息都没有。黄亚兰一刻没停地打听,从下游来的灾民能问的都问过,没有见到笨笨。
“杨婶,忙完这一段,我再出去找找。”于得水安慰道。
“谢谢你,得水。”孙颖说。
“多保重,杨婶。”于得水说。
孙颖这几天老想着一件事,问:“得水,没去看看你爸爸的坟,被没被水冲唆?
“我去看过,洪水没淹到那儿。
“唔,那就好,你家坟地地势高。”孙颖说。
全村人在村长的率领下回村盖房子,杨家婆媳寝食不安,现在动手盖房子人冬前能搬进去。不及早伸手,今冬住不上,不能老呆在灾民安置点里吧。
“亚兰,外出撒目撒目,争取划拉到水生。”婆婆说,发大水以来,她首次提出找儿子,“让他赶紧回来,盖房子。
“妈,他不敢见您。”
“因为笨笨?”
“嗯。”
“跟他说一码是一码,一件是一件,笨笨的事我饶不了他,房子也要盖,叫他赶紧回来。
黄亚兰在街上遇到杨水生。
“我是先回村,还是见了妈再回村去?”他问。
“问我?”黄亚兰想想,说,“先见妈吧,日夜掂心你。”
扑通!儿子跪在母亲面前。
“笨笨的事你出的,我不能原谅你!这事以后再跟你算账。”孙颖分出大小头轻重缓急,说,“麻溜去找吕大群,抓紧造个窝。
杨水生当天就向于船口赶,大桥没修复过河只能坐船。水淹后不复存在渡口,原渡口仍然泡在水里,在哪里乘船他不知道,到河边去找船,去找摆船人于得水。
在河的转弯处见到那只船,有人往上装铝合金门窗。杨水生走过去,向于得水打招呼:“得水!”
只于得水跟他打搭话,其他村民像是没见到他,目光很复杂,或许是杨水生敏感。小旅馆里他想自己的尴尬境地,根源在网上,一定看到那段使自己倒霉的录像。
在网吧,杨水生不很清晰的三十二秒视频的画面,点击数超千万,网友评论几万条,他浏览了几条,骂得他狗血淋头! 自己肯定是块臭干子,被众人骂臭。
“完蛋啦!”杨水生彻底绝望,千万双眼睛看到自己面对落水儿子犹豫,几万人唾骂,远的说全国人看到,近的说村子人,即使满身长嘴也说不清,掉进墨缸里,越抹越黑。这辈子难清白,跳进黄河黄海也别想让人当人看,爹狼狼,网友“天下呼”也戒有才啦,该申报吉尼斯,该获诺贝尔埋汰人奖。
村子人冷漠的目光,他一下子敏感到这上面去,他们八成见到了视频。
爹狼狼,谁愿意搭理狼?狼跟于船口人结怨要追溯到上几辈人,从白狼山下来的狼群,一色白毛红眼,过河泅水不坐船,一夜就洗劫了村子,人倒是没伤着几个,家禽家畜遭殃……仇恨狼的基因代代相传。四条的狼日益减少,几乎见不到,两条的狼蓦然出现,没喊打够幸运的。
“水生,你干什么去?”于得水问。
“找村长,领救灾款,盖房子。”杨水生说。
“哦,全村就你家没动蹭(动手)。”于得水看到村子家家盖房子,最慢的也装好了基础(打地基),进度快的眼瞅上梁。他说,“抓紧盖,今年冷得要早。”
“嗯。”
“你去哪儿啦?见不到你。”于得水问。
“就呆在镇上。”
“眯(匿)得这样老实?”
“唉,我不是不敢见我妈她们嘛。”杨水生无奈的样子,道。
“杨婶很伤心,黄亚兰也伤心。”于得水埋怨的口气道,“怎么整的水生,你伤透了她们的心。”
“我知道。”
于得水将一块毫无用处的碎砖头抛下河声音很响,船上的没人朝这边看,是冷漠还是认为无价值的东西就该撇掉。很平常的东西对于心里有“鬼”的杨水生说来不同寻常,多心多疑,想得很多。
“得水,我觉得我在村子没法呆。”杨水生道出想了几天的话,“大家都不理我,像一条狗似的。”
于得水也看到杨水生以后难在老少爷们面前抬起头来,生活在这个村子,村人怎样看你很重要。拿你不当人看,比一条狗还悲惨。他说:“那你有什么打算?”
“盖完房子再说,我妈和亚兰有了房子……至于我自己,我也不知去哪里。”杨水生有些想法,只是不能对任何人讲,他说,“亚兰不会跟我在一起了。”
“好好跟她讲讲……”
“不,不可挽回。”杨水生绝望道。
于得水觉得有些遗憾。三个小伙伴的感情距离相等的,长大了时远时近,若即若离。丑门老师那件事情发生后,于得水觉得离他们远了,而且越来越远,打工同陕西小女人事发后回来,得知黄亚兰嫁给了杨水生,忽然觉得离他们十万八千里……但是,他们分手他还是感到遗憾。
“装完了船,于得水!”村人说。
“好,开船!”于得水说。船装完马上开,小山似的建筑材料堆在岸边等着运过河。他本想跟杨水生讲找笨笨过程,没工夫说就不说了。
杨水生找到吕大群,说:“村长,你叫我?”
“呵,你还真冒出来。”吕大群说话不太中听,“见你比见皇帝还难?
躲哪儿去啦?”
“村长,我……”
杨水生想解释,话被村长打断,说,“没人听你说这些,我给你开信痛快去镇上领救灾盖房款,领回来到村上交砖石款,然后抓紧盖房,一个月盖完,你别拖全村人后腿。”村长拿出一张规划图,指出杨家的位置,说,“老宅基,挨彭大倔家。”
“嗯。”杨水生听村长的,抓紧盖房。
“还有一顶帐篷给你家留着,领回去。”吕大群做事一碗水端平,一视同仁,他说,“接回你媳妇,有人给你做饭吃。”
“嗯。”
帐篷有十几个平方米,住三口人绰绰有余。村子人都是一家人挤在帐篷里,条件不怎么,体现大灾大难面前同甘苦。杨水生很为难,如何请她们回来。一个人盖不了房子,接回媳妇……村里人都这么做的。母亲看不见,她留在安置点有人照顾。怎么难说也得说,他取完款来安置点找母亲她们,说:“帐篷我支起来,接亚兰回去。”
黄亚兰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
孙颖没回避,说:“行,我不回去也行,伸不上手还要你们照顾我。”
“亚兰?”他叫她。
“不行,这不行!妈跟我一起回去。”黄亚兰坚定地说。
“这……”杨水生明白她怎么想的,单独跟自己住在一起都不肯,他说,“妈还是呆在安置点好,我们……”
“别做梦了水生,那样的事情不会再有。”黄亚兰直率出心里话,她说,“要不然你自己盖房吧,我不回去了。”
杨水生左右不了任何人,他像总也没理似的。谁的话他都无条件服从。
黄亚兰说:“妈,我们同他回去吧。”
“好,听你的。”孙颖说。
他们三人一起回到于船口。
睡帐篷的夜晚是天气很好,无风无雨,月光很柔和。可以肯定,帐篷里那个夜晚许多人做同一件事情。杨水生也很想,只是晚上铺被子时黄亚兰把信息准确传达给他,别想美事。三人铺位顺序,杨水生、孙颖、黄亚兰。
孙颖“被”成为一道障碍,布满地雷的区域。问问障碍本身她未必愿意这样做,儿媳妇决定了她的角色―设定她为障碍,杨水生只能苦熬,折磨也是自己找的,能怨谁呢?
自家盖房子就是自主的意思,泥瓦匠自己找自己雇,村子要的是进度。
杨水生请来一队泥瓦匠,开工盖房。四个大框很快垒起,等上完房架子,铺上瓦大活干完,剩下的泥抹小修容空,可以慢慢地完成。
邻居彭家今年天上梁,全村人来帮工,有几十号人。特请来了明白人主持上梁,还唱了一首上梁歌:
大梁好比一条龙,
两头拴上红绒绳,
四大金刚往上拽,
摇头摆尾往上升,
拽到高空等一等,
亲戚朋友来挂红。[1]
小村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谁家大事小情―红白喜事、打井上梁……
都主动上门帮工。邻居彭家明日上梁,孙颖说:“水生啊,咱家的活儿撂下,过彭家去帮天工。
撂下自己的活儿去帮助邻居杨水生没什么迟疑的,只是一想在招待所遭彭大倔的几脚踢,不免心里打懂,他说:“妈,彭家人恨我。
“见明为救你死的,父母一时转不过弯来……”孙颖把儿子挨踢看作彭家夫妇心情不好,她说,“事情过去数日,盖房子上梁是大事,人人都要帮工的,你过去吧。”
“妈,我看别过去。
母亲生气,说:“你不愿意去,我去!
这句气话很有效。乡间还有一俗,上梁女人不能看―关东风俗中女人多犯忌,例如孕妇不能到捕鱼、挖参的现场,个别土匪络子中不能有女人等―别说到场。杨水生硬着头皮早早就过去了,帮工的人陆续到来,然后等时辰,上梁的时辰事先请人看好的,由主持人说了算。杨水生没等进院,被跑出来的彭大倔拦在住,他手里拿着一根镐把,这次发怒不用脚了,镐把挥起来稳准狠,他冷言问道:“你来干什么?
“彭叔,我来帮工。
“我可不想让房子盖半半落(中途)停下,你走吧!”彭大倔不领情也不说理,杨水生帮个工至于造成盖房子中途停工吗?
“彭叔……”
彭大倔挥了下镐把,那根镐把要说话。这时,院子里传来刺耳的、令人伤心的哄喊:“滚,滚蛋吧!
杨水生打个冷战,在医院发生群情激愤自己被赶出去的经历至今心有余悸。在此重演,问题严重。医院不能呆可以逃走,村子不能呆,往哪里逃啊?
“别让我费手啦!”彭大倔继续威胁道。
杨水生灰溜溜回到家,委屈地向母亲说:“彭大倔拿镐把要楔(打)我,不让我进院。
“唉!仇疙瘩系得很大。”孙颖叹口气,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水生啊,你……”
杨水生听见村人哄喊叫他滚,透心凉。意识到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
一个村子的人白眼包斜,还咋活呀?越想越没活路。外人不说,至亲的母亲、妻子都不能原谅自己,谁还能包容呢?
彭家上梁很热闹,燃鞭炮唱上梁歌,还有一群乞丐讨喜钱唱喜歌,总之热热闹闹。上完房梁,彭家大摆酒席,白肉血肠的味道飘过来,还有推杯换盏的声音夹在其中,好像有人划拳……接着村里有人家上梁,第二家照样拒绝杨水生帮工,第三家做得更绝,在门口贴出告示:不欢迎杨水生!
数十几户人家盖房都拒绝杨水生帮工。有一户倒是没拒绝,村长吕大群没赶走前来帮工的杨水生,却做了特殊处理,派他出村,到后山砍树,镇林业站批村长在自己承包的林子中砍伐三棵杨树。砍树做什么用,啥时用村长都没说,让你去砍就去砍。
一个人在树林子里干了大半天活儿,杨水生在砍倒第一棵树的时候听见鞭炮声,村长家上梁开始。他一边擦汗一边听,不是自己愿跳边儿(溜边儿),是村长安排跳边儿的,显然故意这样安排的。砍树,只是一个由头,支开自己才是真正目的。恨村长吗?不能恨,帮工没拒绝只村长一家,尽管派自己出村子砍树,毕竟还是接受了帮工。
“我们家上梁怎么办啊?”黄亚兰看到杨家的前景不妙,杨水生这条狼―爹狼狼―腥了杨家一锅汤,优虑没人帮工,说,“人少上不了梁,即使能够上了梁,还图个喜气人气。”
“够呛啦。”孙颖也看到了昔日村人眼里不错的杨家,日益败落,最后到什么程度不敢想像,有句话怎么说:灶坑打井,房顶开门,屋挂杀人刀。
即使不是这样,狼窝谁肯来呀!
“我们家地咋啦,又没抱谁家的孩子下井。”
杨水生憋屈出不平的声音来,立刻遭到反击。黄亚兰讥讽说:“是没抱别家的孩子下井,把自己孩子撇进河里。”
尖刻的指责挺狠,杨水生觉得疼痛的同时,听到全村人的一片谴责声。
看到不是一双鄙夷的目光,是百双火焰一样的眼睛,不躲开可能被烫伤、灼伤、烧死。
“等等看,到时候有没有人来。”孙颖认命,帮工属于自愿,人性怎么样就是家里有事有没有人来帮忙,援手不是伸给遭人臭屁(贬低)的人。
“臭八街,谁来?”黄亚兰说,臭八街的意思是到处讨人厌的人,她说的是杨水生,用了一句谚语,“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
爹狼狼,一个万人唾弃的狼的新品种。将遭到人人喊打,得不到国家保护―国际上将墨西哥的狼列为野外绝灭,将葡萄牙和西班牙的狼列为低危,将意大利的狼列为易危。我国目前现行法律没有对狼加以保护―狼仍然是应予消灭的害兽。以此推演,爹狼狼生存危机。
上梁的日子定下来,杨家按照盖房风俗正常准备,红绸、鞭炮、酒席……
预备饭菜对人数要有个估计,即要够吃又不要浪费。黄亚兰没盖过房子没经验,问婆婆:“妈,照几桌准备?”
“五桌吧!”
一桌子坐八到十人,五十人基本差不多,到时候多几个人挤着坐,挤人不挤嘴,不耽误喝酒。
“五桌够不够?”黄亚兰觉得少,也含着不知能来多少人的意思。
孙颖心没底。如果大水前盖房子,她大体能估摸出来人数,在村中的威望、人情走动情况做出差不概的大估景。现在不好估计,儿子撇掉笨笨自已逃命,杨家在村中一落千丈……水生去帮工人家都不用,会有人来帮工吗?不清楚有多少人帮工,饭菜如何预备。往不好处想,明天没人来,饭菜白预备不说,房子上不了梁……关键时刻得求一个人啦,孙颖说:“亚兰,给妈找件衣服。”
“妈,您?”
“找吕大群去。”孙颖说。
村长是救星也说不定。孙颖手拄的棍儿紧点地,她不让儿媳妇陪着,自己摸去村委会。她一路想吕大群肯不肯帮忙,好好求他大概能行。他出来说句话―号召村民帮杨家盖房子形势就大不一样。
村委会的房子还没盖,在帐篷里办公,人称帐篷村委会。
“咦,你咋呛上来啦?”吕大群惊讶,说,“人真不识(经)念叨,刚说你,你就来了。”
“我右耳朵发烧。”孙颖机智地说(左耳朵发烧有人想,右耳朵发烧有讲),“你们说我什么?”
“说你什么,说你家房子。”吕大群召集几个村干部研究杨家盖房子问题,孙颖不来找会议照样研究他们家,重新盖房的几户都如期完成,只剩下杨水生一家没上梁搭盖,恐拖全村建房进度后腿,“你来得正好,有事问你,你们家哪天上梁?”
“打算明个儿(明天)。”孙颖答。
“都准备齐啦?”村长问。
孙颖用她的那双盲眼大范围地望一遍,相信所有人都扫视到。然后说:
“没愁事能来找村长吗?我来找村长。”
“你说吧,啥事儿?”
孙颖说自己儿子杨水生混蛋,做了叫大家看不起的事情,生他的气不肯帮我们家,上梁人少不行。
“难题你看出来,我们正研究怎么办呢!”吕大群说。
“村长你可要帮我呀!”孙颖恳求道。
吕大群的表情孙颖看不到,村长像犯了痔疮,表情不止为难还痛苦。
他说:“帮工纯属自愿,愿帮就帮,不帮召唤不来,这又不是召唤的事。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问了几户,都表示不愿帮工。”
“那咋整?”
“没法整!怪只怪水生人性太臭。”吕大群直柞(直来直去),没绕脖子,“你家给他整臭啦,恶臭!”
孙颖落泪,儿子带来灾祸不窗这场大水,大水有过去的时候,水生惹下的祸端恐怕生根发芽,消除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几双明眼看一个盲女人为家里上梁无人帮工吸泣,心里有些酸楚。 吕大群表态说:“明天你家上梁照常进行,人我带过去。”
“谢谢村长。”孙颖感激道。
杨家终于感受到太阳没躲避他们,照亮于船口时也照亮他们家,总之没偏心眼。计划十点十八分上梁,原来的施工的泥瓦匠还有十几个人,工头有些着急,问杨家人帮工的咋还没来呀!
孙颖那双盲眼盯着村路。
过了一会儿,有人朝杨家走来。
“来啦!来啦!”
吕大群带着十几个人到来,这是今天帮工的全部人员―吕大群叫来全村九名党员,和村委会全体人员―加上那些泥瓦匠,近三十人把房梁架上。
房子盖上,杨水生决定离开,去哪里他心中有数,不这样做,杨家就没法在于船口待下去。
离开那个夜晚他决定做最后一件事,来到河边找到于得水,他说:“得水,我跟你说一件事。
“说吧!
“你我是同父异母亲兄弟。
于得水惊异,继而问:“杨婶对你说的?”
“不,是父亲。”
于长河有一次单独跟杨水生在一起的机会,他对他说明真相。父亲要求儿子将此事永久埋藏在心底,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自然就不能对于得水讲了。
“水生,你不是编造什么,骗我吧?”
“一切都是真的。”杨水生说,“你看到了,我没法在村子待下去……
我决定离开。
“走?去哪里啊?”
“随便去哪里。
于得水也觉得杨水生无法再留村子里,外人不肯原谅他,家人也不原谅,成为姥姥不疼,舅舅不想。他说:“你一走,家里怎么办?”
杨水生找于得水告诉他们关系不是最终的目的,他们的关系早晚他会知道。由于放不下母亲和妻子,才找于得水商量有托付意思。他问:“得水,你对亚兰还有意思吗?”
“你终于问我了,水生。
杨水生听他往下怎么说。
于得水说他从南方跑回来就想找黄亚兰,他爱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爱她……他说:“可是你们结了婚。
“得水,我能感觉出来,亚兰没完全忘记你。”杨水生总不能把话说得太白,自己离开于得水应该说有一个机会,但愿他能把握好这个机会,他说,“得水,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好她们。
“你不在家期间,我会尽力照顾她们。
杨水生很激动,上前拥抱下于得水,叫了声:“哥哥!
弟弟两字咔在于得水的喉陇内,没有发出音来。
新房还不能住人,新盘(搭)的火炕还没干透,他们还睡在帐篷里。睡的顺序没有变,母亲那边是黄亚兰。他悄悄起身,只要不惊醒母亲,里边的那个人不会察觉他离开。
回头望眼月光中的帐篷,它如睡去的一只小鸟一样安静。他悄悄走出洪水洗劫后新建的村子,没碰到任何一个人,实施他的计划将十分顺利。大水过后的忙牛河水面很宽,并不是所有地方水都深,平缓水流的地方无法实施计划。
老虎涡子是忙牛河最凶险的地方,漩涡很多。他计划中反复完善这个细节,喂漩涡计划才算成功,它很馋。
杨水生纵身跳进老虎涡子,都没犹豫一下……
几年后,于船口出现这样一个人家,四口人四个姓:孙颖、黄亚兰、于得水、彭笨笨。人们还习惯称杨家。
“奶奶,葫芦飘做什么?”笨笨问。
“做河灯。”孙颖说。
黄亚兰做灯捻。
于得水用刀劈葫芦,需要它做几盏灯。
“做河灯干什么呀?”笨笨还问。
“七月十五去放啊!”孙颖说。
农历七月十五,一家四口拿着十二盏河灯,来到忙牛河边的老虎祸子,将河灯点放到水里面,河灯霍然明亮起来,开始慢慢漂走。
“妈,灯停啦!”黄亚兰说。
“唔,我知道怎么回事。”孙颖朝河边娜去,努力接近那些河灯,忽然放开喉咙唱起来,是她套用的一段河灯号子《呼唤亲人》[2]:
水生呀!你来吧!
回家来吧!
这是灯,
亮亮地给你点上了!
照着你的道,
按这条道走就是家了!
河灯顿然动起来,旋转几圈,飘然离去……
[1] 司仪所唱上梁歌中的升梁一段。见《辽东满族民谣管窥》(王庆福)。在村子不好呆啦,没人拿好眼睛看你。”
[2] 见(松花江河灯)(份保明著)。原文开头为:船老大呀,你来吧!(呼唤亲人)河灯号子为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