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美丽的毒蘑菇
——评东西的中篇小说《肚子的记忆》
在被茶水浸过的玛德兰小甜饼那久已忘却的香味中,普鲁斯特记忆中的小镇及姨妈那双温暖的手像水印慢慢泅出,在茶杯的残水中幻化开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现在不太有人再追问这样直指生命终极的问题了,它们冷冰冰地呆在某个地方,或者只能在高更的画中,从塔希提岛上的那一群土著的嘴里发出。因为尘封,因为遗忘。
但,即使不去寻找,它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你,像所罗门的宝藏,千万年来等待开采;像芝麻开门的封条,等待着揭启。东西的中篇小说《肚子的记忆》(发表于《人民文学》1999年第9期)正是和记忆有关的小说,他给我们描述了一个有记忆的肚子。这个肚子吃进了羊肉、牛肉、蛋糕、甘蔗、鱼……它永不知足,永远感到切肠辘辘。在医院里,这被认为是一单百年不遇的怪病。医生姚三才如获至宝,为了房子和职称,他锲而不舍地要揭开怪病之谜。犯查看病人王小肯的个人档案,进人王小肯的日常生活,替王小肯斗米、换煤气,请王小肯吃饭,给王小肯送礼,甚至替王小肯与其妻了过**。姚三才一路追索直至王小肯的生命之初,直至把王刁肯的父亲追死。最后姚三才成了唯一的知情人,他痛苦地推翻了自己原先的诊断。他的判断在41年前的一个事实跟前变成了光掠影。当东西把王小肯的母亲杨金萍从坟墓里请出来,人们才知道一个真相。在为填饱肚子可以无视生命的年代里,杨金萍一家全死于蘑菇中毒。而杨金萍作为唯一一个幸存者,继续采吃人们望而却步的毒蘑菇,一次又一次。她沉迷于那种芳香的温饱的暂时快感,之后,再喝下雌凝不堪的粪水迫使自己将蘑菇呕吐出来。在这一冒险的行为之中,美丽的毒蘑菇与雌凝不堪的粪水,清香与恶臭的混合,这是怎样一种痛苦的体验。最终,杨金萍如人预料的那样死在这一冒险的行为当中,临死前产下王小肯。这种体验像病毒潜伏在王小肯的身体里,却在一天拨云见日破土而出,对吃充满了不可遏制的欲望。
列维一斯特劳斯在有关人类交流的模式中提出了一个概念,遗忘。遗忘是主体对自己传播不充分,不能对自己说他应当能够说的话。人的存在受意识形态的影响很容易异化而服从于现实,会有许多深刻的东西被遗忘。遗忘,潮水般慢慢掩盖生活的真实。娶了媳妇忘了娘,好了伤疤忘了痛,现代人好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往事呈现得单调苍白,远离真实。而在不受人的理智支配的时候,记忆复苏,能在某一合适的机会把我们不知不觉、耐心积累起来的,贮藏在我们生命终极的所有精华,美好的、痛苦的东西全释放出来。我们得以突破习惯的封闭,恢复感官的敏感性,远离麻木与无动于衷,真正把人唤醒。
上一辈人的生活,过去的生活,年代久远的生活,可以像遗传基因代代相传,时时召唤着人的回归。淘尽黄沙始见金,读东西的《肚子的记忆》有一种走长路的感觉,我们稍微不留意,会与最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东西向我们展示的是一朵像毒蘑菇那样有着美丽笑庸的恶之花,杨金萍留在王小肯身体里的痛苦记忆,让我们说不敢忘记。这种记忆不仅关系到我们于何处而且涉及我们曾生活于何处,还关系到我们可能要生存于何处。使遗忘的复活过来,重建人的整体性,恢复异质的、被隔绝的事物之间的联系,是东西这篇小说的现实意义。
在历史的长河里,我们近处的生活仅仅是生活的局部,那曾经属于我们,或将离我们远去的东西,使我们成为一个感受者,又进一步要求我们成为一个追问者,在心灵上找到与过去沟通的途径。从遗忘到记忆的复苏,反反复复,这不仅是一个返璞归真过程,而且也是一个生存意义的追问历程。与之相比,世俗生活中的一些枝枝节节轻了、淡了。正像姚三才为了自己的职称房子追查王,/1.肯的病因,千辛万苦揭秘后却又放弃了初衷,也许是触动到了他跳某根记忆神经。我们关心的是,在记忆复苏过来以后,我们的主沐公王小肯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饥饿下去。
和富于美学意义的主题相比,《肚子的记忆》中叙事视角的软换方式同样具有极强的解构能力。小说中的所有人物,王小肯、灶羊肉串的,卖蛋糕的,姚三才、李丽华……不论是一闪而过的街头市并人物,还是贯穿始终的主角,都以“我”的眼光说“我”的话。辰部大于整体,旁观者变成了主角,人人都在实践自己。人物叙事沐称的转换,东西不是首创。但像这样通篇闪电似的转换,快速剐跃,几乎是从未有过的。故事绵延不绝,人物提到的人物像拿到了接力棒把故事抢了过去,有时碎不及防,我们已无法分清叙述者创心理活动和脱口而出的声音。文章末尾,王小肯父亲提及的死了几十年的杨金萍从坟墓里出来,接过活人的故事往下讲,是我在嵘读的过程中始料不及的,也是最具震撼力的。我们习以为常的嵘读思维不断地被打断,我们没有适应的空间,我们不得不紧跟角仑的变动而变动。这样的阅读要费点心思,不能偷懒。东西向自已挑战,也挑战了读者。同时他还挑战了我们一直信赖的关于大服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