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大学校门的时候我根本没注意秦山。因为我立即被各种协会各种活动网进去了,整天人忙得小脸彤红。那次班上组织郊游,是我第一次参加班集体活动。同学们一到目的地,哗地就上山下河跑散了,只有我和秦山留在原地。我是因为感冒了,不想走动。秦山是生活委员,要管后勤。他在地上掏坑挖泥,挖出一大块一大块的泥,然后又把这些泥块像柴一样架起来,底下留空当灶,点起柴火烧。我觉得他在玩魔术,我说,秦山你烧砖哪?秦山笑了笑不吭气。等烧了几抱柴,泥巴烧得像红砖一样的红色,秦山抽出柴火,在灶坑里倒进一口袋的红薯,然后动作迅速地往泥块上堆泥巴。他转过身对我说快来帮忙,别让热气跑掉了。我学他把泥巴堆上去,不断地拍实,一会儿就垒起一个小土包。大功告成,秦山拍拍手说,我们现在可以上山了。我说我走不动。他看了看我发红的鼻头说,你跟我上山,包你药到病除。我将信将疑地跟在他后面晃悠悠地上了山。秦山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聊着,突然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身后,好像看到了一幅的恐怖的景象,他嘴发出的嚯嚯声,分明说的是,有蛇,快跑。他身先士卒地在前面跑,我头也不敢回,没命往前追。秦山跑得飞快,还不时回过头来说,快,快。树枝拉扯我的衣服,石头绊我的脚,所有的东西好像都在和我作对,不知道跑了多远,我实在跑不动了,趴在石头上哭了起来。跑得不要命的秦山终于也停了下来,他站到我跟前,用手探了探我的额头说,没事了,出那么一身汗感冒早好了。原来他是在耍我,我恼羞成怒,下了山不再睬他。
同学们玩到中午,纷纷回来找吃的,秦山刨开他堆的泥巴,一股红薯的香气顿时飘得到处都是。大家发疯地冲上去,一个个手中拿着个烫手的红薯,啧啧赞个不停。有人还喊了声秦山万岁。一个大大的红薯递到我的跟前,我抬头看是秦山,把头偏到一边。秦山笑嘻嘻地说,感冒一好胃口就好,说着把剥好了皮的红薯又递过来。我怕别的同学注意只好接住。秦山看我接过红薯,转身混到同学堆里抢吃去了。在山上跑了一趟,我的身上确实轻松多了,我舔着糯甜的红薯,吃得很香。我偷偷地打量秦山,我发现他长得不错,整个五官像用刀刻的有梭有角,笑起来还有点汤姆·克鲁斯的味道,只不过是他的黑皮肤遮掩了他的英俊。
回到学校里,我越来越注意秦山的一言一行。他像一颗黑珍珠,越擦越亮。有时上课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眼睛只盯着他的后脑勺看。秦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我喜欢上他的,一天下了晚自习他跟上我,大大方方地握住我的手。我全身像被通了电一般,理智告诉我要把手抽出来,但我的手一直还是握在他的手里。
这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只要打开门,就会像风一样吹进来。
深夜,秦山的电话打来了。电话里传过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很嘈杂。秦山不停地在咳嗽。他还记得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他问,那个星期天你都干了什么调皮捣蛋的事,说来听听?
我说,我跑到动物园坏了两只猴子的好事,把它们活活地给拆散了。
秦山说,你真有出息,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秦山这么表扬我,我笑得肠子都快断了。
秦山说,下个星期我想到海南岛走走,采采风。
我赶紧问,钱够不够?
秦山说,还缺一点,你给我寄五千吧。这是秦山第一次主动跟我要钱,数额还挺大的。他给了我一个古里古怪的地址,大概是一个城镇。他让我按那个地址寄,说那个地址是他哥们的,他到那再取。秦山就是有好人缘,在哪都能够交上朋友。
夜里我在梦中来到了一座曾经爬过的山。那山的名字很奇怪,叫和尚山。秦山可能是因为名字里有一个山字,特别喜欢攀岩。他两只肩膀的肉硬梆梆的,手臂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我使尽全身的力气也掰不动他一根手指头。那年,我们是在黄昏的时候登上那座山的。秦山兴奋得把运动衫脱下来扔到一边,露出健康的肌体,汗水像油亮晶晶地在上面滑动。他在山顶的一小块平地上翻起筋斗,我怕他有闪失,不断地惊叫。他突然回过身来抱住我,拥吻我,我也尽情地吮吸他身上的汗珠。这是我们两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因为这座山我们捅破了最后的阻隔,紧紧地拥抱,两个汗津津的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一起对着群山欢呼雀跃。我记住了这座山,它在我的心里是一片圣地。
我在梦中重游了这座山。我沿着山道往上走,山路好像没有过去难走,我轻而易举地登上山头,站在我们曾经拥抱的平台眺望。万绿丛中,突然出现一个和尚,他正在往山下走,他穿着长衫的身影一会被绿树遮住,一会儿被山中飘过的白雾遮住。我下山追他,跑了很远的路都追不上他的脚步,在我气喘吁吁刚要放弃的时候,他突然低眉顺眼地站我的面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转身飘然而去。我不得要公领,看他走远,猛得省过来那和尚就是秦山。
秦山在我的梦里变成了一个和尚。
这个梦让我心绪不宁,我从来没有这么心烦意乱。我决定在秦山去海南之前去看一看他。为了这趟上海之行,我谎称单位要集资建房,从罗西那里骗了几千块钱。我给秦山带了一大兜的热带水果,有荔枝、芒果、青龙果,还有一个近十斤的木菠萝。在上海这些是稀罕物,即使有价格也很贵,秦山是舍不得吃的。两天的火车,架上的水果正在变熟,发出阵阵诱人的甜香,让一路沉浸在美好的追忆中。近40个小时的火车把我运到了一个偌大的城市。虽然我从来没到过这里,但我觉得它一点不陌生,透着亲近,因为它是秦山生活的城市。
我离开校园快三年了,现在走进这座高等学府心里惴惴的,生怕被里面生龙活虎的学生看成异类。我两只手提着水果走在校园里,我已经想像得出秦山见到我的样子,肯定是有点生气,责怪我不事先通知他,然后,然后的事我暂时想不出来了。
学校里的研究生楼真不好找,躲在一个角落里。我的两手发酸了才走到。我在楼底,鼓起勇气喊秦山的名字,大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声。我看到有一两个人探出个脑袋看了看,又缩了回去,跟特务一样。有知识的人,就是透着点古怪。我又叫了两声,整幢楼传播着我的声音。漫长的等待,没有回音。我再也没有勇气叫下去,只好上楼挨家挨户地问。敲开几个门户,里面的人都摇摇头说不知道。好容易在楼道里逮个衣着朴素的女生,把我领到一个与秦山同专业的同学的宿舍里。那同学看到我一脸局促,嘴里说着,谁让你来找我的?
我糊涂了,问,你是不是秦山的同学?
他苦笑了一下说,从前是,现在不是了。
我说,为什么?
他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说,我是他的女朋友。
他很同情地看着我说,难道你不知道秦山已经被开除了?
我像被人当头敲了一棍,头立即晕起来,说他被开除了?
同学说,已经快半年了。因为旷课、酗酒、赌博。说完他还轻蔑地耸了耸眉头。
我说,不可能,他一直在跟我通电话。
同学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说,信不信由你。他指着一张空****的床说,这就是他的床,早卷铺盖走了。那张**除了一张破草席什么也没有。这人在说胡话,还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一定是妒忌秦山。秦山是一个容易让人妒忌的人,因为他太出众了。我把手中的木菠萝高高地举起,砸到地上,熟透的木菠萝沉重地落地,皮开肉绽。我说,像秦山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被开除,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同学吓得双脚跳了起来,他说,我怎么知道。我把他手边的茶杯抢过来,嘭地砸到地上,我说,你一定是在骗我,你告诉我他到底在哪里?我步步逼近,同学看到我歇斯底里的眼神,吓得跑出去,在楼道里大喊大叫,好像屋子里有一只老虎。破碎的木菠萝甜蜜蜜的香气让我痴迷,我不知道是怎么离开那幢楼的。我只记得我下得楼来,回过头,阳台上全站满了人,他们是从地里冒出来的吗?我刚来的时候整幢楼空****的。
我像一个白痴在学校门前逛来逛去,慢慢地,我冷静下来了,我明白现在要面对的一个事实是秦山真的不在学校里了,他到哪儿去了?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回了家乡。于是,我买了上秦山家的火车票。秦山的家乡在一个遥远的小山村,我只知道地名,从来没去过。坐了36个小时的火车,又做了大半天的汽车,最后把我送到秦山家门口的是一辆拖拉机。秦山的父母对我的到来感到不知所措,他们几乎都是没出过门的庄稼人。打听清楚秦山没有回过家,我马上决定回去。秦山的父母在村头送别了我。我抱着一丝幻想,秦山会不会到我生活的城市找我?我不相信那个一直在指导我如何生活的人就这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