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高高的阳台上往下看,意外地发现楼底的小土坡上冒出了一丛碧绿。那棵被我抛弃的栀子花没有死,虽然花盆碎了,泥散了,但花的根重新扎进更深厚的土壤里,它比过去粗壮,繁阴如盖。它已经不是一棵孤零的花儿,在它的周围又分生出两三株新枝,把它簇拥其中,像孩子依偎着母亲。看来,只有荒野地才是花儿真正的家园,人类的小心护养对花无益,有时还会变成压抑和掠夺。
谢远像一个老派的贵族,掏出那枚戒指,在我的面前屈膝单跪,他说,请你嫁给我。本来这一天应该早一些到来,可是我必须把很多事情处理好。
我说,你为什么要离婚?
谢远愣了一下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说,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谢远感激涕零地拉住我的手说,你真好,我原先害怕你会在乎的,所以……
我说,你离了婚,我们也应该结束了。
谢远说,你疯了?我们是多么合适的一对,事实是明摆着的,我们彼此了解,我们应该永远生活在一起。
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秦山,我说,你们,都给我滚蛋吧,滚得越远越好!
谢远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我,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我搬回家里陪罗西住。本来是秋高气爽让人酣梦不醒的夜晚,我的情绪却和草丛里的虫子一样兴奋。睁着眼睛躺到半夜,我隐约听到父亲的叹息声从书房里传出来。我坐起来,披了一件单衣走进书房。我拉亮灯,书房里整整齐齐,和父亲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父亲为什么还要回来这里?我想起父亲去世那天好像是因为要找什么东西才从书柜上摔下来的。我把书柜上的书一本一本地拿下来整理,一个小铁盒从最高处掉了下来,发出哐啷一声。我把盒子打开,里面有几封信和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不是我吗?我在照片上亮着一口白牙笑得甜蜜蜜的,身后靠着一棵高大的龙眼树。我怎么不记得照过这样的照片。我把照片翻转过来,后面有一行小字:摄于1969年。那时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上呢。我的身后突然传来罗西的声音,她说,三更半夜的,找什么呢?
我吓了一跳,说,我睡不着,想找本书看看。
罗西说,别看了,早点睡吧,今晚天气凉爽,我要再去睡一觉。
看着罗西转过身去臃肿的身子,我突然明白照片上的人是罗西,1969年罗西正好20岁。原来我和罗西长得那么像。
临死前,父亲要寻找的人是年轻的罗西。
我走进罗西的房间,罗西的喉咙发着呼噜噜的喘气声,人又睡着了。我拍打罗西的肩膀,把照片送到她的手上。看到照片,罗西朦胧的眼瞪圆了,人精神抖擞地坐起来,她说,你从哪里找到了?我以为它早丢了,这是我最好的一张照片。罗西饥渴地捕捉照片上的每一个细部,渐渐地,她的眼神轻了,柔了……
那棵龙眼树一定很老了,每一个树节都拧着巨大的疙瘩,似乎有着化不开的愁苦。但它的枝杆伸得很长,树的叶子密密实实撑满枝头。远远看去这山头上好像只有这一棵树。每天从山那边收工回来,罗西总要落在大家后面,在树下呆上一会儿。父亲发现了罗西的秘密,他问罗西,你猜那棵树有多少岁?
罗西说,它已经脱胎换骨,现在只有一岁。
父亲觉出这位姑娘的与众不同。后来,每次收工落在后面的不止是罗西,还有父亲。管宣传的父亲在一个清晨,偷偷把照相机里的最后一张胶卷留给罗西。罗西穿着她最美丽的白的确良衬衫,背靠着龙眼树的树杆,迎着初升的太阳咧开嘴笑。
我对罗西说,照片是爸爸收起来了,放在书架上,他那天一定是去取这张照片摔下来的……
罗西不停地用手抹着泪,她说,我到现在才明白你爸爸是爱我的。我太倔了。我所有的怨恨来自那次约会。你爸爸一个人下山后,我被学校的同学抓到了,他们让我供出那个男的是谁,我没说。我被作为批斗对象,批了整整半年。批斗我的时候,你爸爸站得远远的,生怕被株连。你想想,一个你全心全意去爱的人在关键的时刻抛下你,你难道不伤心一辈子吗?够叫人伤心的了。
我说,那你后来为什么还会嫁给他?
罗西说,不嫁给他又能嫁给谁?我都已经臭名昭著了,而且我一直等待着奇迹的出现。罗西晃了晃手里的照片,不是出现了吗?你爸,他原来是爱我的。罗西突然破涕为笑,哈哈,你爸他原来是爱我的。我一辈子都在折磨他,想不他原来是爱我的,我们浪费了一辈子。
我拔通了5699170这个号码,我不知道现在那里是不是已经人去楼空。电话还是有人接听。小如听出我的声音十分高兴,她说,很久没有你的消息。
我说,我出了一趟差,你好吗?
她说,不太好,我和谢远离婚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跟谢远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吗?
小如说不知道。
我说,那个人就是我。
话筒那边发出一声惊叫。
我走过两三个街区,一扇半开的黑木大门吸引了我,门上的牌匾上没有汉字,一溜的英文,写着:STRANGER CLUB,意思是陌生人俱乐部。陌生人俱乐部,一个奇怪的名字。门口没有迎客的服务小姐或者服务生,我穿过一条灯光暗淡的门廊,进入了一个灯光辉煌的厅堂。里面有许多人,多得让人吃惊。他们四人或八人坐成一桌,有的在打牌,有的好像是在做游戏,更多的是坐着喝饮料聊天。一个身穿红色小褂的服务生迎上来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我摇了摇头。他通过电脑把我的材料调出来,然后引领我走到一张桌子边。我在这张桌子上意外地看到同事小马,我们互相点了点头,我对服务生说换一张台吧。服务生把我领到另一张台,路杰在这张台上站起来,嘴里叼着一根烟夸张地向伸出双手,做出拥抱的架式。我看着服务生,他很聪明地又把我领往另一张台。我穿过人群,许许多多的人向我招手示意,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忽隐忽现。
服务生在前面绕来绕去,我停住了。我倒退着,看着这喧嚣的热闹,一步步退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