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谢远躺在城郊公园的绿地上。这一处的草地由于阳光水分充足,要比别处绿,比别处软。草顺着坡势向上长,用手往下一捋,草茎向后翻翻又恢复原状,毛茸茸的和小狗毛一样。外地的游客络绎不断地沿着山脚的青石板路向山顶的青山塔攀沿。谢远眯起眼睛看了半晌,趴到我的身边说,这种地方游客都这么多,现在大家的生活水平真是提高了。我们也计划到哪个地方旅游一趟吧?
我一向安于现状,不愿四处奔波,觉得旅游就是花钱买罪受。我最远的户外活动也就是像现在这样躺在公园的草地上。前不久一处旅游景点发生缆车坠入山谷的恶性事故,电视上播出血迹斑斑的出事地点,我看了连饭都吃不下。一个人谁知道前面会有什么事在等着呢?所以我宁愿一动不动,如果有可能我还愿意像一只乌龟一样躲在壳里过上一辈子。谢远对我的淡漠感到不可理解,他说现在的人巴不得满世界地跑,而我整天呆在房子里,皮肤白得像白化病人,脾气捂得怪里怪气的。谢远怎么说我都无所谓,可他最后说了一句话,让我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对他的提议。
他说,我觉得只有经历一次旅游的恋爱才是真正的恋爱。
我说,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们还真得找个地方走走,你说去哪?
谢远说,由着你,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
我把身体翻转来,四肢舒展,仰面对着天空。混沌的白云轻而易举地阻隔了我的视线,我不能看得更高、更远。我对着天空轻轻地吐出两个字说,海南。我知道我不是随意吐出这两个字,和那看不清的广袤的天宇一样,我有时也不完全了解自己。
出发前的一个月,我为海南之行作了充分准备,找旅行社、订票、请假、收拾行李。在单位里请假不太容易,我的资格还没老到可以享受工休。跟主任请假时,我连理由都懒得编,就说我要请一个月的假。主任的脸立马拉得跟条苦瓜一样,他说,你一请就是一个月,你的工作谁来做?
我满不在乎地说,谁做你就把我的那份工资给他就是了。不等主任发作我转身出了办公室,我听到身后有茶杯重重撞击桌面的声音。
几天后,我们到了海南。
我们在一家宾馆开了房,谢远的意思是先梳洗休息,第二天再到各个风景点去。等谢远睡着了,我在台上留了一张纸条,我说我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要办,请他等我一天。看了一眼睡得沉沉的谢远我走出宾馆。我一从旅馆出来就直奔车站,那里有一辆破吉普车和一个司机等着我,是我事先通过旅行社定好的。我一上车,车子马上起动。我交待司机,一定要保证当天返回,一脸憨厚的司机点了点头。
我问司机,那个镇子怎么样?
司机说,路不好走,没有什么风景,内地来的游客很少到那里去的,不过那里的手工制品是一流的。
车子开得很快,一路飞驰而过的亚热带树林有一种骄人的葱茏。我离那个小镇是越来越近了,我没有激动,情绪反而低落下来,我不知道我这一趟来得是对还是错?
三个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到了这个靠海的小镇。我下了车,让司机在原地等我回来。我拿着一个地址在小镇上到处找人询问,那是秦山最后一次让我寄钱的地址。有人告诉我那是一家小旅馆。小旅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老板是一个奇瘦无比的男人,炎热的太阳好像已经把他身上的肌肉烤干了,他的两只眼和一张嘴就像一块平地上的三个洞。我掏出秦山的一张照片,问旅馆老板,认识这个人吗?
旅馆老板的眼神变得很警惕,故意打着手势表示听不懂得我的话。
我在他的面前摆出一张老人头,他看了一眼,眼光又回到自己的脚上。我又摆出一张,当到我摆出五张,他飞快地把钱抓到手里说,这个人以前在我这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他没钱了,我就不让他住了。前个月我还见过他,这个月不知道他跑哪儿了。听说他欠了别人不少钱,可能躲债去了。旅馆老板指了指远处的一条小巷说,那边有一个破庙,他前段时间就住在那。
我穿过一条狭小的街道,朝旅馆老板指点的地方走去。路越走越肮脏,街道两旁窜出许多的狗,在我的**穿行。我在一个破庙前停住了。没有庙门,我走进庙里,一地的烂砖碎石,四处张挂着蜘蛛网,野草无遮拦地从砖头里疯长,狗在这自由地繁衍后代。庙的一角,有几块稍微好一点的砖头垫着,上面铺了一张门板,看起来像是破庙的门板。板子上没铺任何东西。这张“床”前摆放着一双球鞋,鞋的后梆耷拉着。我拿起这双鞋仔细端详,秦山从来不好好穿鞋,每一双鞋子穿到他的脚上不久,脚后梆就会耷拉下来。整个庙里看上去就这么一点东西与秦山有关,但每一块碎砖烂瓦都散发出我所熟悉的气息,它们像一只手牵引着我。
这只手把我牵引到那块门板前。我把门板翻转过来,上面有一行暗黑的字:兰心,我知道你肯定会找到这里的。亲爱的,祝你好运。
是秦山的字,只有一行。我的眼泪一串串地溅落在上面,像一朵朵小梅花。秦山能预见我今天的到来,说明他了解我,了解我只要有一丝线索就不会放弃追寻,了解我不见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流泪。可这么一行字就是他给我的交待,他就这么把我抛弃了。我想起父亲说过,他在不幸降临的时候从罗西的身边跑开了。我现在可以理解罗西为什么会对父亲如此苛刻,怨恨可以像一颗种子,慢慢地生根发芽。可父亲最终还是与罗西生活在一起,过了一辈子。我哪里比得上他们呢?
我继续把门板下的砖头扒开,下面露出一个空格,放着一把牛角刀,一个电动剃须刀和一个密封的塑料袋。密封的塑料袋里装着一套衣服。我把所有的东西抱在怀里,把头埋进去深深地呼吸,那个曾经与我气息相通的人,现在我重新拥有了他。我汹涌起伏的心绪像钱塘江水席卷着我,淹没了我。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坐了很久,坐成一棵草,一块砖。
抬头,我看见破瓦里漏进星光点点,夜已经降临了。
谢远枯坐在宾馆里等了一天。我回到他面前的时候面若桃花,是白天里的太阳晒的。谢远的脸却像泼了墨一般的黑,他说,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我说,解释什么?
谢远说,你知不知道这次旅行对我很重要。他掏出一个小首饰盒扔到地上,一枚白金戒指翻滚出来。
我俯下身把戒指捡起来,放回盒里,送到谢远的手上。我说,好好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