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桌子上摆了一叠厚厚的剧本,这是我从各个剧组的演员手里讨来的。凡是我参加演出的剧组,我都会向演员讨要剧本去复印。有的演员好说话,帮他们倒倒茶对对台词,就把本子借给我了。不好说话的,翻一个白眼说,怎么,你想替我演呀?
平日我在外面演戏,看人演戏,回到自己屋里,我会照着那些本子重新演上一场。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没演过主角,但在家里我自导自演,什么样的主角我都可以演。为了看到自己表演的样子,我在小客厅的四周装上了大块的镜子。张好最恼这个,他现在和我一块合租房。他说每次进门总吓一跳,好像房子里有好几个人虎视眈眈地候着他。
眼下我刚参加一个电影剧组,要拍的电影叫《红莓花儿》,讲述两个家族的恩恩怨怨,爱恨情仇。我被派了一个不太光彩的角色——司机阿强。阿强最重要的一出戏是强奸主人家小姐的戏。他偷看小姐洗澡起色心,把小姐强奸了。这角色也是我缠着导演缠来的。阿强前后出场的时间加起来至少有8分种,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人物。演这个角色我的名字可以正式出现在演员表上了。
我早早把《红莓花儿》的本子弄回家里。我从片子的开头开始演,演了老爷演小姐,演了流氓演绅士。每个人的台词,动作,清清楚楚在我的脑子里。
晚上我匆匆扒了一碗饭,就开始排练。我把卫生间的水笼头打开,底下放了一只盆,水打进盆里哗哗地响。我跑出门外,趴着门缝往里瞧。水哗哗地流,我(阿强)看着小姐洗澡,眼睛恨不得将门缝再撑大一点,我(阿强)撞开门扑上去,一阵厮打后,我得偿所愿。我(此时又变作小姐了)缩起肩膀,叉开腿坐在地上嘤嘤地哭……
张好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撞开卫生间的门,一只手急急地解开裤裆拉链,猛地看到我衣衫不整地趴在卫生间地上哭,他打了个尿颤,虚弱地说,齐发,快挪地方。
我刚爬起来,张好就刷刷地对着马桶尿开了。大珠小珠落玉盘,张好眉头渐渐舒展,侧头问我,哥们,你怎么在这地方也演上了?
我靠着墙说,剧情需要。
张好对我这副样子早见怪不怪了。这段时间他处了一个女朋友,戏少接了,整天在外边谈恋爱,夜不归宿。
等张好清理下水道利索了,我扯住他说,张好,你回来得正好,跟我配配戏,你看强奸的时候我应该怎样做更到位,这方面你比我有经验。
张好啐了我一口说,齐发,你发痴了,老子又没强奸过人,怎么知道?
我说,我就不相信你心里面没有强奸过女人,心里强奸过也算数,你就当一回导演吧。
张好哈哈大笑说,老子确实在心里头强奸过女人,还不止一次,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你这个忙,教你一回……
《红莓花儿》男主角的扮演者请的是位香港明星,架子大得出奇。他和演对手的演员在开拍之前从来没对过戏,一上来就演,台词经常说错不说,演得也生硬。导演有几场戏不满意,要求重拍,香港明星就给脸色看,动不动就说要休息,人一躲进休息室里半天不出来。
有几场戏,导演反反复复地拍,把自己也弄烦了,看得过去的闭着眼都让过了。
我一直跟着剧组走,白天看,晚上看,拍的戏我一场不落地蹲在一边看。一个前来采访的记者还把我当作场记了。
我跟在导演屁股后头,比导演还操心。有一出戏,男主人公听到仇家病死的死讯后,用手击桌,大喊一声好,然后爽心地哈哈大笑。这做派和我自己在家里排演有很大出入。表面上看他演得没错,但根据剧情男主人公一直处心积虑地要亲手手刃仇家,现在仇家突然病死,他不可能这么轻松地笑起来,因为这一来他十年的努力都枉费了。
导演没有叫停的意思,这场戏眼见着就要过了。我急了,跳起来,大叫一声停!这一声“停”吼出来,万籁寂静,我的汗吓得像长了毛一般,从千百个毛孔里冒出来。
所有的人停止了手中的动作,扭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导演最早找出我来,我成天在他眼前转来转去,他把我的脸都看腻了。导演鼓着大眼泡的小眼睛盯牢我。我艰难地迈开腿,上前一步说,导演,男主角不应该笑,他应该愤怒,应该沮丧。
导演说,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要不你来试试。
我的声音低了,但还嘟囔着,男主角的情绪就是歪了。
导演的面子过不去了,扔下手里喊话的话筒说,你小子真他妈的烦人,滚一边去。
众目睽睽,我的脸皮像被揭了一层,都烧疼了,如果眼前有口井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坐在导演旁边的一个人回头看了我一眼,站起来凑到导演耳边说了两句话。导演拿起话筒冲着香港明星喊,重来一遍,大家把情绪调整调整。
我嘘出一口气,想一定是刚才那个人对导演说的话起了作用。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量?我好奇地伸长脖子打量,这人戴了太阳帽太阳镜,头发很短,手上叼着一枝烟,要不是身上穿着花衬衣我还以为是个男的。
很快拍到我的戏份了。
我撅着屁股趴在门缝上,我看到坐在木桶边**的小姐的身体像一尊白玉雕像,她的手撩起一把水,浇到她光洁的颈脖上,水流顺着身体往流下。我愿意做那流水,我的手发抖,我的脸泛起红晕,我的背开始弯了,我快要窒息了,我撞开门扑上去……
导演喊停,我的戏拍完了。
但是,我突然想起刚才整个过程里我的嘴巴是紧闭着的,要表现一个情欲高涨,横起心做坏事的人,嘴巴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我对导演说,导演,刚才我表现还不是很好,能不能重拍,你注意拍我的嘴……
导演还没说话,扮演小姐的演员叫陈小荷的说话了,她一开腔先是一声尖叫,大伙的目光一下被她吸引过去。她身上裹了一张毛巾,大声嚷道,拍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重来,你是不是还想占我的便宜啊?刚才把人家抱得那么紧,真讨厌。
我一口气堵着,话说不顺畅了。我说,胡说,我——我没有——没有想要占你的便宜,刚才那场戏我没有演好,你也没有演好,你洗澡时的表情一点也不自然,好像知道有很多人在看你洗澡似的——
流氓!陈小荷冲上来挥手在我脸上印了一巴掌。
旁边的不少人喝起彩来说,打得好。有的还说,这付德行还以为自己是大明星呀。我转脸寻找导演,导演正从荷包里掏出一枝烟,叼到嘴上,他好像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像我这样一个叫不上名的小小配角有谁会同情呢?我捂着热辣辣的脸,眼泪像两条钻出泥的蚯蚓,透过我的指缝,痒痒凉凉地挂到脸上。
这么些年,我第一次为演戏流了泪。我转身离开闹哄哄的片场,这是一个混乱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全身心地投入,所以他们看我像傻子。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我回过头,是个戴着太阳帽太阳镜的女人,刚才就是她坐在导演的旁边。女人嘴唇往两边撇开,对我的哭相不屑一顾。她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小伙子,有空给我电话,我们可以坐下来聊一聊。
我看名片上写着骆芳,喜悦演艺公司董事长。我舔干流到唇边的泪,难道我要走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