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李小蝉没有买卖做,挺无聊的,无数遍哼着徐怀玉的《我是女生》。
有人来找我买票,她坐在我旁边,烦躁得像吃了天底下最辣的辣椒。外班的也来找我,专门买没有手续费的电影票,那个细高男生的也来了。李小蝉直搓手,不停的说钱啊钱啊你就这么飞了……
其实我也想两元钱卖票,可是这帮影迷都知道票价了。我跟李小蝉说我也心疼飞走的钱啊。
下午放学时李小蝉跟我正式谈了一件事:她要到我家应聘,做个职员。李小蝉说人家大企业哪有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亲自干活的,像我这样的继承人,也是天天逗狗玩呢,连学校都不去的……
我被李小蝉说的挺没面子的。
李小蝉来应聘提出的条件是免费看电影,工作是负责收票查票,要是还信任她,她也可以帮忙卖票。
我答应晚上找总经理推荐李小蝉。
“但是呢卖票这活,就不需要你了,你还想赚钱啊?”
李小蝉嘿嘿一笑,跑了。
傍晚,李小蝉吃过晚饭就溜出来了。我家的银幕刚挂出来,也有观众坐在下面聊天了。今晚不再演《地雷战》了,我一进门就见木牌上面写着:
今晚上映新片地道战
原来,观众提意见了,要是再演《地雷战》就退票。下午爸爸赶紧蹬车去电影公司找舅舅才搞到这个“新”片。
李小蝉不停的给我挤眉弄眼。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是怕爸爸不同意在李小蝉面前丢面子,才迟迟不肯说聘用李小蝉的事情。爸爸专心鼓捣他的宝盒机器,我狠了狠心,说了,“爸爸,聘用一个职员吧。太不像正规的股份公司了。”
爸爸瞧瞧我,没听清我的话。他历来对我说的话不在意。我就又说一遍,“聘用一个职员吧。我们不像个正规的股份公司。”
爸爸说:“我们可没钱给别人开工资。”
我说:“人家只要白看电影就行。”
爸爸乐了,“那行啊!是谁?”
我指指正在朝我使鬼脸的李小蝉。
爸爸说:“这丫头鬼着呢。让我想想。”
遗憾的是,爸爸还没有决定,李小蝉的妈妈就来找她了。
当时李小蝉提前在她的岗位上实习呢。她妈妈进门来,她也没抬头看,就说:“买票。地道战。”
我赶紧提醒她,“喂,你妈妈。”李小蝉还是不抬头,正痴迷她的工作,忘记妈妈是谁了,“不管谁,都得拿票才能进来。”
我赶紧走过去,推了李小蝉一下。李小蝉妈妈厉害,在全班是出名的,我们都特别同情李小蝉呢,不知这回李小蝉能不能活过去。
李小蝉见妈妈来了,咯咯笑着,“我写完作业了……”
“写完也得回家!再给你留一份。”
李小蝉妈妈临走还瞪了我爸爸一眼,看得出她对我家的电影抱有敌意。爸爸特别尴尬,也没什么话说了,“地道战,挺好看的。”
李小蝉妈妈没搭话,但还是瞥了一下银幕。她对这露天电影还是有兴趣的,出门前忍不住回头问爸爸,“几点开演啊?”
李小蝉嘴快,“七点四十,新闻联播之后!”
“我没问你。你还挺明白!”
爸爸说:“是七点四十。两元一张票。”
李小蝉妈妈拉上李小蝉走了。李小蝉的脸一直是涨红的,遇见这么厉害的妈妈真是不幸啊!
李小蝉乖乖被带走的样子十分可怜,像只惹事的小狗。真想给她几张电影票,让她去不知情的学校赚点手续费。
这天晚上,观众比昨天又多了一些。爸爸得意地跟他的观众们打着招呼,已经有些电影明星的做派了,他真把自己跟张艺谋混为一谈了。他可能做好了给观众签名的准备,我亲眼看见他在上衣兜里插了一支钢笔,不做签名用还能干什么。妈妈工作比最初两天认真了,白天就零星卖出了票。她像公共汽车售票员那样工作,爸爸给她准备的也是那样的票夹子,黑黑的可以挎在脖子上。有时候她还得答复初来者的询问,介绍当晚的新影片和即将放映的影片。妈妈可以去电影频道当主持人了。
李小蝉妈妈还是忍不住来看电影了,李小蝉没来。我问李小蝉呢,她在干什么。她告诉我李小蝉在写她留的作业:十道数学题、一个作文。我明白,李小蝉今晚非累吐血不可。
想想,我是多么幸福啊!
得慰问一下苦命的李小蝉。我给李小蝉打了电话,那时电影里正传来一阵热闹的枪声。
我说:“你听见了吗?电影正热闹呢。”
李小蝉说:“你要是真同情我就别馋我了。”
我说:“你妈也太狠了,你看我妈,特别慈祥,像个老奶奶。”
李小蝉打个哈欠,突然告诉我说:“喂,有个重要情报,差点忘记告诉你……”但是只说一半就打住了。
我问:“什么情报?说啊!”
“给点回报吧,绝对值钱的。”她从来不吃亏。
“行,免费电影三次。”
李小蝉考虑了两秒钟,告诉我,“今晚有几个家伙想逃票,跳墙进来。”
这个消息是李小蝉和妈妈回家的路上收集来的,当时那两个男生走在前面,津津有味说着他们的计划,全被李小蝉听见了。我赶紧挂了电话,拿上手电筒出去。
电影刚开演,正是抓贼的好时机。
我家的院墙比我个子高,南面开门这一道有妈妈看着,他们不能打这里的主意。他们一定是在东墙或者西墙下手了。我猫着腰蹲在西墙根儿,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外面没有动静。我赶紧溜到东墙根儿。听了一会儿,果然有了动静。我的心咚咚跳起来,把大箩筐放在身边。
墙外正说着话:
“你先跳,我后跳。”这个声音有点战抖,可能是太激动了。
“不是说好了你先跳的吗?”
“临时改改。假如你给逮住,我跳过去救你。”
“胆小鬼!我先跳就先跳,你最好别当逃兵。”
“我、我才不当逃兵,谁当逃兵谁是汉奸。”
听见这样的对话,我差点笑出来。
很快,我听见用力爬墙的声音,“帮帮我……”
哧哧——扑通……他滑下去两次。这条好汉爬墙的技术不太高超。
这家伙爬墙的大致位置很容易就确定了,我悄悄蹲在下面,就等他一落地把大箩筐戴到他头上。这时,有人拍我一下,吓得我差点停止心跳。仔细一看,是李小蝉。李小蝉小声说:“我没来晚吧?”李小蝉踢踢身旁的箩筐,“这个武器够先进的!”
我拍拍胸口知道心还在跳,然后压低声音:“就来了……”话还没说完,就听扑通一声,一个黑影落下来——目标到了!我和李小蝉抬起箩筐朝他罩上去。李小蝉配合得实在太完美了,不偏不斜,正中目标!目标一下子懵住了,都没挣扎一下,老老实实呆在里面。他一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小蝉说:“值两张电影票吧?”
我趴在箩筐上面压住俘虏,“值了。”
李小蝉说:“哈哈,有票啦!”
这时墙外面喊上了,“怎么样?看得清楚吗,演到哪啦?”
箩筐里面的俘虏这时反应过来了,大声叫:“我完蛋了!快点帮我!”
“啊?我一个人不行。我得再找两人帮忙……”墙外面再没有他的消息了。实际上电影散场时他也没来呢?他可能忘记这边的事情了。
“汉奸!汉奸!”俘虏要把箩筐挣破了。
俘虏叫杨棵木,月牙湾小学的,是几年几班的他不告诉我们。做了俘虏口气还挺横,说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除了姓名不保密,再问别的都说不知道。
我不耐烦了,“你怎么只会说不知道啊你?你能不能给我说两个字的!四个字的也行!”
杨棵木不时的盯着院子里的银幕,“八路军就这样,三个字:不知道!”
我还想再审问一会,觉得挺好玩的,我的想法是下一步用点酷刑什么的。杨棵木也没急着要我们释放他,眼睛只盯着电影看,对我们的审讯根本不重视。要是再问一会就把整个电影看完了,还是免费的。我决定放人。我先把这件事跟总经理请示了,顺便给李小蝉要三张电影票做奖励。爸爸对我的请示很满意,抓逃票的事情也干得漂亮,还说这样做显得很正规,痛快掏出三张票给我。李小蝉手快,直接揣到自己衣兜了,我根本没摸着那三张票。
我把杨棵木推到门口,向我们的副总经理妈妈汇报,说这个杨棵木是跳墙进来的。
妈妈瞧瞧杨棵木,说:“以后买票进来吧,才一元钱。摔坏没?”
妈妈这么一说,杨棵木撇开嘴就哭了,不停用袖子檫眼泪。李小蝉说你哭什么呀你,她自己也要跟着哭了。我也不知说点什么才好,好像该劝劝他:错了没事,下次改掉就好了,回去写份检讨就行了,哭什么?这些话在嘴边却一句也没说出来。
妈妈说:“别哭了。回家吧。”然后问我和李小蝉:“你俩打人家没有?”
我和李小蝉都赶紧摇头。
杨棵木哽咽着说:“还没看完呢,我拿钱还不行吗?”然后就掏钱,掏了两次,掏出的都是泡泡糖。
妈妈瞧一眼爸爸,爸爸正在操作放映机。妈妈就说:“你就在这看完吧。票钱先欠着。”
妈妈其实就是不要钱的意思。杨棵木都哭了,妈妈这样做我也赞同,不准备向公司举报妈妈的失职。可是杨棵木偏偏认真,“明天也没钱还你啊,我还是不看了。”
李小蝉拿出自己一张票塞给杨棵木,“拿着。我请你看。”
杨棵木笑了。他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牙很白,比李小蝉的白多了。
李小蝉请他看电影我不太高兴,但是很快就不在意了。那天晚上我、李小蝉和杨棵木成了好朋友。后半场的电影我们根本就没看。李小蝉怕妈妈发现,我们仨蹲在墙根底下,说了不少义气的话,还有很多最近的计划,比如,明天杨棵木请我和李小蝉去他们月牙湾小学,学校旁边有一棵大槐树,他在树上藏了一个宝物,可以拿来给我俩玩玩;我们仨还打算在我家墙头上面撒些玻璃碎片,防止再有人跳墙逃票。杨棵木说这个他也能办好。他在学校花坛里面藏了一块玻璃,现在它有用途了,把它砸碎……我们恨不能明天整天都不上学,去做我们想做的大事。
其实我们最主要的计划是下午放学捉“汉奸”。看了几部老电影,我们都想真正体验一下捉“汉奸”的滋味呢。这回,可以大干一场了。
把杨棵木扔在墙里的“汉奸”叫宋朝,是杨棵木在幼儿园时候的“同学”,现在跟杨棵木不在一个班。宋朝,这名字不像汉奸。
电影散场前,李小蝉赶在妈妈前面回家了,她还有作业没写完呢。我和杨棵木把李小蝉送到门口。杨棵木也要回家了。不知为什么,分别时恋恋不舍的。杨棵木家住东街,他是跑着回去的。杨棵木的影子很快被幽深的胡同吞没了,只剩下砰砰的脚步。
天上,月亮静静的挂着,水亮亮的,似乎要滴落下来。远处,我家电影的对白和音乐传过来,恍惚之间我竟然不知身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