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岁的时候，我开始拍摄我的第一部独立电影。我把开拍时间选在李雯回家的时候。她正好有至少一个月的休假期。我搬到我父亲留给我的一套房子里，并在那里建设好剧组。一个月后，前期拍摄完成。因为我不能扼制的思念，我在某一天回到家里。她开门。并不惊奇我的到来。她甚至很客气地问我是否吃过晚饭。她看上去很愉快，正在给孩子换新的衣裳。她漂亮极了，喊我爸爸。她比一个月前更美丽。

　　但此后李雯没有和我说话。这期间，她和她母亲通话，说起照顾孩子的事。她母亲在上海，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她曾经反对李雯和我结婚。她说艺术圈太乱了，这个圈里的男人大多不可靠。

　　夜里我一直坐在沙发上。房间里空旷安静。我甚至可以听见孩子均匀甜美的呼吸的气息。突然之间，我觉得陌生、不真实。我就像一个陌生的客人。是一个闯入者。我最爱的女人正在甜美入睡，我却不能够在她身边。

　　我三十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那时候我住在另一套房子里。我每隔半月或者一个月回一趟家。我回去是为了孩子。那天她主动要和我说话。我们坐在客厅里。她母亲在陪着孩子。她们都已入睡。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后来她叹息一声。她说，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没有说话。我刚从欢乐的晚宴上归来。我的衣服上是酒精、食物、香水的气味。衣服里甚至还有女人的发丝。我的颈项上和脸上也许留有女人红色或者紫色的唇膏。谁知道呢。我在聚会的时候，人人赞美我、愿意和我亲近、也愿意和我说话。我游弋其间，像一条欢乐的鱼。据说一条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我宁愿它更短。即使她们的头发和唇膏留在我的身体上，我也不会爱上她们。我只爱一个女人。

　　那时候李雯看着我，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没有说话。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涌现的泪水。大颗的泪水仿佛河流，从她的脸庞上滑落。我从未见过她的泪水。那是第一次。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忧伤而绝望。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未屈服，永远都有控制的胜算。那时候我知道，李雯其实是爱着我的。我也许是她爱过的唯一的男人。只是失了控。

　　但是，即使在眼泪失控的时候，她仍然对我说，许百川，请你回来好吗？你看，孩子需要你，你看她多爱你。

　　李雯有一天带着孩子去了德国。我知道消息的那一天，距离我三十四岁生日还有两个月，距离她的四岁生日还有半个月。事实上我已经准备好了给她的生日礼物。一架钢琴。她从小喜欢音乐。她喜欢听莫扎特和肖邦。我曾经设想，等她六岁的时候聘请音乐教师。我期望她能够成为一个音乐家。音乐比文学、电影更美、更自由。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李雯要带着孩子离开。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能从震惊中恢复。她离开的时候发给我一个短信：

　　许百川：我决定带孩子走了。我们分开过吧。感谢你这些年来对家庭和女儿的付出。你是一个自私的男人，你缺乏真诚。作为对你自私的回报，我先不和你办理离婚手续。你当然可以去法院起诉，但你因此会见不到我们的孩子。我说话算数，你知道。

　　我收到短信，回拨电话的时候，语音提示这个号码停了机。然后我发现，我和李雯已经结束了。

　　有很长时间我在考虑我和李雯的关系问题。我也一直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那么痛恨我去拍电影。实际上我们的爱情与生活都没有出现问题。它们甚至看上去是美满的。她也未必是出于对电影的仇恨，她只是不能忍受那种失控的感觉。她是女人中的强大者，她喜欢权力超过对爱情和生活的需求。但即便如此，我相信她是爱我的。她长久地忍受这个叫许百川的男人的种种缺陷、荒唐念头，以及对爱情的不忠实。在很多方面，她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她是受人尊敬的博士，拥有极为高超的智慧。她热情、善良，为许多需要帮助的人提供慷慨的帮助。在一些庆祝晚宴上，她会穿上名牌礼服，光芒四射、漂亮优雅。

　　我们都没有什么错。只是我们不能够交流。彼此的世界都完全陌生。即使在我们**的时候，在她产生强烈的**的时候，她也不会对我说些什么。她的指甲会划破我的身体。那是唯一留下的痕迹。然后她会觉得羞耻。她会认为一个强大的女人必须要隐蔽自己的**。她认为**是可耻的，它会让自己失控。我承认，在很多时候我爱着李雯，但是我从未了解过她。我们彼此陌生。

　　如果说出了错，那只能是命运，以及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