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你的过去,我甚至可以不要你的未来。只要你现在抱着我。抱紧我,在你的怀里。
可是我有好奇心。当我启程去往欧洲,内心里的好奇突然变得强烈。我修改了行程,在柏林住下来。每天早上,我到一家咖啡店去。我在临街的窗口从早上坐到晚上。这是湖滨街与米伦街的交汇处。大街上的人们在我眼前走过。街道对面,是一处安静的小区。它被高大的橡树和缤纷的花卉包围。那么多漂亮的孩子从小区的门口走出来,又走进去。他们散发出花朵一样的香味。
我假装喝咖啡,读书,听老式唱片里的音乐。我看见那些孩子从窗外走过。漂亮的,艳丽的孩子们。他们的香味穿透落地玻璃,我就像一颗糖果那样融化,又像是蝴蝶一样轻盈。他们看上去一模一样。可是,我仍然能够从他们中间找到她。她比所有的孩子更漂亮,更绚丽。湖水一样清澈的眼睛,乌黑卷曲的头发。花瓣上的露珠一样晶莹的眸子。迷迭一样的香气。微笑时脸颊上浮现的甜蜜的酒窝。玉一样洁白温润的牙齿。她神情里若隐若现的从容,淡淡的忧郁,静谧的骄傲。她带来一股细微却又强烈的风,风带来早晨的蔚蓝、甜美的惊艳,以及露珠晶莹花朵绽放的气味。
纵然有再多的孩子从窗外走过,我仍然一眼就可以找到她。她走路的神态和眼睛中安静的样子,与那个男人一模一样。她那样美。连空气里飘**的尘灰都显出了美。她那样美,让我羞愧。我突然觉得,在她面前,我是那样的丑陋、寒碜,那样的黯淡、朴素。这个男人说,他爱我。他亲吻我,抚摸我,在我耳畔说话。他的气息微风一样拂过我的发梢。他说我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没有哪个女人的美可以胜得过朵焉。可是这时候我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女人比我要美丽得多。那个叫朵焉的女人在她面前失去了光芒。她的色彩和香气还不及她的十分之一。他赞美朵焉是为着爱上另一个女人。他爱她正如他爱着自己。他说,他爱朵焉,其实是一句彻底的谎言。
那时候因为羞耻,因为不可遏制的嫉妒和忧伤,我流下了眼泪。一个男人走过来。他问,你能听懂英语吗?他说他已注意我很久了。他说,你好漂亮。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东方女人。他说,你需要我的帮助吗?或者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可以吗?他说,你流泪的样子也很漂亮。他个子很高,卷曲的褐色头发,蓝色的眼睛。那时候我很想请他坐下来。我甚至很想靠在他的肩膀上。因为我觉得孤单,我觉得容颜苍老。可是他太过于自以为是,他以为自己漂亮,他以为我这样的女人需要他的臂膀。我对他说,谢谢你,我不需要。我一个人很好,请你走开好吗?请你走开,马上。
我就这样看着他的女人从窗外走过。我坐在咖啡馆里,等待着下午到来。那时候她会回来,再一次从窗外的街区走过。这个漂亮的女人。有着玉石一样温润的脸庞,露珠一样清澈的眼睛。她走路的姿势和眼眸里的神态,与那个男人一模一样。忽然有一个念头升起,如此强烈,让我无法忍受。我想抚摸她的脸庞。这就像是在一些时刻,我看着他在我面前走动,我忍不住要抱着他,要抚摸他突起的喉结,他脸颊上细密的胡须。
我走出咖啡馆,来到大街上。我站在风中,看街道上缤纷的人群和车流。我看见那个漂亮的女人走过来,她比我在窗户里看见的模样更美。她在人流中看见了我。她露出动人简单的笑容。我伸出手臂,想抚摸她的脸庞,却发现她已经从我面前走过去,只留下一股甜蜜的、令人心碎的香气。我走进人群里,跟着她。她乌云一样的头发在空中飘舞。我跟着她,穿过两个街区,到达一所学校的门口。老师们在门口迎接她们。她向老师问好,走进被鲜花和树木包围的学校。我站在门口的树荫里,看着她,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我感觉到一种芬芳的气味,某种斑斓的色彩被她带走,远我而去。这些香气和色彩如同是我自己的。它们从我的身体里剥离,离我而去。这让我绝望而羞耻。
我要抚摸她的脸庞。好让她的气味和色彩留下来。我要把它们带回去,带给那个爱着她的男人。
黄昏的时候我站在学校门口的树荫里。我看着她从学校里出来。我焦灼、激动、幸福。就如同在等待自己的男人。
我跟着这个漂亮的女人,追逐她身体里迷迭一样的气味和色彩。想起自己从前的一幅画。一个美丽的少女行走在繁华之地。她的衣裙在风中飘舞。她行经之处,既有鲜花与果实,也有工业和喧哗带来的浓郁的阴霾。鲜花代表的是温暖与安全,阴霾则表达的是迷乱和孤独。我以画中有着彩色衣裙的少女自况。因为在某个时刻,我与她相同,既美丽纯洁,又孤单沉默。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她与我画中的少女一模一样。我的画原本就是为她而作。与油画里的少女有关的两个女人,其实是同一个。
我产生了严重的幻觉。那时候,她正穿过一个路口。汽车和人流带来了陌生的、令人不安的气息。正如我油画里的那些黑色的工业和尘灰。这让我躁动,陷入深深的恐惧。突然觉得我要是追不上她,就会失去她。于是我冲上前去,抓住她的手,开始奔跑。我一边奔跑一边分开那些密集的人流,正如在河流中分开那些潮水和波浪。这个漂亮的女人甚至还来不及发出惊讶的叫声,就被我牵动起来。她轻盈、光滑,像鸟一样飞翔。两个女人,在人群里奔跑。她们黑色的头发一如美丽的翅膀。她们彩色的衣裳一如翩翩蝴蝶。德国有一部著名的电影《罗拉快跑》。电影里那个叫罗拉的女人正在努力奔跑,她火红色的头发迎风飘扬,仿佛广阔原野上奔跑的红色的马。我此刻奔跑的姿势就如同罗拉那样。我甚至觉得我比罗拉更有力,更疯狂。因为我手里还牵着一个人。我是两个人在奔跑。后来我摔倒在地上。在摔倒的过程里,我想象自己是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花朵,那些红色的花瓣四处飞散。人们潮水一样涌上来。他们看着我,疑惑又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