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常委会议室里,高天俊的脸阴得有些森威。谢明光抱着胳膊,不停地晃着脑袋,等待着高天俊向何东阳发威,其他常委们也在静静地观望着。何东阳看了一眼高天俊,高天俊也正盯着他,眼睛里冒着火。过了一会儿,高天俊轻咳一声,冷冷地道:“何市长,具体情况你给大家说说。”
何东阳早已整理好了思路,扫视一圈,说:“这次群体性上访有别于平常我们碰到的。”何东阳刚一开口,所有人唰地抬起头,目光齐聚在他的脸上。何东阳继续说,“以前像这类上访,都有明确的诉求。这次不一样,表面上看工人是打着维护自己切身利益的横幅,可他们又不跟你正面谈。我怀疑这是一起有组织有预谋的上访事件,其目的根本不是为解决问题而来,是要制造一起混乱,给政府施加压力,阻止政府对水污染治理采取的措施。”
何东阳的话一下把会议的气氛搅活了,大家都开始窃窃私语。高天俊怔怔地看着何东阳,想说什么又没开口。这时谢明光坐不住了,他笑着说:“我认为,我们也不必成为惊弓之鸟。工人们的诉求是很明显的,我们查封企业,无疑砸了他们的饭碗。没饭吃了,他们当然要来闹。现在不是查找上访原因的时候,而是两三百号人挤在政府楼前,怎么样让工人马上离开的问题,不要发生其他意想不到的事情。”
高天俊看着谢明光点点头,似乎同意他的意见。
何东阳冷笑一声,马上接过话说:“那谢书记不防提个能成功劝退工人的好办法。”
谢明光一时语塞。
何东阳说完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工人们撤不撤,只看谢明光的脸色。何东阳看谢明光脸色沉了沉,并没有接话,便想将他一军,逼迫他放弃对自己的逼宫行为,于是铿锵有力地说道:“我认为,如果不挖出病根,工人们今天可以劝退,那明天后天呢?你就能保证他们不来上访,不怕他们闹出别的风波?我觉得现在不是工人退不退的问题,而是工人背后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思想问题。我建议常委会,立即对此次上访事件展开调查,如果是真正工人有委屈和不满,我们完全可以再议。如果工人是被某些人蛊惑煽动来故意闹事,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想作为法制社会,该走什么程序的就走什么程序。”何东阳的话,一字一句,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所有常委。谢明光心头不禁猛地一惊,没想到何东阳会把问题解析得如此透彻。这是他没想到的。忽又一想,也说不定是何东阳坐在那儿臆想出来的,想获得高天俊的支持,吓唬人的。其实,他根本就拿不出一点事实来证明他的观点。
谢明光看高天俊脸拉得跟马脸一样长,心里不觉暗喜。谢明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看到常委会上高天俊掀起一场对何东阳的批判**,事情闹大后,再引起省委对这件事的高度关注,那才是他的目的。现在看来,先期效果基本达到,后期效果还有待观望。他不能让何东阳的理由左右了大家,更想把高天俊心里的那团火点起来,就说:“什么是病根?工人没饭吃了,就是病根,这还用得着挖吗?任何事情不能想当然,不能凭主观臆断就乱下结论,这样可能也不利于问题的处理。大家说呢?”
其他常委也七嘴八舌地开始发言,有一半人支持何东阳,另一半人支持谢明光。这时,会议室的门慢慢地开了,宋银河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打印稿递给何东阳就出去了。
何东阳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心里哼了一声,把材料递到了高天俊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那份材料。高天俊看完材料,脸阴得更加难看,两腮的肌肉抖动着,把材料扔到了谢明光面前。
谢明光一看,脸上就失去了神采,呆呆地望着那些文字,恨得咬牙切齿,他也不知道是在恨严国强、纪均明,还是何东阳,紧接着后背就有些发凉。
高天俊大声说:“讨论就先到这儿,下面,我讲三点意见:一是所有常委全部下去做思想工作,马上让工人回家;二是水污染治理工作暂且停下来,等时机成熟了再考虑;三是借这次工人上访的教训,所有市级领导专门安排时间下到包挂点,集中解决群众关心的热点难点问题,问题要就地消化掉。散会!”
高天俊说完起身,看着何东阳说:“何市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何东阳从进到高天俊办公室到离开,高天俊一直沉着脸,没露出过一丝笑容。何东阳觉得高天俊除了这次上访给他带来的不快外,还有别的什么事,但高天俊却一点也没给他透露。他只是沉着脸说:“这件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不会那么容易的。现在明白了吧?如果为了挽救一个损失而付出另一个更大的代价,你觉得划算吗?即便是受污染了,我们还可以想办法弥补,可一旦像今天这样的事件发生,所造成的损失就不是轻易能弥补的。事先没征求你意见,还是停下来吧!不能这样折腾了,会把自己折腾进去的。”
何东阳也沉着脸,没吭声。
高天俊继续说:“后面的事就再不要深究了,否则对谁都没有好处!这一次,应该会让有些人长点记性的。”何东阳知道高天俊所谓的有些人指的是谁。他也不挑明,点点头失落地离开了。
出了市委大楼,突然下起了小雨。何东阳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里涩涩地不知道朝哪儿去。他走下平台,来到广场,工人们连个影子都没了,夜色浓重得像是要吞噬人的灵魂。看着刚刚还拥挤着黑压压工人的广场,现在早已变得空****一片。他站立了一会儿,在诺大空旷的广场上,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的行者。不知什么时候,宋银河和丁雨泽却站在了自己面前。何东阳说:“老宋,你们去吃点饭吧,一天了!”
“市长,你也没吃呢!要不我们一起去吃点。再说这会儿雨……”何东阳打断说,“我想一个人走会儿,不用管我。”说完,就朝远处走去,把宋银河和丁雨泽丢在原地。
宋银河叹息道:“市长心里不畅快,就让他一个人走走吧!”丁雨泽点点头,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何东阳像是一位冲锋的将士,正摸准了敌人的命门,准备反戈一击时,却突然听到了鸣金收兵的信号,只能怏怏不快地收枪折马,打道回府。谢明光昭然若揭的阴谋,何东阳眼睁睁地看着让他溜之大吉,而无法追击。
经过刘海滨的暗中调查发现:上访工人大部分都是严国强和纪均明厂里的工人,他们绝大部分是响应政府关闭企业政策的,可这次他们是受了胁迫和收买的。参与上访者每人每天发津贴一百元;如果不积极参加者,除没有津贴,而且企业关闭后,一分钱都不给结。工人们为了自己的辛苦钱,不得已而为之。还有一部分工人是他们花钱雇佣的当地农民,不用说话,只要能坚守住,先支付一百,完事后再支付一百。另外,上访工人还没出发,他们已经通知了省市各路媒体,就是要把影响搞大。刚才他让高天俊看的那封报告,就是讲的这些。何东阳本想将错就错,索性让事情扩大出去,可高天俊还是让他当着面给贺敬东打电话,一定要把这则新闻在今晚上,给掐死到记者手里。也许高天俊是对的,这个险还真不能冒!
淅淅沥沥的小雨仍下个不停。何东阳不知不觉爬上了市政府大楼后面的山上。他不停地往上爬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这是一座人工构筑而成的假山,是他西州上任前一年高天俊建起来的。据说高天俊请风水先生看了,他之所以迟迟不升的原因,就是因为没有靠山。高天俊仔细查看一番后,果然发现市委政府大楼背后空****的只有两条马路。这不,当下就提出以美化城市为名修建了这座假山。说是假山,也不尽然,它是从南山里采集的石头,一块一块堆起来的。假山修好不久后,高天俊果然迎来了中组部的考察。可考察是考察了,却与副省长的位子失之交臂,现在也仍在市委书记的位子上晃悠着。
站在山顶,看着远近的霓虹灯在雨中闪烁着,何东阳突然就生出了很多感慨。他这么多年不停地攀爬,总想有一天到达顶峰,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可今天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会讲话的工具而已。眼看着老百姓的利益受损,眼看着自己被人算计,却无能为力,每每用尽全力打出去的拳,最终却落到了一堆棉花上,叫人难受得要命。好不容易启动的水污染治理工作,就这样被叫停了。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就这样心甘情愿输给谢明光?红口白牙对老百姓许的诺难道是放了一个屁?何东阳陷入了迷茫。
雨下得越来越大。何东阳准备回去,一转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舒扬,手里拎着一把伞,却未打开,而是站在何东阳面前任凭雨水淋着。何东阳一把抢过她手中的伞,打开来遮在舒扬头顶,嗔怪道:“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舒扬一下子扑进何东阳怀里,喃喃道:“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好吗?”
何东阳紧紧地抱住舒扬,不知怎的,眼里感觉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舒扬说:“我知道这几天你心里不痛快,可想想又何必呢?又不是自己哪儿过不去了。”
何东阳什么也没说,突然感觉胃里空得难受,说:“我饿了!”舒扬偎着何东阳下山,消失在漆黑的雨幕里。
这一夜,何东阳在舒扬的温存下睡得宁静。他怎么也没想到,凌晨五点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何东阳一看打电话的是胡亚生,就知道肯定又是老丈人或丈母娘突然犯病了。这些年来,胡亚生很少给何东阳打过电话,他是怕何东阳,即便自己有什么重要事情,不是胡亚娟代他打,就是丈母娘代劳。只有老丈人和丈母娘突然发病的时候,打胡亚娟的电话关机,胡亚生才打给他。胡亚生在电话里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还是何东阳先开的口:“慌什么?就这点德性还当副局长?”
胡亚生受了姐夫的批评,这才缓了缓神,一字一句地说道:“姐夫,不好了,出大事了。”
何东阳急问:“出什么事了?是不是爸妈的病又犯了?”
“不是,不是!你家被人炸了!”
何东阳脑子“嗡”的一下愣在了那儿,他微微闭了闭眼又睁开,马上问:“你姐呢?”
“我姐人没事,只是被吓坏了,这会儿在爸妈那儿。”
何东阳这才舒了一口气,看着一旁急不可耐的舒扬,对着电话问:“是什么人干的?”
胡亚生怯生生地说:“正在勘查现场,现在还不清楚。”
何东阳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把电话挂了。
何东阳把情况大致给舒扬讲了一下,马上拨打了丁雨泽的电话,把舒扬丢下就出了华岳宾馆。
何东阳到金州的家里,确实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炸药就是在防盗门旁边爆炸的,把房门边上的砖墙炸了一个窟窿。屋子里刚进门的几只花瓶被震到地上碎了,再没发现有别的损失。对门楼上楼下的邻居家里也受到震动,但没大的损失,只是把这层楼上住的人吓懵了。据对门邻居回忆说,当时一声“巨响”,他的第一感觉就是地震了。可不一会儿,就什么动静都没了。推门一看,门外一股呛人的火药味和刺鼻的粉尘味,他这才意识到是有人放炮了。仔细一瞅,发现何东阳家的门边上炸出一个洞。这时,胡亚娟惊叫着从里面冲了出来,邻居这才报了警。从整个现场来看,爆炸者具有相当的专业水平,炸药爆炸后所形成的冲击力都是提前计算好的。如果威力再大一些,也许会伤及在客厅里看电视的胡亚娟,说不定还会危及邻居或更多人的生命安全。看来,犯罪分子实施爆炸的目的只是为了威胁、恐吓,绝对不是为杀人灭口。何东阳在金州工作这些年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也不至于把谁逼到通过这种极端方式来报复他的程度。何东阳的直觉告诉他,这起爆炸案与西州的工人上访有关。难道……不可能!何东阳转瞬把自己的怀疑否定了。但他相信,这与别人无关,只与自己有关。金州市公安局向何东阳和胡亚娟做了详细的笔录就收队了。紧接着金州市委书记蒋效平和市长高冰专门来慰问了何东阳,并对发生这样的事情表示致歉,已经责令公安局尽快破案,将凶手捉拿归案。何东阳只是礼议节地表达了感谢,他知道这案子不好破的。
尽管金州市采取了措施,封锁着市长家被炸的消息,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紧接着,很多熟人和朋友都打来电话问情况。何东阳还是把这个情况向高天俊汇报了。高天俊也被吓了一跳,一听没伤着人,马上说:“东阳啊!那你好好陪陪家人,发生这样的事,谁不害怕啊!”
下午,何东阳就从金州赶了回来。没想到省委副书记陆宗武的电话竟然也追了过来,指责他遇事欠冷静,不从西州经济发展的大局考虑,不把稳定压倒一切作为政府工作的前提,反而无端地去捅娄子,制造社会矛盾……何东阳憋着内心的愤懑,一声不吭地听着陆宗武的训话。他本以为自家被人炸的事件传到了省上,又听了一阵子,他才明白,陆宗武说的是上访事件。何东阳又一愣,觉得媒体都已经被贺敬东摆平了,省上领导又是从哪儿知道的,一定是有人已经打电话汇报了。直到陆宗武指责得没词了,才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吧”,就把电话挂了。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红色电话,突然就害怕起来了。他怕这个电话再响起,然后是祝开运劈头盖脸的一通教训。可祝开运的电话始终没有响起,何东阳倒有些不自在起来。难道是祝开运没有听到,或者是听到了有意等着何东阳的态度?何东阳犹豫了半天,还是给陶心武打了个电话。陶心武说首长也听到了,只是哦了一声,就没再追问。挂了电话,何东阳慢慢平静下来了,心思又回到了爆炸案上。他回西州时,胡亚娟哭诉道:“何东阳,我别的话都不想说,只想说,你为了你的市长,怎么着都行,可别把我的命也搭上吧?”
胡亚娟听邓红说过何东阳和吴国顺在西州忙什么,她还好几次打电话劝过何东阳,说不上几句,何东阳就咣地把电话挂了,再不理她了。现在可好,你要剥夺人家的利益,人家就会剥夺你的生命,哪个轻哪个重啊?
丈母娘一听胡亚娟嚷嚷,也插话道:“东阳啊,能过去就过去算了,再别较那个真了。要是真有个什么事,你叫我们一家人该怎么活啊?”
何东阳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的,为了工作,为了市长这顶帽子,也为了老百姓的利益,他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自责、愧疚、无奈、痛心……千百种心情一齐涌上心头。
何东阳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困惑和压力,他有点儿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