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吗?”老婆小声问。
“有你,不冷。”他捻着老婆的手指,“伤口,还疼吗?”
“有你,不怕疼!”
“原谅我。”
“看你,又没做错啥。”
“我太自私,有时……”
老婆捂住他的嘴,动情地说:“要这么说,我的毛病也不少。过日子嘛,哪能不磕磕绊绊?只是别往心里去,完事从头再来。我比过,咱们这个家,不比他们的家差。咱们有感情基础,咱俩是恋爱五年后才结的婚。你说说,现今能找出几个有五年恋爱史的家庭?段,我这人心娇,嘴碎,怕受委屈,可是没坏心眼,也没外心,这你看得出。有时,我故意气你,是受不了你冷漠的面孔,你知道一个不被丈夫搭理的妻子,还有什么活头呢?女人怕寂寞,更怕被丈夫冷落。段,以后我要是不好,你哪怕往死里揍我一顿也行,千万别不哼不哈的,我受不了,啊?”
听听,话一捅开,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鸡毛蒜皮,还是鸡毛蒜皮,可为什么总是别别扭扭呢?也许,这就是家庭生活的秘密所在吧,有待于专家去研究解决。过日子的人,没闲工夫把这个谜上升到理论高度去思考、认识。对普通人来讲,日子是过的,不是研究的,这种生活态度也许不科学,但是没办法,老祖宗就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民以食为天,这句中国老话,有嚼头,你们顺摸去吧!
段启又往紧楼了搂老婆,说:“其实,有些时候我不高兴,心烦,冷摸,空虚,跟你没关系,来得莫名其妙,我说不清楚。”
“从根本上讲,我有时吊脸子发脾气,跟你也没瓜连,真的讲不明白为什么。”老婆说,“有时,凭感觉,我知道你伤感不是因为我,可就是控制不住。女人敏感,醋劲大,不关自己的事也往身上揽,于是无力自拔,寻机发泄,自寻烦恼。唉,有时我上来那股子明白劲,比谁都明白。比方说吧,我就知道两口子也不能把对方从头到脚地占有,应该允许对方心里有一亩半亩的自留地,种些与家庭无关的东西。人嘛,没一棵树上吊死的。就说我吧,有时也想些不着边际的事,跟你不沾不连,但是我提醒自己,想归想,不能真刀真枪来实的。也就是说,两口子,不能彼此把彼此填得太满了,得给对方一点空间,你说是不是?”
“自们早该这样谈谈。”他感慨地说,“事情不怕发生,就怕不沟通不理解。”
“哼,还好意思说呢!”老婆嘟着嘴,拧着他两只耳朵,“回回是你先闹事,人家想办法巴结你,讨你欢心,你瞧你那脸色,吓死人,真是好心被你当成驴肝肺。就说那次你没长上级吧,回家就跟我们枢气,好像是我不给你长级似的。我巴不得你长一百级一千级哩!后来人家拿好话哄你,你看看你,凶得不行。赶到了晚上,人家主动钻你被窝,你身子一翻,屁股就顶过来,还说了一句‘下流’!你真是伤透了人心。那会儿你怎么不想想搞对象时的情景呢?如今呢,给你都不要,看来上赶着不是个买卖。你呀,就欠一辈子没老婆,尝尝光棍的滋味!”
老婆喋喋不休地说着,她要把心里快沤烂的话,全都倒出来。她不是在算老账,她要把一切优郁,统统放在这个难得的夜晚,然后重新开始,带着理解、柔情、芬芳和吃大苦耐大劳的乐观精神,焕然一新地投人家庭生活,用实际行动粉碎“结婚是爱情坟墓”的谬论,给那些惟恐家庭不乱的旁观者以沉重的打击,争做五好家庭,贤良妻子,模范母亲,以优异的成绩向丈夫和女儿汇报……**难抑,伊琴琴三把两把撩起外衣内衣,拽下乳罩,抓起丈夫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里塞,两眼幸福出一汪滚烫的泪液来。
呵,久违了,这柔酥彻骨的陶醉!
“下辈子嫁人,还嫁你。”
“来世娶女人,还娶你。”
“亲爱的,不论走到天涯海角,你也别忘了,在芝加哥一处蓝 色的海岛上,有一个女人,在默默地等你归来。”
“别用永别的目光看我,宝贝!”
“吻我,坦根!”
“看,你的泪水,在我胸上流成大海了。我的心,像条小船,盛满你的爱和祈祷。”
“是吗?”
“上帝作证!”
“来信。”
“两天一封。”
“坦根……”
“珍妮!”
电视机里的离别死去活来,催人泪下。
“段,我爱你。”
“琴,我恨你。”
伊琴琴捏住丈夫的鼻头,娇滴滴地说:“小坏蛋!”
他吻她的泪脸。
“去睡,好不?”她问。
“怎么睡?”他也问。
“你坏。”她拧他的鼻尖。
段启想,说出去怕叫人笑话,两口子都没病没灾的,居然有一个月没过**了,心里又酸涩又紧张,像头一次的心理。
这一次沟通的效果不错,两口子现在还借沟通的老本亲亲热热呢!
“噢——噢——噢——”女儿鼓着小嘴,拍着巴掌起哄,“奴妈给爸爸抠耳朵。”
“这么个小小人也封建。”伊琴琴笑道。
“丑、丑、丑;羞、羞、羞!”女儿的小细指在小脸蛋上划了六撤。
“丑什么?羞什么?他是我丈夫,我愿意给他掏。”
“我不愿意!”女儿要哭。
“哟,小小人也会嫉妒呀?”
“忧优,过来,爸爸搂。”段启从中打圆盘。
“真逗!”伊琴琴好开心。
“晚上有空吗?夫人。”吃晚饭时,他问老婆。
“有事?”老婆停下筷子。
他摸出两张白色的舞票,说:“文化宫的。”
“请我跳舞?”老婆疑惑。
“对头。”
伊琴琴立马站起来,急步走到窗前,扭着上身往外瞧。
“干什么?”他也站起来。
“妈妈!”女儿慌叫。
伊琴琴走回来,冲他挤挤眼,耸耸肩,说:“我看看,夜空里有太阳没有。”
他安下心,说:“七点半开始。”
晚饭后,一家三口,雄赳赳气昂昂开向文化宫,一路上有说有笑。按说,照这种气氛发展下去,这个晚上,一家人会很快活的。然而,事不尽人意,在舞会中场小憩时,出岔子了,段启跟老婆闹了个脖粗脸红,大庭广众之下,两人都伤了面子。都是因为女儿。可以这么说,优忧是伊琴琴的掌上明珠,是段启的**。段启有个观点,那就是既然把女儿领进了这个人世,就要把一切给予她,哪怕牺牲自己一生,也要把孩子培训成一个像样的人,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有点出息,成个气候。
伊琴琴挤在丈夫身旁坐下,脸跳得通红。她四下看看,不见女儿,就问段启,段启便说刚刚还在呀,跑哪去了呢?两个人不约而同站起来,用不安的目光左右寻找。突然,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现:不远处,女儿站在几个浓妆艳抹、叽叽喳喳吃冰棍的姑娘面前,咬着小手指,盯着姑娘们手里的冰棍,样子馋馋的。霎时,伊琴琴窘迫起来,她想:该死的东西,多丢人啊!她脑子充涨,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二话不说,拎起女儿的一只小胳膊,拽着就走。女儿踉踉跄跄,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可怜巴巴地望着怒气冲冲的妈妈。妈妈,妈妈——女儿颤声叫着,伊琴琴瞪了女儿一眼,女儿吓得瘪起小嘴。伊琴琴把女儿拖到段启跟前,抡起巴掌狠抽女儿的屁股,女儿惨哭起来。馋死你,丢人现眼,以后还看不?伊琴琴逼问女儿。妈妈……以后,我不……看了。女儿委屈地说。
这时,很多人朝这边看,伊琴琴不敢抬头。段启终于回过味来。他拉过女儿,护住,两眼瞪着伊琴琴,脖子上的青筋**着,一副仇恨满腔的样子。伊琴琴犯傻了,不知所措。因为她想自己也没什么差错,孩子如此在外丢人,自己管教,不对吗?所以没料到段启会凶怒。段启真想往死里抽老婆儿个耳光子,打她个狗血喷头。妈的,装什么富贵娘们?你凭什么打我女儿?女儿丢你哪家子人了?哼!段启抱起吸泣的女儿,脸贴住女儿的湿脸,大步流星走出舞场。伊琴琴蠕动着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她仍反应不过来,丈夫到底哪来的这么大火儿,是因为自己抽了女儿几巴掌?不重呀,我能舍得真打吗?越想不通越想,结果想着想着便走火人魔了。‘伊琴琴认为,丈夫这是借女儿的碴儿找自己的麻烦,宣泄坐冷板凳的火气。不是嘛,今天自己只跟他跳了一支曲子,可那能怪准呢?你没本事留住老婆,到头来还要拿老婆泄气,都是你的理了,还让人喘气不?哼,日子刚红火几日,你就闹事,你这是存心不打算往好里过呀!那好,这回就不惯你这个臭毛病,不过就不过,谁矮谁多少还是怎么的?一个脑袋两条腿,都挣份工资,谁怕谁?以往迁就你,是不想把日子过混沌了,想不到你得寸进尺,上了瘾头!告诉你,段启,我也是盏不省油的灯。今天你在这么多人面前折我脸面,我决不轻易罢休!跟你血战到底!
这次翻脸,持续了一个星期,看势头,再有个十天八日,也打不住。
本来,段启是不在乎的。绷脸,谁不会,那就绷吧,谁还绷不过谁呀。这年头,高兴没处学,阴脸子人人会。他做好了持久战的心理准备,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可到底还是因为女儿,段启让步了。
段启没想到老婆这一次会这么心狠手毒:跟女儿居然也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回家就乒乒乓乓摔东西,吓得女儿整日惶惶不安,失神落魄,夜间时常给噩梦吓醒,找妈,妈告诉她找爸,那样子仿佛是在对付一个小叫花子。开头几天,段启还能照顾女儿,尽管手脚粗些,还不至于让女儿吃不上穿不上;渐渐,他支配不开了,上班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夜里睡不踏实,白天人就恍恍惚惚,嘴上起了几个火泡,吃饭也成问题了。
“歹毒莫过妇人心”,这一次段君算是领教了这句话的厉害。
他开始酝酿“解冻”的方法。
咬咬牙,挺挺腰,坚持买菜做饭,接送女儿,洗衣拖地,并主 动征求老婆的口味,饭菜尽量变换花样,整个儿一个模范丈夫, 每天忙得团团转。
还是不灵,伊琴琴不买账。
段启的招数几乎用光了,新的还没学来,嘴上又添了几个大火泡。
可伊琴琴,就是不妥协。她自觉自己伤透了心,这次不把他治出个名堂来,那是自己无能。你表演吧,看你演到哪一步,大不了离婚,到时你敢提离,我决不喊冤。至于女儿,她则是不得已,没有办法。她明白,现在只有通过冷待女儿,才能镇住段启,这是他身上惟一可以征服的弱点。她在心里向女儿道歉,她女儿大了以后,会宽恕今天自己此举此为的。忍痛割爱,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优优,你再挺挺,为了妈,妈净受他气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帮帮我呀!有几个夜里,她趁丈夫睡着了,偷偷地溜到女儿的小床前,用手抚摩女儿的头、脸,上身、下身和脚,一遍遍,心碎泪涌。她曾想放弃主动权,为了可爱无辜的女儿。可心底那股火那份冤,偏偏赶来捣乱,她进退两难。唉,已经走到了这步,半途而废,岂不可惜!段启,不论以后怎样,这笔账,永远记在你身上。
段启,只要你还有口气,今生你都得向女儿忏悔,你这是自作自受,老天爷惩罚你!
女儿开始发高烧了。
伊琴琴想:决定胜负的时刻伸手可摸了,再坚持一步,看他怎么让我下台阶!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男人有时注定沦为日子的奴隶、女人的阶下囚和鞭下羊。
“我不对,我该死,我给你认错。”段启说。结婚以来,他第一次瘪三似的给老婆赔礼。
“你没错,你没老婆也照样活!”伊琴琴还在坚持。她想:女儿刚病一天,还可以绷绷。
“不为我,就算为女儿!”
“你们父女俩,不是过得挺逍遥吗?团结得跟一个人似的。”
“我求求你,以后保证……”
“保证什么?”
“保证……”
“说呀。”
“好赖我是个男人,你这么逼我,我……”他绝望地瞪着她。
她心里一紧。别怕他,他在拿话吓唬你呢。他就要完蛋了,你就要胜利了,伊琴琴,千万别松劲,斗争到这一步,你不容易,你损失了多少东西?伊琴琴拼命地给自己打气。
……一昨日那短暂的柔情与体贴,真的消逝得无影无踪、无迹可寻了吗?
“段,有件事,我不想瞒你。”伊琴琴犹豫道,“可又怕你听了,吃不消,闯下什么祸。”
“你该相信我。” ,’要是我不相信你,我还会跟你说?”她说,“有个男人,抑掇我跟你离了,完事他娶我。”
“你是什么态度?”
“我当然拒绝了他。”她说,“没影的事!”
“这就对了。”他说,“这辈子你跟我,吃香的喝辣的,没错儿。”
“怪话连篇。”她乐了,“要是有人怂恿你不要我,你咋办?”
“这个嘛,很简单。”他摇头晃脑,“我就对那位美丽动人可爱苦命的女士或是小姐说:‘您带指标了吗?我这儿可没名额了。”
“还是有花花肠子。”她说,“你要是喜新厌旧,我先宰了你,完事我和忧优自杀!”
“说来归去,咱仁还是一家嘛。”
“我比你可靠。”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吹吹老婆的蜜发,“亲爱的,来日方长。”
“小坏蛋。”
“不,是老坏蛋。”他抓起老婆的手,像**秋千那样**着。
“你真的不记恨这件事?”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记恨什么呢?”他说,“你应该知道,我这人很自信,也很理智。属于我的东西,我不去努力,也跑不掉;不属于我的东西,我豁上命去捞,也是白搭。”
“老棍蛋!”
“打是亲,骂是爱,这就对啦。”
“你咋不说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呢?”
“瞰,别急,老婆。”他十分认真地说,“以后,我会满足你这个至高无上的要求。”
伊琴琴倒在丈夫的怀里。
被人请去吃饭,本是件好事。有一回,却吃砸了。酒席间,主人拿话奚落段启,段启满肚子辱感。真是他妈的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段启还吃得下去?搁筷子退席了。老婆不知他被人请去吃饭,他事先也没跟老婆打声招呼,老婆把饭菜摆在桌上,死等他。饭菜凉了,热。又凉了,再次回锅。
并没喝多少酒,因心情不愉快,回到家,段启已是个半醉的人了,眼珠子通红,舌头僵硬,扑在老婆身上。老婆并没多说什么,将他扶上床,扒去袜子,然后端来温水给他擦洗,浓茶也泡上了。段启虽是头重眼花,但心里还清楚:除了老婆,还能有谁为他做这一切,即便做了又能像老婆这样绘声绘色、轻车熟路吗?老婆不是客人,也不是墙上的画。老婆是家庭的基础,离你最近的人,为你做任何事情都简捷随意,没有诗一般的色彩,更没有动人的娓娓过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言行举止,直奔目的,怎么实用怎么来。普通人过日子,没个这样的实际间题实际解决的老婆,行吗?都说找个情人挺幸福,碗里装着,锅里占着,跳跃余地大。然而情人毕竟是情人,待你再上心,事事也难做到家,因为没那个基础。这么说吧,你就好比一架机器,情人多半时候是使用、研究你的的性能;而老婆却时时刻刻维修你,保养你,该擦就擦,该上油就上油。
“想吐吗?”老婆问。
“我没醉。”他坐起来。
“饭菜都在桌上,能吃口吗?茶沏好了,给你端来?”
“我下去喝。’他说,“你们还没吃?”
“等你呐。”
他拉着老婆的手,咽口唾液,心里沉沉的。
饭桌上,虽没大鱼大肉,但段启却感到舒坦,实在,来了胃口。百姓一生,十分之九的日子里,不就是吃素食、喝清汤吗?喜怒哀乐,还跑得了五谷杂粮的味道?段启想哭。
那年春节,段启因工作走不脱,老婆便带孩子回娘家了。那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大年初三那天,段启给冻感冒了,发高烧。家里没人,他在**躺了一上午。中午时,同事小关来给他拜年,他听见敲门声,努力了半天才下了床,扶着墙蹭到门口,打开 门。他头晕目眩,双唇干裂,四肢无力。小关见状后,问了他几句,就扶他进了屋。“你等等,我过会儿再来。”小关说。“有药没有?”他点点头。小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小关又返回来,给他 做了一饭盒水饺。
“趁热吃吧。”小关说。这是个挺会疼人的女人。
一看见油腻的东西,他就恶心。为了不伤小关一片好心,段启咬牙拿起筷子。他想,要是老婆这会儿在身边,他不用说话,老婆便会给他煮碗二米粥,端来一小碟咸菜……呵,多美呀,那是过日子,那是享受,那是从精神到肉体的关怀。
段启吐了。
“是不是油大?”小关急坏了,“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得吃饭,要不没抵抗力。”
段启强打精神说:“什么,也,也不想吃……”
那会儿他多么需要老婆。他的疼痛和饥饿是普通人的疼痛和饥饿,老婆用眼神,就可摸到那疼痛和饥饿的来龙去脉。
相思,在疼痛与饥饿里闪烁!
下班时,倾盆的大雨变成了浙渐沥沥的小雨。
伊琴琴缩在传达室里,探头探脑。
“一块走吧,伊琴琴。”花伞下,一个姑娘喊。
“不啦。”她摆摆手。
雨,下着。
伊琴琴有种感觉,她相信自己的这个感觉,这感觉让她在此站下去。
“他会来吗?”值班的老湛头用熟知一切的口气问。
“准会。”她说。
“我这有把伞,不成你撑回去。”
“他一定会来。”她那时惊奇自己对那个感觉,为什么那样固执、坚信不移。
又等了几分钟。
“哈,来了。”她兴奋得像个孩子。
斜雨里,段启高挽裤腿,右手撑黑伞,左手里拎一个网兜,里面盛着水灵灵的水萝卜和几个紫皮茄子,一件雨衣搭在肩头,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我在这!”她喊。
段启走过去。
“对不起,去买菜,来晚了。”
霎时,伊琴琴心里开锅了,眼睛湿了,她真想冲上去,吻丈夫。
“走吧,忧优一个人在家。”
“嗯。”
回家路上,他问:“准知道我来?”
“嗯。”
“万一我不来呢?”
“不会。”
“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是你老婆!”
雨,浙浙沥沥的雨……
“凭哪一点,这次长半级没我们家老段的份儿?他比谁少干了?大过年的都不休息!不迟到不早退,处处以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一事当前,先替别人打算,够意思了,你们别净挑软柿子捏!告诉你,主任,这次老段长不上半级,我就跟他离了,家破人亡的后果,你们组织上负责!”跟连珠炮似的,段启他们主任,只 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刚贴出二榜,三榜才定乾坤呢。”主任好声好气,“这世上没 绝对合理的事,你有意见,尽管提,我们再商量,也许欠待了 段启。”
“明摆着的,就是欠待了!这样兢兢业业的不给长级,你们长级的大方向对吗?这年头,国家重视人才,讲究工作能力,不兴吃大锅饭啦。再者说了,就是抠死杠杠,我们家老段也都是铁打的!”她说,“_上次他没长我就忍了。”
混中夹理,野中含情,主任碰上硬碴儿了,左右不是。
“这样吧,你先回去,等我……”
“明摆着的!”伊琴琴死泡,“今天不给个准话,我天天来找,反正我一个妇道人家,有的是工夫。”
主任见过不了关了,一狠心,掏出兜里最后一个机动名额,段启长了半级。
“不就是半级嘛,长上了也富不了,长不上也穷不到哪去,你犯不上去闹。”段启觉得挺丢人的,往后不好工作。
“你怎么那么大方?这不是半级不半级的事,活人就该理直气壮、不卑不亢。他们没道理不给你长,是在熊你心肠善。哼,这次放过他们,以后他们还会熊你。人熊人,有瘾头!”
段启乐不起来。
“你甭怕,以后他们找你麻烦,我去对付,你假装不知道就行了。如今这年头,当官的就吃这一套,谁的老婆闹得凶,他们怕谁。马善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年头你不主动去坏人家,就是大仁大义了,今后,甭跟他们客气!”
段启内心矛盾重重,他无法回避现实。
“你当我愿去耍泼撒野?没法子,给逼的!”
“活着真难。”
“才知道?”伊琴琴说,“再难,也得活下去!”
“你说得对。”
伊琴琴知足了。
人生……
111111
家庭……
?????
事业……
为了感动老婆,为了解救女儿于水深火热的病中,段启在好话说尽、无计可施后,一头撞在了南墙上。鲜红的血,使老婆惊愕,如梦初醒。
沉重的代价,也许只为实现一个渺小的目的。
这就是家庭生活!
轻微脑震**,段启住院了。
优忧做了一个甜蜜的梦……
夏日的阳光。
湿润的海滩。
水天一色的地方,有一只小帆船,红色的小帆船,摇摇晃晃。
蓝蓝的海水,托着优优,像托着失群的小鱼。忧忧看见妈妈和爸爸,睡在水底,四周簇拥着翠绿的水草。优忧不明白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在屋里的**睡觉,却跑到了海底,他们不怕淹死吗?优忧的小心,虽然还无法负重“死”这个字的全部含义,但她明白死是吓人的,她哭了,醒了。
“妈妈,怕!”
“不怕,妈妈在。”伊琴琴楼住泪汪汪的女儿。
“要爸爸!”
“优优……”伊琴琴痛不欲生。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出院?爸爸会死吗?”
“就出院就出院,爸爸不会死,爸爸还要跟妈妈和优忧过日子呢。”
“妈妈,过日子是什么?”
“是……”她说,“是生气和高兴。”
“嗯。”忧忧点点头,小大人一般。
伊琴琴泣不成声。
“妈妈,”忧忧又问,“哭鼻子,是不是生气呀?” “是。”
“那妈妈哭鼻子了,妈妈生气吗?”
“生气。”
“是生爸爸的气呀?”
“不是。”
“那是生忧优的气?优优不好好吃饭。”
“不是.忧忧,妈妈生自己的气。”
“妈妈你别气自己。”
“忧忧。”
“妈妈,优优怕!”
“可怜的孩子,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
忧优惶惑地仰视着妈妈。
伊琴琴身心欲碎。
段启出院了。
他面如土色,两眼深陷,但他的精神头挺好,因为他看见优优并没有瘦,也就觉得这一切是为了女儿,值得。一场大病下来,他对老婆那股今生今世都不可能消退的火气,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家的温馨重又浸人他的心里,他特想幸福地大哭一场。
“段,以后,咱们不许闹了。”伊琴琴说。
“就是。”段启深有感触地说,“劳命伤财。”
“咱们定个惩罚制度,谁闹,就罚谁。” “对。”
“那你有什么高招?”她问。
“你先说说看,我想想。”他点燃一支烟。
“不嘛,你是户主,得你先表态。”
“如今不兴户主这一说了。”
“你还在生我气。”
“不吵吵闹闹,也不叫过日子。”他望着老婆。
“我是说出格的吵闹,就得罚。没个制度管着,容易出边儿。”
“也是。”
“你想出来没有?”
两口子你望我,我望你,像在商讨一件终身大事。
“打屁屁!”忧优突然说。
段启和伊琴琴,忍不住乐了。
日子,还得过下去……酸、甜、苦、辣、咸、涩、麻,你轮着尝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