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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以后 01

过日子没了心情 于卓 11349 2024-10-16 21:36

  

  结婚以后,对家庭生活不能细品味和深想。有了老婆孩子,这人的耐性就差劲了,想象力也泯灭了,做大事小事,总是累得不行,还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和发不出来的火气,日子总是过不顺当,麻麻木木,干啥都提不起兴趣,像欠谁的债。总之,段启觉得,结婚以后的事,就是仁个字——“过日子”。有钱往高档水平过,没钱凑合过,这年头没听说城市里有饿死人的事,倒是经常听说有人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居家过日子,油盐酱醋柴,酸甜苦辣咸,舌头上就是这些滋味。过日子是实打实的,你想硬往里塞些初恋般的浪漫故事,对不起,没门儿。有那种闲情逸致的基础吗?上一天班,累个贼死,回家后就想着倒在**狠狠地睡它几天几夜。可是不行啊,饭谁做?孩子谁管?脏衣服谁洗?明天买菜买粮的事谁想?家务活干不干?半天不操心,就要出毛病。有那份钱请保姆也中,可眼下挣工资的中国老百姓,有几个请得起保姆的?也就是做做梦吧,动不起真格的。如此一来,两口子过日子,事事也较不得真儿,往往话不出三句,就吵,就别扭,赶回过头来,又热乎成一团,继续过日子。如此重复,没啥新花样儿,没劲。眼下离婚时奄,可仔细想想,离了又怎样呢?男人还要找女人,女人也要找男人,顶多欢喜个三五日,待彼此的绝招使完了,鼻脸也就清晰了,改不了往昔的习性,逃不了过日子的磕磕碰碰,里外里,差个什么呢?也没劲,纯粹是瞎折腾。

  所以段启压根儿就没打算跟老婆伊琴琴离婚。有一次,老婆哭哭啼啼要闹离婚,他不紧不慢地说:

  “离啥,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不找了!”老婆说。

  “啥话呢,有一次还跑得了二次?”

  “你缺德!”

  “不是还没冒烟吗?行啦,同志,化悲痛为力量吧。看准国情,认清形势,跟咱爷们儿过下去。”说罢,摸起一团什么东西递给泪流满面的老婆,“拿去,擦擦。”

  老婆接过来一看,是他臭烘烘的袜子,破涕为乐。

  “给咱洗洗。”段启厚颜薄耻地说。

  那一刻,段启倒觉得,过日子是件温暖动情的事儿,不过日子,你去哪儿找这种气氛?平头百姓,日子里若是没这出节目,那真实吗?他把老婆揽进怀里,粗糙的大手一把一把地在老婆头上和脸上揉搓着,万千优愁哀伤,顷刻间化为乌有。他感到老百姓的日子,可贵处就在于用一月一年的失望和烦恼,换取这一瞬间的沟通和柔情。太真实和伟大了,催人泪下,逼人玩命活下去,哪怕明天粮菜涨价、风雨雷电、山崩地陷,也要努力固守住家和老婆。老婆偎在他的怀里,乖得像只老猫。现在她死活不想离婚了,一生的不幸和艰辛算个屁,怎抵得上此刻的温馨与朦胧?男人的汗味、烟味、脚臭味,女人如何少得了哟。她真想贴在丈夫的耳朵上,说,以后我要是再提离婚这碴儿,是他妈王八蛋。

  可那回以后,没出一个星期,伊琴琴因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居然又闹起了离婚。段启没哄老婆,结果压抑了小半个月,整日无精打采的。

  过日子得一分钱一分钱地抠,大手大脚摆阔,赶到了月底,因为钱支配不开,两口子红脸是常事。男人在社会上混,甭管丑俊,都讲个“面子”。至于回家怎么跟老婆交待,那就去他妈的了。某月中旬,段启单位有人结婚,张罗份子钱的人,把价码抬到了本年度的极点。数目是大了点,人们暗暗叫苦,尤其是像段启这拨儿当初没收到这小子贺礼的已婚男女,更是觉得亏透了,钱一出手,以后怕是没机会找齐了,除了二婚三婚。冤归冤,可就是拉不下脸来,一个单位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小气份子钱,一来叫人笑话,二来得罪人,因小失大,不划算,按最高数掏吧,认倒霉!

  “就知道这事少不了,我才早留了后手。”老婆颇有些超前意识。

  “什么后手?”段启问。

  老婆狡黯地一笑,之后从小房间里抱出一擦童装床单枕套什么的,花花绿绿的一怀。

  “拿不出手。”段启扭过头。

  “你穷大方什么?这种事,好歹意思意思就成了,又不是送亲戚。”

  “叫人笑话。”

  “少打肿脸充胖子,你一个月挣多少呀?”老婆气味琳的,“咱那会儿,不也有少、这么干吗?这些,都是他们送的,用得完吗?就是这么回事,这些东西,说不定转悠了多少家呢。”

  “那是什么时候:”

  “啧啧喷,那是什么时候?”老婆嘲讽地说,“那时候你是小科 员,现在你还是小科员,变什么了?要我说呀,你这人就是死要 面子活受罪!”

  段启烦死了,不吭声。

  老婆唠叨了一气后,转变了态度,好声好气地说:“我不是不理解你,非要卷你面子。这样吧,还有两个高压暖瓶,我一直没舍得用,你拿去,这总该脸面生辉了吧?”

  “已经送了。”他草草地说。

  “送了?”老婆惊愕,“多少?”

  “四十。”他伸出四根指头。

  老婆温和的脸,刹时又涨红了,浑身哆嗦:“你说你算什么东西?啊!送了,送了还跟我嗜嗒个屁!你多能耐呀,老婆为这个家省吃俭用,想买双袜子都要合计来衡量去,你可好,在外装大屁眼子。这日子还怎么过?!”

  “喝西北风去!”段启也急了。

  “你、你……”

  “俗气。”段启拎起外衣,摔门出去了。

  晚秋的夜风,吹在身上凉森森的。段启抄着手,在马路上悻悻地走着。他心里悲枪,他越发觉得老婆世故了,地地道道一个小市民,除了吃喝拉撒睡,一天到晚嘴里没别的,跟结婚前判若两人。恋爱时的她可不是这样,文静柔情,通情达理,待朋友又热情又信心。那时候自己有朋友结婚,跟她商量份礼的码数,她总是那么慷慨,猛劲摘掇自己给大数。那时候她还谈诗、音乐以及家庭布置什么的,处处体现主动向上的精神,哪像现在呀,终日一脸冷漠,动不动就发牢骚、讲怪话,对什么都是有一搭无一搭的。

  往事不堪回首,太多的心伤不敢触摸,日子也只能尽管往下过,不可比较,叫人受不了。一对甜甜蜜蜜的情侣,相偎着与段启擦肩而过。段启寒冷的心忽地一热,记忆深处的某种东西,深深地召唤他、感动他,他无法对现实绝望,生命里毕竟有过真实的初恋,热情的给予,那一切都是生命的骄傲和顶峰。段启的眼睛苦涩起来,他知道自己一生中从未有过此时此刻的这种无可奈何、窒息和无力。日子真磨人,你反抗不得,也放弃不得。它就像魔鬼一样,时时处处看你的笑话,用虚幻的色彩**你,到头来却让你抓一手冰凉的惨白,并叫你无处呻吟。这一切的不顺心,究竟因何而生呢?是因为结婚?要是这样,那人们为什么还要结婚呢?是因为有些人生烦恼和苦痛,人必须要经历及付出代价吗?可经历和付出代价以后,又要说明什么呢?沉默?幽怨?颓丧?亦或只为了证实一个万万千千人早就吐出过的那个“累”字吗?累的滋味,当真就是中国家庭的主旋律吗?可为什么有时还要狂热地献身这个“累”字里?既已用一个“累”字看透了婚后生活,那在没有老婆的日子里,心又为什么不踏实,恍恍惚惚,做梦也想家呢?每次出差的日子只要稍长一点,段启便左想家好,右想家好,有理由没理由地便跟人家提老婆,一谈开就收不住话头……

  ……夜空深远,银星闪烁,万家灯火,勾勒出都市夜景。林荫下草丛中,情人喃喃私语,不拘小节,恋心怂恿他们忘记这人世上还有像段启这样沉重迈步的人。触景生情,段启收回软绵绵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脚。脚上的三接头皮鞋,油腻腻的,一只鞋尖上还粘片芹菜叶。两只鞋上都有裂口了,后跟也磨得偏偏 的,段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老是想不起去钉个掌儿。没时间? 吝音钱?好像都不是。这双鞋有年头了,如今的小青年,没人稀 罕这种三接头,穿就穿新潮老板鞋,稍讲究点的,则要蹬国际名 牌旅游鞋,诸如美国的耐克,意大利的阿迪达斯,英国的登洛浦, 等等。别说,人穿上高档名牌货,走在路上就是晃眼,神气。一 分钱一分货,人的衣马的鞍,这话朴实准确。段启哀叹,他知道 自己这辈子肯定不会花几百块甚至上千块钱买双鞋来赶时代的 潮流,能有双三接头装饰脚,就是好家伙了。想着脚上的三接头,段启的心里又翻腾开了——这还是老婆舍不得吃穿给自己买的呢!一个女人把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转换成一种调剂家庭生活的幸福,能说老婆的生活态度不认真吗?能说老婆的生活欲望不火热吗?能说老婆只会挑刺气人而不关心丈夫吗?能说老婆是多余的吗?能说……

  隐隐地传来火车轮子在铁轨上碾出的铿锵声。段启一激灵,才知今天走得太远了!该止步了。

  伊琴琴对婚后生活,也有疲劳感和难言之处。当初满怀信心地建起这个家,以为这辈子有个安稳的小窝了,可以红红火火地过日子了。‘旧子”这俩字,在她心里很有分量和**力。小时候,玩过家家,她就贼胆包天地想过‘旧子”的内容。直想得心惊胆战、小脸排红,后来就心里痒痒、激动和痴情。谁知一结婚,现卖与脑子里的设想满拧。不精打细算,这日子还不过个稀里哗啦,四下漏风?她很要强,就怕人家在背后笑话她,所以宁可少吃一口,少穿一件,也要把面子上的事办圆溜。苦,就苦在暗处吧,谁叫自己没本事挣大钱呢?到此时,她才领悟了母亲那句口头禅: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整个人一天到晚忙活这点事还不够使,哪儿还有闲情逸致遗马路看电影钻舞场,或是幻想明天憧憬未来呢?那纯粹是小说电影里骗人的把戏,不是生长在真实日子里的东西,信不得,要信准保痛楚绝望。再后来是跑住房。按公法公章,她够住房条件,该分到房子,可这年头公法公章不如人情和裙带关系,没法子只好四处烧高香、装孙子,话里话外,不敢有半点得罪管分房人的地方,若惹下了,有你的好果子吃。有理没处讲,不忍难成事,这就是老百姓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你不过行吗?房子弄到手了,一间半,厨房、厕所配套。甭管前后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结果还是辉煌的,值得庆贺一番。嘿,不行,肚子里的小生命到月份了。疼,住院,女人一生中要比男人多受多少罪?孩子生在医院,月子回家坐,好吃好喝的,看上去是享清福,可心里那股子闷慌,谁又知道呢?一个月子下来,一台水仙洗衣机吃进肚了,能不心疼吗?人家有条件的,出了月子后继续休假,一气休半年。有些经济实力雄厚,或是背后有大树靠的女人,索性吃劳保。可是伊琴琴比不起那些人,没帮手,也没财路,事事面前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一咬牙一狠心便把刚满月的女儿送进托儿所,然后揩干泪水,扭着肥腰去上班,老老实实挣工资糊口。老百姓,要强要在骨子里。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不疼爱谁疼爱?

  在外受气当狗,回到家里就指望在丈夫身上找些温存和慰藉。可是,伊琴琴渐渐发现,段启已远不是初恋和热恋里的那个人了。那时他的心沾情就着,如今你就是拢柴烧他,他也很难冲动起来跟你共谋家业共享甘苦,整日淡着个脸,不闻不问,不痛不痒,时不时的还发呆,一呆就是个把钟头,像丢了魂。他不关心这个家了,不往自己和孩子身上投人动力和活力了,仿佛这个家成了他的牢笼。你要是熊他两句,他或是出去,或是跟你瞪眼,一点儿都不哄你,为此伊琴琴不知哭过多少次。其实女人是块橡皮泥,你只要用点情去捏,还不想要什么型就是什么型。段启,你这个笨蛋、草包,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女人计较小屁事,可女人最容易被温情征服。段启,你是男人,咱们闹别扭的时候,你破费一点面子,温存我一下,我还会折腾下去吗?你硬跟我顶 牛,我当然下不了台阶,女人也计较个面子上的输森。女人的虚 荣感,其实就是女人向男人妥协的依据,女人生来是软骨头、贱 骨头。

  妻子需要丈夫的关怀和体贴——女人的荣誉感和安全感, 完全来源于男人!

  颇受当今女人青睐的《妇女指南》杂志曾载文说,一个家庭从自然诞生到自然完结,要经过几个“坎儿”,典雅一点讲是“家庭疲劳期”。在家庭疲劳期里,夫妻双方情绪不稳定,思想复杂,生活态度冷漠,易发生口角,易受外因改变初衷,夫妻双方有可能因小事造成感情破裂。总之,用大白话说,这是个难关,挺不过去,夫妻就得“拜拜”。不拜拜也是危机四起,难得和谐与安宁。乍看言过其实,细品之后,就让人忧心忡仲了。伊琴琴明白,现在自己的家庭,就处在那个疲劳期里,大事小事处理不当,就有可能引发灾难。虽说丈夫有毛病,自己也曾闹过离婚。可那是气头上的决策,不准确也不科学,真离,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一切潜在危机,都有希望化险为夷。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况且她伊琴琴还不是那种以离婚次数引为荣耀的“新潮女人”,她的骨子里还有许多传统的东西,思想里也有些典型东方女人的那种柔善和知足。很早以前,对婚姻问题,她就有了一个顽固的看法,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听天由命,没那个福分折腾也是白折腾。于是,为这个家能完整地保存下来,并富有生机和魅力,她按杂志上的防范办法进行实践。当然,因经济状况所限,她放弃了每年出去旅游一两次的做法。面对实际,量力而行,常在穿戴上做点小文章,能唤起丈夫对初恋的追忆,以新颖和色彩的变换来激发对方的想象力,调动其麻木的生活情趣,创造新的家庭生活氛围。抠不出闲钱买衣服,伊琴琴便绞尽脑汁,翻出早些年的衣服进行综合加工,长的改短的,贴兜改挖兜,边角料拼马甲,好一通忙活。

  “段启,你看这件衣服我改得怎么样?”

  “还行。”

  “这条裤子呢?你当初送我时是上粗下细,现在我改成了筒裤,瞅着不难看吧?”

  “不错。”

  “你再看这马甲,不比街上卖的差吧?”

  “可以。”

  努力基本失败,这家伙简直像个木头人,冷冰冰的,你的话他根本不往心里去,净穷对付。伊琴琴心凉了,委屈得要死,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你不能换一种说法吗?”她用最后的信心争取丈夫,“人家辛辛苦苦地改出来,你哼哼叽叽就打发了呀?”

  “那你要我怎样?”

  “你……”她语塞了。

  是呵,要他怎样呢?狂喜,惊讶,抱自己吻自己,做出一连串非他真情实意的举动来,然后自己就飘飘然,故作幸福状?有意思吗?又能维持几天?她颓丧地望着丈夫,四肢沉甸甸的,有种与世长辞的感觉。

  段启说:“你们女人总是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对什么事的表达,非得用你们女人那一套不行,强加于人,否则你们就不高兴,枢气,指责男人不会生活,不会发现,不理解你们的甘苦。可你们理解男人吗?男人有男人的特殊表达方式,就两个字:深沉!”

  “借口!”

  “看看看,又来了不是。”

  “哼,你少打马虎眼。”

  “好好好,你这些东西改绝了,改出了国际一流水平。巴黎时装算个球,照你还差一个世纪的审美水平呐。唔,我说亲爱的,你要是穿上这件,那可是天下没人敢比啊!喷啧啧,这件也够味儿,你穿了,少说能震倒半城的人,太他妈棒了,你的小手比仙女的手还灵巧呀……”段启一通云山雾罩之后,盯着筛糠的老婆,说:“怎么样,这么多动听优美的赞词,你该满足了吧?”

  “你,你不像话!”

  “像画,早贴墙上了。”

  她跑到另一间屋子里,哭得死去活来。

  段启不是不会哄老婆,也不是不会恰到好处地表扬老婆几句,他只是觉得这一切太无聊,没劲,像小孩子“过家家”。活到了这把年纪这种地步,内心所需要的,并不是这种肤浅做作的小把戏。可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情感和语言来交流呢?他茫然。但他知道反正不是眼前的这一切。

  常言道,两口子是天下最亲近的人,彼此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彼此不藏心眼儿。而眼下,却似乎不是这么个行情。合不来的两口子,关系还抵不上跟周围的同事融洽。段启在家一副嘴脸,在单位里却又是另一个模样。每天一进办公室,他的脸色遂多云转晴,心呀头呀胳膊腿什么的,也不那么沉重了,主动与人打招呼,哼小曲,聊国内外奇闻轶事,可谓精力充沛,心境明朗,混出个好人缘儿来。他从不迟到早退,没有天塌地陷的事儿,决不休那十二天有薪事假,年年选优秀评模范,都少不了他。

  “段秘书,听人说,人只要一结婚,就什么都完了。是这样吗?”打字员小玲有一次问段启。

  “基本属实。”段启认真地说。

  “你这人真逗限儿。”

  “承蒙赞誉。”

  “嗯嘻……”小玲捂着鼻子乐起来。

  段启一本正经地点燃一支烟。

  “段秘书,那你的家庭生活好吗?”

  “一般。”

  “听人说,你们挺幸福的。”

  “这事只有我一个人明白。”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

  “你没结过婚,跟你说了,你也不消化。”他感慨。

  小玲皱着乌黑的柳叶眉,咬着手指,清澈的大眼睛困惑地眨着。

  “我这辈子不想结婚。”她呐呐地说。

  “这话,我听一千一万个姑娘说过了。”

  “我这可是真心话,没跟你开玩笑。”她慎重地说。

  “人有时做事,身不由己,明白了吗?”他语重心长。

  小玲摇摇头。

  “生活就是这么古怪,”他弹弹烟灰,“结婚的人想离婚,未结婚的一门心思找茬儿结婚。”

  “段秘书,我原以为你的家庭生活挺和谐美满的,谁知……”小玲同情地看着他。

  段启不语了。跟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讨论家庭生活,有什么意思呢?向她流露内心的仿徨?借用她的青春发泄灵魂的苦闷?还是争取她的幼稚来怜悯自己的命运?再说了,自己的家庭生活,真的就是悲不见光、哀不见亮吗?就没有一点温情和欢愉,就没有能让记忆永久保存的给予吗?那有时的冲动因何而发?那出差日子一长,又为什么玩命想家?跟人家谈家庭 生活,为什么偏偏拣脏、乱、差说呢?段启倏地觉得自己无聊透顶,自私卑鄙,没劲!

  老母亲两眼一闭就离开了这个人世。段启奔丧归来,面黄 肌瘦,情绪低落,动不动就为小事发火。诸如要换新工作证了, 找一张八百六十年前照的一寸像片,找不到了便恼;黑色线袜子明明塞在柜角处,怎么就不见了呢?活见鬼!晦!你是不是收拾了柜子?我的黑色线袜子呢?跟你说过一千次了,不是叫你少动我的东西吗?昨天的《报刊文摘》哪里去了?嘿,问你哪,听见没有?横眉立目,凶神恶煞,像在声讨地富反坏右。

  今天爱人没胃口,吃了小半碗米饭就饱了。她抱着女儿,饶有兴趣地看丈夫吃。《妇女指南》杂志上说,这样可以使夫妻之间增进理解和友谊。

  “看什么?不认识?”段启冷若冰霜。

  伊琴琴被噎个大红脸。

  段启如此这般无理取闹,伊琴琴便时时刻刻寻机会反击,两口子过日子的主题,居然成了互相攻击和报复。

  常在河边走,焉能不湿鞋?

  好马也有失蹄的时候。

  这世上压根儿就没有常胜将军!

  你段启再能,也有不堪一击的时候。这不,伊琴琴终于把报复的时机等来了。下午上班,段启发觉那个火石打火机没了,找遍全身,仍不见踪影。他回想,打火机,中午从家出来时,就装在衣兜里,路上又没用,口袋也没漏,问题肯定出在老婆身上。这一来,他想起老婆老早前的一番话:破打火机,咔咔咔的光响不着,一天到晚吵得人心烦,你就不能划火柴?等哪天,我非给你扔了不可!那个老式汽油打火机,是父亲传给他的,如今世上少见,段启挺珍爱的。可是现在打火机没了,他心里这个恨呀,所以晚上一进家,不间青红皂白就冲老婆开了火。

  “我没碰过。”老婆留有分寸地说。她没忘记自己从前说过扔他打火机的气话。

  “那你说哪去了?长翅膀飞了还是长腿跑了?”

  “慢慢找找,兴许你放哪儿忘了。厕所里有没有?你老把打火机忘在暖气片上。”

  “找什么找,打火机就在我兜里,去厕所干什么?”

  “你别喊好不好?”老婆的态度强硬了些,“你不怕左邻右舍笑话,我还嫌丢人呢。”

  “嫌丢人,别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呀!”

  “你嘴干净点,你近来是没事找事。就说你老妈去世了,你心里不好受,可你也不能太过火呀!”

  “过什么火?”他恶狠狠地说,“东西叫人偷了,还不许人吱声呀?”

  “你简直是个无赖!”

  “你骂谁?”

  “给你打给你打!”老婆把头拱进他怀里,“你越活越出息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工夫,女儿怯生生地进来了,嘟着红嫩的小嘴,颤颇巍巍地举着打火机,说:“爸爸,给你。”

  两人不约而同望一眼女儿,之后面面相舰。

  “哪儿找来的?”段启有些心虚地问。

  “忧优,甭怕,说老实话,妈给你作主。”伊琴琴隐隐感到自己要胜利了。

  “在爸爸西服兜里摸到的。”

  天哪!段启如梦初醒,这才意识到是因换衣服出的岔儿,心里慌乱了。

  “哼!”老婆接过打火机,亲昵地对女儿说:“优优,你去那个屋子看小人书,我跟你爸爸修一修这个该死的打火机。”

  女儿快快退去。

  伊琴琴关上房门。

  “同志,”伊琴琴握理在手,不急不怒了,“这个打火机够德性的了,惹你老人家生这么大气,造孽呀!”

  段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嘿,我说,这打火机是哪一年造的来着?啾,有年头了,家宝。”她咔叭咔叭地打,“不好使呀,你怎么光知道用不知道保养呢?比如说擦擦锈、点几滴油什么的。旧东西,不见得都没有生命力,你说呢?”

  段启听出她在指桑骂槐,旁敲侧击,借题发挥,却无力招架,干忍着。

  “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以后说话做事沉稳些,别净出洋相,干些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事,叫人瞧不起。嗽,拿去吧,你的宝贝疙瘩。”

  他犹犹豫豫。

  她汕笑。

  他本能地接过打火机。

  “呸!”她忽地阴了面孔,目光像刀般锋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活该!”

  许是从那次以后,段启改变了战略战术,不再来硬攻了,事事软磨汤泡,把家庭生活的矛盾看得很淡,似乎一切事情,都不值得他深思和探根求源。“唉,还计较什么,人这辈子,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争来斗去,结果还不是赤条条地来,**裸地去。荣辱伤悲,皆是身外之物。算了吧,默默无言地活着吧,行尸走肉,稀里糊涂,活着的用意,权当是为女儿,为自·己那份不敢直面死亡的卑下与怯懦。好了,生活,我交出信心、欲望、幻想、热情、思想和大脑,向你自首、投降——我耗尽了耐性,我彻底地服了!若今后我再调皮捣蛋,惹事生非,多言多语,就算我白活!”

  伊琴琴无法明白,为什么每次家庭生活出现冷场、危机以及对人生绝望时,自己总是想丈夫的好处和长处。有一次,想着想着,困苦就化为乌有了,眼圈也湿了,情思澎湃,心里那个踏实劲,就甭提了,今生从未有过。

  那是个星期天,她拉丈夫去商店给女儿买鞋。那天段启又像是吃错了药,蔫了巴叽的,任凭伊琴琴用一百句趣话逗他,他也不开心,搞得伊琴琴灰溜溜的。当时她真盼着汽车把他轧死,因为不那样她不解气。在商店里选鞋时,叫他拿主意,他不是“一般”,就是“马马虎虎”,极其应付差事。她忍无可忍了,索性当没他这个人,跟女儿商量。她本打算给女儿买完鞋后,一家三口乐呵呵地去逛公园,开开心,谁知道他竟是这副德性!伊琴琴愤愤地想:早知如此,就不该叫他来,都怪自己太贱。下次,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他死他活,不关我们娘俩的事。

  “哎呀!”伊琴琴被迎面来的一辆自行车撞翻在地。车主是个七个不服八个不尿的小伙子,撞了人,还满嘴不干不净的。那时,她多渴望丈夫能冲上来帮她一把,壮壮自己的胆子。可他非但不愤不怒,还一脸的饶有兴趣。好哇,你个没有心肝、冷酷残忍的家伙!你老婆在当街被人羞辱,你袖手旁观看热闹,你还算是个人吗?!猪狗不如!狗还知道关键时刻帮主人咬一口两口的呢!咱俩在家里再红脸再斗气,毕竟是关起门来的人民内部矛盾,出了门,可就是一个战壕里的人了,一方有难,一方当全力相助。你可好,他妈的借刀杀人……撞人的小伙子见走不掉,急眼了,用巴掌抽伊琴琴的手。女儿抱着她的大腿,哭得顿挫抑扬,场面可是够悲壮的了。围观的人光用声音声援伊琴琴,却没人肯站出来拉拉。就在这节骨眼上,段启像只恶狼一样蹿上来,扫开一片人头,与那小伙子照面后,也不过话飞拳便打。这一拳机敏、有力、准确,正中对方的门牙,把对方嘴里那个还没来得及 吐利索的“操”字,打了个五彩缤纷。小伙子往后一掀,连人带车倒地,空中闪烁着几粒血球的艳光。小伙子摇摇晃晃爬起来,尚未站稳,段启憋足劲,又一个漂亮的飞脚,这下子小伙子倒在地上哼哼,就是起不来。段启掏出一根烟点着,还燃烧的火柴随手往脑后一抛,嗬,潇洒!围观的人全都直眼了,上哪儿去找这组镜头呀,想美国的兰博先生,顶多也就是玩到这么个水平。段启俯身抱起满睑泪痕的女儿,搂住又悲又喜的老婆的右肩,说:“走,回家!”人们又是一片惊嘘……

  回府的路上,伊琴琴步伐昂扬,活像个刚刚从硝烟战场凯旋的女兵。是呵,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她除了会悲哀外,还会自豪。她体会到了,关键时刻,还得说是两口子,啊,丈夫丈夫我亲爱伟大勇敢的丈夫——我爱你我——爱——你!……生活,折磨我打击我吧,我伊琴琴无怨、无恨!这就是生活给予女人的疯狂和满足……

  当晚,看电视时,伊琴琴身上的那股子热辣劲还没消退,她一抬屁股,坐在了段启的大腿上,胳膊一弯,勾住丈夫的脖子,动作连贯,不拖泥带水。段启没表露出反感,他在心里嘀咕,你跟我来这套,什么意思?无非是想找平我帮你那一拳一脚,够俗气。那会儿我帮你,因为你是.我老婆,仅此而已,别人,我管得着吗?若是换个时候,你亲热我‘我兴许会高兴。段启越思越觉得老婆的所作所为虚假,有商品色彩,在跟他玩心眼,甚至还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吻我好吗?”老婆强烈地要求着。他一动不动,心里腻味透了。如今两口子过到了这份上,渴望深沉的交流,企盼无言的给予,毕竟不是少男少女了,需要含蓄、回味、独立、完整和深刻的感情抚平心上的皱褶和创伤。然而段启明白,那一切,似乎还很遥远,今生摸不到获不得。他闻到了老婆嘴里淡淡的大蒜味,心里莫名其妙地舒坦起来,某种源于生命深处的真切快感回归到感觉神经上。段启不由自主地搂住老婆,手指在老婆的肩上轻轻地划着。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并未丧失触感功能,每个指肚里还膨胀着饱满的热情与活力,还积蓄着纵人和聚拢的意识。他恨自己,恨得那样朦胧,恨得那样缥缈,恨得那样深远,恨得那样无力。他又一次俘虏了自己,又一次被家庭生活所陶醉。幻觉中,一片阳光垦开了他阴暗的记忆,他无法回避那只纤细且又顽皮的小手,也无法抵抗那两片热唇的**与奉献,他一半昔日一半现实地回味着人生,他用唇接住老婆的唇。此时的电视机里,一男一女正在吵架,双方摩拳擦掌,都不示弱,挑最伤人的字眼攻击对方。呵,芳香的大蒜味——被女人的肉体处理过的大蒜味,让人感到平民百姓的日子是这样的逼真,这样的充实,它胜过任何甜言蜜语、一切许诺及色彩;它让人在茫然中找到了生存的位置,看到了明天的光亮。实实在在,朴实自然,这便是从普通人家里产生出来的生活根据。它既不高深,也不玄虚,却满含哲理,意味悠长。段启很清醒,此时此刻自己吻的不是老婆那两片**的红唇,而是在吮吸那股大蒜味里夹杂着的真实的东西;那东西引发了他泯灭的生活情欲和想象力。他想抓住那个东西,可那个东西似水又如空气,他只得调动全身的力量和智慧,在那股大蒜味里深人了再深人。他不愿错过这次机遇,他已在冰天雪地里等待得太久太久了。他的心已经冻裂了,他的神态已经老化了,他要唤醒自己,跟老婆手拉手,心贴心,好好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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