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伦再次奔忙在灾区,就重大灾难发生后提前成熟的大学生村官进行追踪采访时,嫂子打来电话泣不成声的告诉他:七十六岁的爸爸,其实一直生活在离楠山不远的一个小镇。几十年来,惦记两个儿子和女儿的他,因自感没尽到爸爸的责任,无颜到楠山相认。
但他却知道陈程早就是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知道陈伦居住蓉城,做了爬格子的人。大地震后,老人独自前往重灾区,捐出了多年来悄悄攒下的五万多元现金,并不顾年老年迈参与救灾,以其高超的技艺,指挥村民搭建临时住房。
连日的劳累,使他的老支气管发作,经常咳得喘不过气。地方干部和村民们,坚持把他送到了崇州医院治疗。
可他悄悄从医院跑了出来,和蓉城的两个女儿通过电话、得知她俩都平安无事后,突然想起几十年没见过的亲生儿。记得有人说过,改名为陈伦的小儿子住在龙泉或龙潭……
凭想象,老人认为龙潭或龙泉能找到陈伦,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天回镇居住在一家小旅店,四处打听、逢人就问是否认识他。
老人家不知道陈伦有笔名,也不知道龙泉和龙潭相距很远,更不知道,现在的蓉城已经是当年的数倍大,没有准确地址想找到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
可他固执的认为,只要陈伦还活着,就能找到。执著的在那一带奔走、打听!
第二天早上,他坐在小旅店的沙发上,紧紧闭上了苦涩的眼睛……民警从他随身携带物品里,发现了捐款的收据和几个乡镇的感谢信。在一个小本子上,找到了陈程和陈伦的名字,知道了陈程在楠山,陈伦在蓉城。
一番紧急查找后,民警联系到了陈程。得知多年不见的亲爸客死他乡的噩耗,陈程当即哭得晕了过去。
听了嫂子的电话,正在彭州一个小镇的陈伦立即驱车往市区奔去。由于在灾区奔波几天,汽车好几个部件严重受损,水箱不仅变了形,所有的水也漏光了,可他竟一无所知,急急从彭州往天回镇开去。
在高速公路上,汽车开锅熄火了,陈伦的紧急求助电话打给了几十公里外的吴雪,要求她火速赶来救急,却没说必须送他到磨盘山殡馆。
电话中,吴雪的声音似有些哽咽,轻声说道:“对不起伦哥,我到灾区已好多天了,今天被困在一个小村庄,确实无法赶来,只能叫天回镇派出所的朋友立即赶来帮你……”
陈伦心想,吴雪一定遇到非常重要的事,否则不会委托朋友来,也不会带着哭腔。可她会发生什么意外呢?
很快,一位年轻女警官和修理厂的救急车赶到了,简单问明情况后轻声安慰道:“老人已逝,节哀顺变……”
修理厂把陈伦的车拉走了,陈伦坐上女警官的车直奔麻盘山。一路上,他努力想记起爸爸的面容和身影,可总也想不清楚,儿时令人难以忘却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因为爸爸是现行反革命,从懂事那天起,他和哥哥姐姐一直处于人们世俗的白眼,一直忍受着同龄人的欺负。
在乡下,因为有外婆头上革命烈属老太婆的光环罩着,也因为乡下人对自小参加革命的妈妈心存尊敬,没有人敢于公然欺压他们。可自从学龄期回到城里,那些自以为觉悟高的工作同志,街道干部和治安积极份子,众多追求进步、随时想要表现自己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总会变着法子令他们难堪,使他们不能如正常人一样生活。
穿在身上的干净衣服,总会让人恶作剧的搞脏,扭扣随时有可能让革命者后代扯掉;兄弟俩牵着手小心又小心的走在街上,会莫名其妙被人用垃圾掷在头上、身上;坐在自家门前的门槛上喝玉米糊,有人会朝他们的碗里撒来一把尘土或沙子。
甚至,有恶毒的人朝他们的碗里吐唾沫;好不容躲在人群后面看一次坝坝电影,也会有人偷偷用拳头、脚尖袭击瘦弱的他和哥哥。
那时,他们不能和任何人争辩,哪怕对方没有一点道理,纯属无理取闹,但,因为他们有一个反革命爸爸,最终,输理的总是他和哥哥。
为了他和哥哥能进入学校接受教育,妈妈哭过闹过,甚至动了自杀的念头。甚至抬出了步履艰难的外婆,惊动了大舅当大官的战友,好不容易才让他们进入一所民办学校。
学校的老师,并没有因为他和哥哥成绩好,综合素质好,劳动表现好而欣赏他们,更没有因为他们各方面表现好而让他们成为三好学生;家庭出身好的同学,可以趁老师不注意,随时抓过他们的作业去抄,也可以随心所欲抢夺他们的文具。
家里穷,买不起乒乓球拍,他和哥哥虽酷爱乒乓球运动,却只能远远看着同学们挥舞球拍,当所有同学们都放学走了。他们才能做贼一般从书包里拿出自制的木板球拍,在露天水泥球台上玩一阵。
不敢参加篮球运动,因为没有胶鞋,更没有球鞋。更重要的是,害怕在打球时,有人会故意用肘或腿偷袭。万一让人整得嘴啃泥或受了伤,不但受痛,还会遭到妈妈的伤心责骂。
有了革命转业军人的继父,遭受的欺凌虽相对少了,但却同时受到了更深的屈辱。同样经常吃不不饱肚子,照样让人指着背辱骂。
姐姐好不容易混了个初中毕业,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哥哥读了初一就被迫掇学,在离家二十多公里的道班当了临时工。而他只混到了小学四年级便离开了学校,成了带弟妹做家务的小保姆。
为了一元钱,手臂被打断过,因为偷给哥哥几粒止痛药片,稚嫩的身上布满了皮带抽打的伤痕。逆境中,他们呐喊反抗过。甚至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想到了用一根绳子结束苦难。为了维护尊严,他和侮辱人格的同学打架,和左右邻舍的娃娃殴打,头上、身上满是创伤。
苦难的童年终于熬过去了,得益于改革开放以后的政策,他们不再受歧视,也不再为吃饱肚子而哭泣。
逆境中遭受的苦难,使他们比起一般人更能吃苦,更有创造力和斗志。
几经拼搏和沉浮,哥哥和姐姐都有了成功的事业。经历了太多人生苦难的他,虽丢失了好不容易奋斗得来的千万资产,至今仍独身漂流异乡,但至少也有了几部作品,算得上在人生留下了痕迹的作家。
担任华达公司经理后。他和陈程及姐姐有过漫长的寻找,四处托人打听爸爸的下落,并自驾车到位于华蓥山下的老家寻找过,向仅有的几个亲戚打听过,却根本没有爸爸的一点消息。
他们不敢朝坏的方面设想,只在心里猜测:天生不甘寂寞,性情刚烈的爸爸,或许自感有愧、无颜面对已经长大了的儿女,悄然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在那里组织了新的家庭,幻想着能忘掉给了他们无穷苦难的过去。在新的环境或平淡,或轰烈的度过下半生。
他和哥哥商量,不再继续无结果的寻找。既然老人家不愿相见,肯定有他的想法和理由。身为儿女,只能尊重他,给他宁静和安详,让他在重新构筑的世界愉快生活吧。
没想到,已到奔五之龄,不再有年轻人的热血沸腾,也不再有当年的意满志得,淡忘了曾朝思暮想、童年带给他们苦难、屈辱和希望的亲爸,于民族的巨大灾难降临后,爸爸出现了……更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老人家竟以这种方式出现。
陈伦赶到火葬场时,陈程和嫂子的宝马早就到了,哭肿了眼的姐姐埋怨道:“我们几百公里都赶到了,你怎么回事?”
看着姐姐责怪的眼神,陈伦嚅动双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呀!他们从几百公里外都赶到了,可我?
陈程没有一句话,转身带着一行人直奔停放尸体的冰冻间,工作人员拖出了十四号冻柜。
当冻柜拉出那一瞬,陈伦好像看到了沉睡的自己。紧闭双眼神情安详、上身仅穿一件白背心,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人,眉眼、鼻嘴和脸部的轮廓,简直和他一模一样。
陈程看看陈伦,再看看躺在冰柜里的爸爸,轻声说:“老二,你和老爷子简直长得太像了!”
姐姐、嫂子及侄女大放悲声,陈伦和陈程的泪水慢慢跌落下来,傻傻望着沉睡在冰柜里的爸爸,陈伦喃喃问道:“爸爸呀!这么多年,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难道你不知道我们一直在找你?”
就在陈伦和陈程、嫂子,姐姐等人哭成一团时。一位年约五十,身着素色衣服和白下装的冬瓜脸女人,被一个年轻人搀扶着,哭天叫地的跌撞着扑到了过来,跪倒在冰柜前大放悲声。
陈伦和陈程面面相觑,泣不成声的姐姐也止住了哭声,瞪大红肿的双眼望着这两个外来客,张大了嘴似想要说什么,却又转过头朝陈程和陈伦望了望。
姐姐和陈程都充满了疑惑,陈伦心里却很明白,从那半老女人直呼爸爸名字,伸出双手抱着他冻僵了的头那悲怆的神情,不难看出,她们之间有深厚的情感。
显然,爸爸和儿女们失却联系后,在他乡重新有了相爱的人,有了新的家。并和这个女人有了子女,这年轻人,或许就是他和妇人的儿子。陈伦暗自在心里揣测着。
女人哭完了,站起身,抽泣着从挎包里摸索出一大叠照片,来到陈伦和陈程身前,认真端详一番,又看看照片,嗓子嘶哑的轻声说:“我晓得你们两弟兄,你爸爸经常提起你们,说你们都是很能干的人!”转过头指着姐姐说:“她是你们姐姐叫娟,听你们爸爸说,是著名的服装设计师……”
陈伦和陈程交换了一下眼色,把自称爸爸法定妻子的女人和那年轻人带到火葬场附近一家茶馆,让她们平静下来慢慢讲述。
女人指着一脸悲戚、年约二十七八的年轻男人说:“这是我侄儿,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姓曾。我有两个女儿,你爸爸最疼爱小女儿菊香……”
“菊香?你女儿叫菊香?”陈伦心里莫明其妙 一阵悸动,牛菊香的影子清晰浮现在朦胧的眼前。
“是呀,我小女儿叫菊香,到外地出差去了,可能要明、后天才能赶回来!还有一个大女儿也在蓉城,参加抗震救灾在一个山村下不来。听说爸爸不幸的消息,她两个都哭得死去活来。”孙兰抹泪抽泣道:“特别是菊香听到爸爸逝世的消息,在电话中就哭得岔了气,这女儿,和她爸爸感情深得很!”
从她的讲述中,陈伦他们得知了一个近乎天方夜谈的故事,一个残残酷、美丽的谎言,爸爸朦胧的形象,立时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