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小凯茜成了寡妇
凯茜走了之后,我曾去过一趟呼啸山庄,但是没能见到她。我提出要找她,约瑟夫却用手把着门,不让我进去。他说林敦太太“很忙”,主人也不在家。还是齐拉跟我讲了一些他们过日子的情况,要不我连他们谁死了谁活着都不知道呢。
大约在六个星期以前,也就是你来前不久,有一天我和齐拉在荒原上相遇,我跟她做了一次长谈。下面就是她告诉我的一些情况。
“林敦太太到达山庄后,”她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楼上跑,对我和约瑟夫连声晚安也没说。她把自己关进了林敦的房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后来,在主人和恩肖吃早饭时,她进正屋来了,浑身打着哆嗦,问道:‘我的表弟病得厉害,能不能去请个医生来?’
“‘我们知道!’希思克利夫回答,‘他那条命一文不值,我可不想为他花钱。’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要是没人来帮我,他会死掉的!’
“‘走,出去!’主人大声吼道,‘别让我再听到有关他的一个字!这儿谁也不会关心他会怎么样,要是你关心他,你就去看护;要是你也不关心,就把他锁在房里,随他去。’
“最后,在一天晚上,她终于壮着胆子闯进了我的房间,她说的话把我给吓蒙了。她说:‘快去告诉希思克利夫先生,他的儿子快要死了——我发誓,这一回他真的要死了。起来,快,去告诉他!’
“说完这几句话,她又不见了。我继续躺着有一刻钟,一边发抖,一边倾听。没有一点儿动静——整个宅子里悄无声息。
“‘她搞错了,’我对自己说,‘他这一回又熬过去了。我用不着去打扰他们了。’于是我又开始瞌睡起来。可是,一阵刺耳的铃声再次把我的睡意惊走了——这是我们家唯一的铃,是专为林敦安装的。主人叫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并要我通知他们,他不想再听到这吵人的声音了。
“我转告了凯茜的话。他自言自语地咒骂着,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支点亮的蜡烛走了出来,径直前往他们的房间。我在后面跟着。
“希思克利夫太太坐在床边,双手互握放在膝头。她公公走上前去,用烛光照着林敦的脸,朝他看了看,又摸了摸,然后转身对着她。
“‘哎,凯茜,’他说,‘你觉得怎么样?’
“她默不作声。
“‘你觉得怎么样,凯茜?’他又问。
“‘他安宁了,我也自由了,’她回答说,‘我本该觉得好过——可是,’她接着说,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悲苦,‘你们丢下我,让我一个人跟死亡搏斗了这么久,我感到的和看到的只有死亡!我觉得自己也像死了一样!’
“到了早上,希思克利夫先生要我去告诉她,她得下楼来吃早饭。可她已经脱了衣服,像是正准备睡觉。她说她身体不舒服,对这我没有感到奇怪。我告诉了希思克利夫先生,他说:‘好吧,随她去,等落葬后再说。你经常上去看看,她需要什么,给她拿去。一有好转,就告诉我。’”
据齐拉说,凯茜在楼上整整待了两个星期。齐拉每天去看她两次,本想对她友好一些,可是齐拉的这番好意,却被她傲慢而干脆地拒绝了。
希思克利夫也上去过一次,是给她看林敦的遗嘱。林敦把自己的一切连同她的动产,全都遗赠给了他的父亲。这可怜的东西在他舅舅去世、凯茜离开的那个星期里,在威逼或诱骗下,写下了那份遗嘱。至于田产,由于他尚未成年,本来就无权过问。不过希思克利夫先生凭着他妻子的权利,还有他自己的权利,早已把它们弄到手了——我想他是有法律根据的,凯茜既无钱又无势,他要占走,她是怎么也奈何不了他的。
“除了这一次,以及我之外,”齐拉说,“谁也没有走近过她的房门,也不曾有人问过她的情况。她第一次下楼来到正屋,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
“那天,我把中饭送上楼去给她,她哭着说,房里那么冷,她再也受不了啦。于是我告诉她,主人就要去画眉田庄了,她要下楼来,哈里顿和我是不会妨碍她的。因此,一听到希思克利夫的马奔驰而去,她就立刻出现了。只见她穿着一身黑衣服,黄色的鬈发梳到耳后,朴素得像个教友派教徒,可她没能把头发梳顺。
“太太进来了,”齐拉说,“冷得像根冰柱,高傲得像位公主。我连忙站起身来,把我坐的扶手椅让给她。不,她根本不把我的殷勤放在眼里,哈里顿也站起来,请她来坐高背长椅,坐到火炉边。他说她一定冻坏了。
“‘我挨冻已经挨了一个多月了。’她答道,尽量轻蔑地拖长那个‘冻’字。
“她自己搬来了一把椅子,摆在离我们两人都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她一直坐在那儿,直到身子暖和过来了,才开始朝四周打量起来,发现柜子上有几本书。她马上站起来,伸手想去拿,可是书放得太高了,她够不着。她的表哥看到后,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前去帮她。她兜起衣服,他拿到第一本书就往她兜里放。
“这对那个小伙子来说,是个很大的进步。她没有谢他,可他还是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她接受了他的帮助。因此在她翻看那些书时,他竟大着胆子站在她的背后,甚至还弯下身子,指指点点书中有几幅曾引得他着迷的古老插图。尽管她把书页猛地一翻而过,挡开他的手指,他也没有因为她的这种无礼态度而气馁。他还是心满意足地后退一两步,干脆就不去看书,只看着她了。
“她继续顾自看书,或者翻找想看的东西。他的注意力则渐渐地集中到她那头又密又亮的鬈发上了。他看不见她的脸,她也看不见他。也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在干些什么,而只是像个小孩被点燃的蜡烛吸引住那样,看着看着最后竟伸手去摸了。他伸手轻轻地抚摩着一绺鬈发,仿佛那是一只小鸟似的。凯茜猛地转过头来,快得就像是有人在她脖子上戳了一刀。
“‘滚开,马上给我滚开!你竟敢碰我?你干吗还站在这儿?’她用厌恶的声调大声说道,‘我受不了你!要是你再走近我,我就回楼上去了。’
“哈里顿先生一直往后缩,那模样要多蠢就有多蠢,他不出一声地坐回到高背长椅上,她则继续翻看着她的那些书,这样又过了半个来小时。后来,哈里顿走到我身边,悄悄地跟我说:‘你请她念书给我们听好吗,齐拉?现在我闲着没事干。我很喜欢——很喜欢听她念念书!别说是我要求,就说是你要求她念的。’
“‘哈里顿先生想请你念书给我们听,太太,’我马上就说,‘他会很高兴——也会很感激的。’
“她皱了皱眉头,抬起头,回答说:‘哈里顿先生,还有你们大伙,都请放明白点,我绝不会接受你们装出来的这种假情假意!我瞧不起你们,跟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话可说!在我舍出性命想听到一句友善的话,甚至只想看看你们当中一个人的脸时,你们都躲开了。不过我不会对你们诉苦!我是因为冷才下楼来这儿的,并不是为了让你们开心,或者是给你们做伴来的。’
“‘我做错什么啦?’哈里顿开口说,‘怎么责怪我呀?’
“‘哦!你倒是个例外,’希思克利夫太太说,‘我从来都没在意你关不关心我。’
“‘可我不止一次提出过,而且还请求过,’他说,他被她的无礼弄得有点冒火了,‘我请求希思克利夫先生让我代你守夜——’
“‘住嘴!我宁可到屋外去,到随便什么地方去,也比在这儿听你这讨厌的声音强!’我家太太说。
“哈里顿咕哝说,他觉得,她该下地狱!他从墙上取下挂着的枪,不再约束自己,重又顾自干起擦枪的活儿来了。”
听了齐拉的这番话,起初我决定辞掉我的工作,设法弄一间小屋,把凯茜接来跟我一块儿住。可是,希思克利夫先生要是会允许这么做的话,他早就会让哈里顿自立门户了。眼下我还想不出有什么解救的办法,除非她重新嫁人,而筹划这样的大事,我是无能为力的。
丁恩太太的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尽管有医生的预言,可我还是很快就恢复了体力。现在虽说还只是一月的第二个星期,我却打算一两天内就骑马出门,去一趟呼啸山庄,去通知我的房东,接下来我将去伦敦住上半年。要是他乐意的话,十月份以后就可以另找一位房客来租住——我可是怎么也不想再在这儿过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