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希思克利夫的自白
办完丧事的那天晚上,我家小姐和我一起坐在书房里,时而沉痛地默想着我们的失去——小姐真是悲恸欲绝,时而胡乱地猜测着黯淡的未来。
我们都认为,凯茜所能期望的最好命运,就是允许她继续在画眉田庄住下去,至少在林敦活着的时候是这样。也允许他来这儿和她一块儿住。就在这时候,一个仆人—— 一个已被遣散但还未离去的仆人——急急忙忙地奔进来问:“那个魔鬼希思克利夫正穿过院子走来,要不要当着他的面把门闩上。”
向我们报告的仆人的声音,把他引到了书房里。他走了进来,做了一个手势,要那仆人出去,并关上了门。
希思克利夫径直走到壁炉前。时光也没有把他这个人改变了多少。还是这么个人,也许他那黝黑的脸稍稍黄了点,显得更加冷峻,他的体重增加了二三十磅,其他就没有什么不同了。
凯茜一看见他,就站起来想冲出去。
“站住!”他说着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臂,“别想再逃跑了!你要去哪儿?我是来领你回家的。我希望你做个孝顺的儿媳妇,别再怂恿我儿子不听话了。”
“为什么不让凯茜仍旧待在这儿呢?”我恳求道,“把林敦少爷也送到她这儿来好了。既然你恨他们俩,你也就不会少不了他们,他们只会给你那颗冷酷的心每天带来烦恼。”
“我要给田庄找一个房客。”他回答说,“而且我当然也要我的孩子都在我的身边。再说,这丫头吃我的饭,就得给我干活。我可不打算让她在林敦死后娇生惯养、好吃懒做。行了,快准备好,别逼得我来强迫你。”
“我会走的,”凯茜说,“林敦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所爱的人了,尽管你千方百计想要我恨他,也要他恨我,可你绝不能使我们互相仇恨!只要我在他身边,我绝不让你伤害他,也不怕你吓唬我!”
“我知道他性情不好,”凯茜接着说,“他是你的儿子嘛。不过我很庆幸,我的性情比较好,可以原谅他的坏性子。我知道他爱我,因此我也爱他。希思克利夫先生,你可是没一个人爱你。不管你把我们折磨得多惨,一想到你的残忍源于你更大的痛苦,我们也就等于报了仇了!你很悲惨,不是吗?孤零零的,像个魔鬼,也像魔鬼似的有一肚子嫉妒心,是吗?没有人爱你——你死的时候,没有人会为你哭泣!我可不愿意做你这样的人!”
“你要是再在这儿多待一分钟,你就要懊悔都来不及了!”她的公公说道,“滚吧,妖精,快收拾你的东西去!”
凯茜带着对他轻蔑的神情离去了。
等她一走,我就求他把齐拉在山庄的位置给我,把我现在的位置换给她,可是遭到他的一口拒绝。他叫我闭上嘴,然后便第一回四下打量起屋子来。他看到了那几幅画像,他仔细地看着林敦太太的那幅说:
“我要把这幅带回家去,不是因为我需要它,而是——”
他突然转身对着炉火,脸上带着一种——我找不出更好的字眼,只好叫作微笑了,接着说:
“我要告诉你昨天我干了些什么来着!我找到了给林敦掘坟的那个教堂司事,叫他扒开她棺盖上的泥土,然后我就打开了她的棺木。当我又看到她的脸时——还是原来那模样——我心里曾想,我要待在那儿不走了。那个教堂司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我推开,他说要是接触到空气,尸体就会起变化的。于是我就把棺木的一侧撬松,掩上土——不是靠林敦的那侧,去他的!我真恨不得把他用铅给焊住——我已买通那个教堂司事,等我下葬到那儿时,就把她棺木的那一侧挪开,把我的棺木一侧也悄悄抽出。我要事先把棺木做成这样。等到林敦来我们这儿时,他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你太恶毒了,希思克利夫先生!”我叫了起来,“你这样去打扰死者,难道不觉得害臊吗?”
“我并没有打扰什么人,内莉,”他回答说,“我只是让自己得到一点安宁。现在我已经自在多了。等我到了那儿时,你也就有可能让我在地下躺得住了。打扰了她?不!十八年来,是她一直打扰着我,日日夜夜——毫不留情,从不间断——直到昨天晚上。只是到了昨天晚上,我才得到安宁。我梦见我依偎着那个长眠者,睡了我最后的一觉,我的心停止了跳动,我的脸冰冷地紧贴着她的脸。”
“要是她已经化为尘土,或者连尘土都不如,那你又会梦见什么呢?”我问道。
“梦见跟她一起化掉,而且还会更加幸福!”他回答说,“你以为我会害怕那种变化?在我掀开棺盖时,我原以为会看到这种变化,可是让我感到高兴的是,她的这种变化要等我去了才一起开始。而且,除非在我脑海里清晰地印入她冷若冰霜的容貌,要不那种奇异的感觉是很难消除的。事情一开始就很怪。你知道,她一死,我简直发疯了。我每时每刻都祈求她回到我身边——她的灵魂——我深信有鬼魂,相信鬼魂能够而且确实存在于我们中间!
“她安葬那天,下了一场雪。晚上我去了教堂墓地。寒风刺骨,阴冷如冬,四周一片凄凉。我不怕她那个浑蛋丈夫这么晚了还会到那种偏僻地方去游**,也不会有别的人有事去那儿。
“只有我孤单一人,我想到那两码厚的松土是我们之间的唯一障碍,于是我就对自己说:
“‘我要把她再搂在我的怀里!要是她全身冰冷,我认为这是由于把我也刮得冰冷的北风;要是她纹丝不动,那是因为她睡着了。’
“我去工具房拿来了一把铁铲,用尽全力挖了起来——铁铲挖到了棺木,我就改用双手来挖。钉子四周的木头开始发出咯咯声,我眼看马上就要达到目的了,突然听到上面好像有人发出一声叹息,就在墓地边上,而且俯下身子。 ‘要是我能撬开这盖子,’我咕哝说,‘我盼望他们能铲土把我们俩一起埋住!’说着我更加拼命地撬着。接着又响起一声叹息,而且近在耳边。我几乎感到那叹息的暖气替代了夹着雨雪的寒风。我知道我近旁并没有有血有肉的生灵,可是就像你感到黑暗中确实有人走过来,但又分辨不出一样,我分明感到凯瑟琳就在近旁,不是在我下面,而是在地面上。
“一阵突如其来的轻松感从我的心中涌出,流遍全身四肢。我放弃了我那痛苦的劳作,一下子得到了安慰——说不出的安慰。她和我在一起,守着我填平墓穴,把我领回家中。你要笑我,尽管笑吧,可我敢肯定,我确实在那儿见到了她,我确信她跟我在一起,当然我还跟她说了话。
“一到山庄,我就急不可耐地奔到门口。门给闩上了,我记得,那个该死的恩肖和我妻子不让我进去。我还记得,我进去后把他踢得直喘气,然后急急忙忙地冲上楼,奔进自己的房间,又奔到她的房间。我迫不及待地朝四周张望——我感到她就在我身边,几乎就要看见她了,可是我还是没能见到她!当时,我眼睛急得都快冒出血来了,由于我那苦苦的渴望——由于那想见她一面的狂热祈求!可我一眼也没能见到。正像她生前那样,老是捉弄我!打那以后,我一直时多时少地被这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捉弄着!该死——我的神经总是绷得这样紧紧的,要不然我的神经会像羊肠线,早就松弛成林敦那样疲软无力了。
“当我跟哈里顿坐在屋子里时,总好像一出门就能遇到她;等我走在荒原上时,又好像一回去就能跟她见面。我总是刚从家里出来,又急急忙忙赶回家去。我敢肯定,她一定在山庄里的什么地方!我睡在她的卧室里——又非出来不可——我在那儿躺不住。因为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就要么站在窗子外面,要么正在推开窗子护板,要么走进房来,要么甚至把她那可爱的头靠在她儿时睡过的枕头上。而我则非睁开眼来看个明白不可。因此,一个晚上我总要这样睁眼闭眼上百次——结果总是失望!这折磨得我好苦啊!我常常大声呻吟,使得约瑟夫那个老浑蛋毫无疑问地认为,这是我的良心在我身体里捣乱哩。
“现在,既然我已见到了她,我的心也就平静下来了——平静了一点。那可是一种奇特的杀人方法啊,不是一寸一寸地,而是头发丝般一丝一丝地宰割着我。十八年来,这幽灵般的希望就这样一直**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又对着那幅肖像沉思冥想起来。为了看起来更方便,他把它取了下来,靠在沙发上。就在他这么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时,凯茜进来了,说是她已经做好准备,只等她的小马备鞍了。
“明天把它送来时,”希思克利夫对我说道。接着他又转身对凯茜说,“你不用马也行。今晚天气很好,而且你在呼啸山庄再也用不着什么小马了。无论去哪儿,你的这双腿会侍候你的——跟我走吧!”
“再见,艾伦!”我亲爱的小女主人低声说。当她亲我时,她的嘴唇冰冷,“来看我,艾伦,别忘了。”
“当心,别干这种事,丁恩太太!”她的新父亲说,“我有话要跟你说时,我会来这儿的。我才不要你来我家多管闲事哩!”
他对她打了个手势,要她先走。她回头望了我一眼,望得我心如刀绞,然后就顺从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