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逃跑
第五天的早上,或者不如说是下午,传来了一阵不同的脚步声——比较轻盈短促。这一次,来人走进了房间。原来是齐拉,她裹着猩红色的围巾,头上戴一顶黑色丝绸软帽,胳臂上挎一个柳条篮子。
“哎哟,丁恩太太!”她大声叫了起来,“哦,吉默屯都在谈论着你们的事哩!我还以为你已经陷进黑马沼泽,你家小姐也跟你一起陷进去了,直到我家主人告诉我说,已经找到你们,把你们安顿在这儿了!怎么,你们一定是爬上一个小岛了,是吧?你们在洞里待了多久?是我家主人救了你们吗,丁恩太太?不过你没见怎么瘦啊——没吃什么苦吧,是吗?”
“你家主人是个十足的恶棍!”我回答说,“不过他会为这得到报应的,他用不着编造那种故事,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我没有坐下来,而是抓起出门穿的衣帽,赶紧往楼下跑,这会儿路已经畅通无阻了。
一进正屋,我就朝四周张望,想找个人打听凯茜的下落。
林敦正独自一人躺在高背长椅上,在吸吮一支棒棒糖,用那双冷漠的眼睛望着我的一举一动。
“凯茜小姐在哪儿?”我厉声喝问道,认为正好撞上他一个人在,我可以吓唬他说出些情况来。
他像个不懂事的娃娃似的顾自吮着糖。
“她走了吗?”我问。
“没有,”他回答,“她在楼上。她走不了,我们不让她走。”
“你们不让她走,小白痴!”我叫了起来,“快告诉我,她的房间在哪儿?要不,我就要你尖叫了。”
“要是你想去她那儿,爸爸会要你尖叫呢。”他回答说,“他说我不能对凯茜和和气气。她是我的妻子,竟想离开我,太可耻了!他说,她恨我,巴望我死掉,那样就可以拿到我的钱。可是她休想,她回不了家!永远也回不了家!要哭要病,随她的便!”
他重又开始吮起糖来,还闭上了眼睛,好像要瞌睡了。
“希思克利夫少爷,”我又说,“难道你把去年冬天凯茜对你的那番情意全忘了吗?当时你满口说你爱她,那些天她送书来给你看,唱歌给你听,还一次次冒着风雪来看你。有一个晚上她没能来,她都哭了,怕你会失望。那时候你觉得她比你好一百倍,现在你却相信起你父亲说的谎话来了,你是明知你父亲恨你们两个的!你竟跟你父亲一起对付她,这就是你衷心的感恩报德,是吗?”
林敦的嘴角撇下来了,他把棒糖从嘴里抽了出来。
“我没法跟她待在一起!”他生气地回答说,“我本来不会一个人待着的。她哭得实在让我受不了。尽管我说她再哭我就叫父亲来,可她还是哭个没完。有一次我真的把父亲叫来了,他威胁说,她要是还不停下来,他就掐死她。可是他刚一离开房间,她就又哭开了。虽然我给气得大叫睡不着,她还是一整夜哭哭啼啼的。医生说舅舅终于真的要死了。我很高兴,因为他一死,我就是画眉田庄的主人啦——爸爸说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她那许多有趣的书也都是我的。她那些漂亮的小鸟,还有她的小马明妮,全都给了我。”
“要是你想拿,你能拿到钥匙吧?”我问。
“对,只要我在楼上,”他回答,“不过这会儿我走不上去。”
“钥匙在哪间屋子里?”我问。
“哦,”他叫了起来,“我才不会告诉你钥匙在哪儿哩!这是我们的秘密。没别的人知道,就连哈里顿、齐拉也不知道。得啦!你让我累坏了——走开,走开!”说完他转过脸去,搁在胳臂上,又闭上了眼睛。
我心里想,我最好还是不见希思克利夫先生就先逃走,回田庄带人来救我家小姐。
一回到田庄,我那些仆人伙伴们见了我,真是又惊又喜。他们听说小姐平安无事,有两三个人就急着想到埃德加先生房门口大声报告这一消息,可是我表示这事我要亲自去向他禀报。
才这么短短几天,我发现他竟变得这么厉害!只见他躺在那儿,满脸悲哀,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等待着死期的到来。他正在叨念着凯瑟琳,嘴里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凯茜就要来了,亲爱的主人!”我轻声说,“她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她就要来了,我希望就在今天晚上。”
这消息引起的最初效应让我陡然一惊,只见他撑起半个身子,急切地朝屋子里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接着便倒回**,晕了过去。
等他一苏醒过来,我就把我们怎么被迫进入山庄,以及被扣留在那儿的事全说了。我说希思克利夫强迫我进去,这并不完全是事实。我尽可能少说林敦不好的话,也没有把他父亲的兽行全都说出来——我的用意是: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不该在主人那杯满溢出的苦酒中再增添苦味了。
他料想他的敌人的目的之一,是要谋取这座田庄,以及他的个人私产,全都给自己的儿子,或者不如说全都据为己有。可是对方为什么不等他死后才下手呢,这事使我家主人深感疑惑不解,因为他不知道,他那位外甥和他几乎要同时离开这个世界了。
不管怎么说,他觉得还是把他的遗嘱修改一下的好——他决定把原来交由凯茜自己支配的财产,改为交到委托人手里,供她生前使用,如果她有孩子,在她死后就供她的孩子使用。这样,要是他死了,这份家产也不会落到希思克利夫先生的手中了。
我按照他的吩咐,派了一个人去请律师,另外我又派了四个人,带上适用的武器,去把我家小姐从她的狱卒那儿要回来。两路人都拖到很晚才回来。先回来的是那个独自去的仆人。
他说当他赶到律师格林先生家时,格林先生不在家,他只好在那儿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他回来。可格林先生又说他在村子里还有点事情要办,不过他答应天亮以前一定赶到画眉田庄。
那四个人也没能陪着小姐回来。他们只捎话回来说,凯茜病了,病得不能出房间。希思克利夫先生不让他们进去见她。
我把那几个蠢货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他们怎么能听他那套谎话。我没把这事告诉我的主人,而是决定等天一亮就带领全班人马上山庄,除非他们乖乖地把监禁的人交给我们,要不就毫不客气地闹它个天翻地覆。
我一遍又一遍地发誓,一定要让他们父女见面,要是那魔鬼胆敢阻拦,我就要让他死在他自己的大门前!
幸好,我省去了这趟远征和这桩麻烦事。
三点钟时,我下楼去取壶水,正当我拎着水壶走过门厅时,前门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
“哦,是格林!”我说,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一定是格林。”我继续往前走,想另外叫个人去开门,可是敲门声又响起,声音不大,但仍很急促。
我把水壶放在栏杆上,连忙亲自去给他开门。
门外,秋月洒下一片清辉。原来不是律师。我家可爱的小女主人扑上前来,搂住我的脖子,哭着问:
“艾伦!艾伦!爸爸还活着吗?”
“活着!”我叫道,“是的,我的小天使,他还活着!感谢上帝,你又平平安安跟我们在一起了!”
她上气不接下气,就想上楼去林敦先生房间,我硬要她先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给她喝了些水,又给她洗干净那张苍白的脸,用我的围裙把她的脸蛋擦出些许红润。然后我说得由我先上去,告诉他她回来的消息,恳求她对他说,她跟小希思克利夫在一起会很幸福的。她听了愣住了,但马上就明白过来,我为什么要劝她这样撒谎。她向我保证,她绝不会对父亲哭诉。
我不忍目睹他们父女见面的场面。我在卧室的门外站了有一刻钟,当时简直不敢走近床前。
然而,一切都很安宁。凯茜的悲伤,就跟她父亲的喜悦一样,不露声色。只见她镇定自若地扶着他,他呢,抬起眼睛凝视着她的脸,那眼睛仿佛因为喜悦睁得大大的。
他临终时很幸福,洛克伍德先生。他是这样死的,他亲着女儿的脸蛋,轻声说:
“我要去她那儿了,我的宝贝孩子,以后你也会来我们那儿的!”说完,他就没有再动,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对她那么凝视着,眼里闪着喜悦的光芒,直到他的脉搏不知不觉地停止了跳动,他的灵魂离开了他的躯体。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去世的确切时间,他死得那么安详,丝毫没有艰难和痛苦。
也许是凯茜的泪水已经流干,也许是过分悲伤,以致欲哭无泪,她就那么呆坐在那儿,眼中没有一滴泪水,一直坐到太阳升起,坐到中午。要不是我硬要她离开去休息一下,她还会在灵床前一直这样呆坐下去。
午饭时律师来了。他已经去过呼啸山庄,得到了如何行事的指示。他把自己出卖给了希思克利夫先生,这也就是我家主人请他他却迟迟不来的原因。幸好,女儿回来之后,我家主人就没有再想起那些烦人的尘世俗事了。
格林先生自行担当起责任,对田庄里的人和事发号施令起来。除了我,他辞退了所有仆人。他本来还想假借行使委托权,坚持不让埃德加·林敦安葬在他妻子的旁边,而要把他葬在教堂里,跟他的家族在一起。幸亏还有遗嘱,上面写得明明白白,不让他那么做,我也大声抗议,反对任何违背遗嘱的做法。
丧事匆匆办完了。凯茜,如今的林敦·希思克利夫太太,被允许暂时留在田庄里,直到他父亲的遗体落葬。
她告诉我说,她的痛苦终于激起了林敦的天良,使得他冒险放走了她。她听到了我派去的那几个人在门口争论,也听出了希思克利夫回答中的意思,这逼得她只好铤而走险了。林敦在我走后不久,就被转移到楼上的小客厅里。他给吓坏了,趁他父亲下楼去还没再上来时,拿到了钥匙。
他使了个诡计:先打开锁,然后又把门锁上,但是不把门关严。到了该睡觉时,他要求跟哈里顿一起睡,他的这个请求破例得到了准许。
凯茜在天亮前偷偷地溜了出来。她不敢去开门,生怕那些狗叫起来把人惊醒。她一间间走进那些空房间,察看里面的窗子,幸运的是,她碰巧进了她母亲的房间。她轻而易举地钻出了那间房的格子窗,借助窗边的那棵枞树,滑落到地面。她的那个同谋,尽管使了那些胆小的诡计,还是因参与这次逃跑事件吃了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