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最后的幽会
又过了一个星期——经过这么多日子,我终于离健康和春天越来越近了!由于我那位管家还能从繁忙的工作中抽暇来我这儿坐坐,现在我已经全部听完我那位邻居的故事了。我要用她的口气把故事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就是我去山庄探望的那天晚上,我知道——就像我看到似的——希思克利夫先生又在这儿附近。我没有出去,因为我的口袋里还藏着他的那封信,而且也不想再受他威胁和纠缠了。
我打定主意等主人去什么地方时再把信交出,因为我猜不透凯瑟琳接到信后会怎么样。结果是,过了三天,信还没有送到她的手中。第四天是星期日,待全家人都去教堂后,我才把信带进她的房间。
“有你的一封信,林敦太太,”我说着,把信轻轻塞进她搁在膝上的一只手中,“你得马上看一看,因为在等着回音呢。我来把封漆打开好吗?”
“好的。”她回答说,没有改变目光的方向。
我打开信——信很短。
“现在,”我接着说,“看吧。”
她把手缩了回去,任凭信掉到地上。我捡起信,重又把它放在她的腿上,站在那儿等着她垂下目光来看一看,可是久久不见动静。最后我只好接着说:
“要我念吗,太太?这是希思克利夫写来的信。”
她吃了一惊,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回忆,还流露出竭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的神情。她拿起信,好像在看,而待她看到信上的签名时,她叹了一口气;可我还是发现她并没有领会信里的意思。我要听她的回音,她却只是指着署名,带着一种哀伤、急切的询问神情,朝我注视着。
“噢,他想见见你,”我说,心想需要有人给她作个解释,“现在他就在花园里,急着想知道我给他带去什么回音呢。”
凯瑟琳紧张急切地注视着卧室的门口。可他一时弄不清她住在哪间屋子。她向我示意要我去接他,可是我还没走到门口,他就找到了,而且三脚两步就走到了她的跟前,一把把她搂到了怀中。
约莫有五分钟,他一句话没说,也没松开她。在这段时间里,我敢说,他给她的吻比他有生以来吻过的次数还多。不过最先吻的还是我的女主人。我清楚地看到,由于过分的悲痛,他都不忍心看她的脸了!他一看到她,就跟我一样,确信她是好不了啦,她是命中注定,必死无疑了。
“啊,凯瑟琳!啊,我的**!这叫我怎么受得了啊?”这是他喊出的第一句话,那声调一点也不想掩盖他心中的绝望。现在他是这般热切地凝视着她,他的目光是如此强烈,我想一定会使他流出眼泪。可是他的眼睛中燃烧着的是痛苦,并没有融为泪水。
“现在还要怎么样呢?”凯瑟琳说着,身子往后一仰,突然沉下了脸色,来回答他的凝视,而她的脾气只不过是她变化无常的性情的风向标而已,“你和埃德加已经把我的心打碎了,希思克利夫!你们两个都为这事来向我痛哭哀告,仿佛你们倒是该怜悯的人!我不会怜悯你的,决不会。你已经害死我了——我想,你该万事如意了吧。你多壮实呀!我死后你还打算活多少年呢?”
希思克利夫跪下一条腿搂着她。他想站起身来,可是她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按了下去。
“但愿我能一直揪住你,”她辛酸地接着说,“直到我们两人都死去!我可不管你受什么苦,我才不管你的痛苦哩。为什么你就不该受苦,而我得受苦呢?你会忘了我吗?我被埋进土里的时候,你会高兴吗?二十年后你会不会说:‘那是凯瑟琳·恩肖的坟墓。从前我爱过她,曾因失去她感到非常痛苦。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在那以后我又爱过不少人。如今,对我来说,我的孩子要比她亲多了。而且,到我死的时候,我也不会因为可以去和她会面而感到高兴,我会因不得不抛下孩子而感到难过!’你会这么说吗,希思克利夫?”
“别把我折磨得像你一样发疯吧!”他叫了起来,咬紧牙关,挣脱开她的手,转过身去。
“你是不是着了魔啦?”他凶暴地追问道,“你都快要死了,还这样跟我说话?你有没有想到,这些话全都会烙在我的记忆里,在你抛下我之后,它们会一直深深啮噬着我?你说是我害死了你,这你明知道自己是在说谎。凯瑟琳,你也知道,我忘了你也就忘了我自己!当你已经得到安息的时候,我却在地狱般的痛苦中受着煎熬,这还不够使你那狠毒的自私心满足吗?”
“我是得不到安息的。”凯瑟琳呻吟着说,她感到自己体力上虚弱不支;她没有把话再说下去,直到这一阵发作过去之后,她才用较为温和的语气接着说道:
“我并不想要你受比我更大的痛苦,希思克利夫。我只愿我俩永不分离。要是我有什么话使你日后感到痛苦,要知道我在地下同样也会感到痛苦的。看在我的分上,你就原谅我吧!过来,再跪下来!你这辈子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啊。不行,你要是这样心怀怒火,那日后回忆起来,比我那些尖刻的话还要使你难受哪!你不肯再过来吗?来呀!”
希思克利夫走到她的椅子背后,朝她俯下身子,可是没有低到可以让她看到他的脸——那张因激动而发青的脸。她回过头来看他,可他不让她看。他猛地转了个身,走到壁炉边,站在那儿,背对着我们,一言不发。
林敦太太的目光疑惑不解地跟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心中唤起了新的感情。在一阵沉默和长久的凝视后,她又说话了,带着气恼的失望声调对我说:
“啊,你瞧,内莉,他都不肯发点善心,让我在坟墓外面多待上一会儿。人家就是这样爱我的!好吧,没什么。那不是我的希思克利夫。我还是爱着我的那一个,我永远爱着他,他就在我的灵魂里。还有,”她又沉思着往下说,“让我最恼恨的东西,说到底,还是这一个支离破碎的牢笼。我已经厌倦了,给关在这儿关腻了。我迫切地盼望逃进那个极乐世界,从此永远留在那儿;不是含着泪水模糊地看到它,也不是在痛苦的心境中想到它,而是真正待在那儿,待在那个世界里。内莉,你以为你比我好,比我幸福,比我身强力壮,你为我感到难过——可是用不了多久,这种情况就要改变了。我将为你们感到难过。我将要大大地超过你们,你们谁也比不上我。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不肯来我身边了!”她自言自语地接着说,“我想他是愿意来的。希思克利夫,亲爱的!现在你不该再赌气啦。快到我这儿来吧,希思克利夫!”
她竟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身子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在她那诚挚的恳求下,他朝她转过身来,露出一副完全是不顾一切的神情。他睁大着湿漉漉的双眼,终于猛地朝她射过去闪闪的目光。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们各自站住了一刹那,接着,我根本没看清他们是怎么聚在一起了。只见凯瑟琳朝前一扑,他就把她接住了,他们俩就紧紧拥抱在一起。我心里想,我的女主人从这样的拥抱中放开时,是绝不可能再活着了。事实上,照我看来,她好像立刻就不省人事了。他一下坐倒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我急忙赶上前去看看她是不是昏过去了,谁知他竟像一只疯狗似的吐着白沫,对我咬牙切齿,还带着贪婪的妒意,把她搂得更紧了。
凯瑟琳突然动弹了一下,这多少让我松了一口气。只见她抬起一条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抱着她,她把自己的脸紧贴在他的脸上,而他,作为回报,疯狂地爱抚着她,嘴里狂热地说:
“你现在才让我明白,你是多么残酷啊——既残酷又虚伪!你以前为什么要看不起我?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良心,凯瑟琳?我不会给你一句安慰的话,这是你自作自受。是你自己害死了自己。是的,你可以吻我,可以痛哭,可以逼出我的吻和眼泪,可是我的吻和眼泪会折磨你——它们要诅咒你。你曾经爱过我——那你为什么丢开我呢?你有什么权力——回答我——对林敦心存那种可鄙的幻想呢?苦难、耻辱、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予的一切打击,都不能把我们俩拆开,而你,你却心甘情愿地做出了这种事情。我并没有打碎你的心——是你打碎了自己的心。在打碎它的时候,你把我的心也打碎了。我是个强健的人,因而对我来说就格外苦了。我还要活下去吗?这还叫什么生活呢?当你——啊,上帝!——当你的灵魂已进了坟墓,你还愿意活着吗?”
“别再说我了!别再说我了!”凯瑟琳抽泣着说,“如果说我做下了错事,那我正在为这付出生命。这就够了!你也抛弃过我,可我不愿责怪你。我宽恕你,你也宽恕我吧!”
“看着这对眼睛,摸着这双消瘦的手,要我宽恕你,真难啊!”他回答说,“再吻吻我吧,别让我看到你的眼睛!我宽恕你对我做过的事了。我爱害了我的人——可是那个害了你的人呢,我怎么能饶恕?”
他们沉默了——两张脸紧贴着,用彼此的眼泪互相冲洗着。至少,我想是两人都在哭泣。遇上像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看来希思克利夫似乎也会哭泣的。
过不多久,我看到一群仆人走过大路,朝厨房一侧走去。林敦先生就在他们后面不远处。
“现在他到家了,”我叫了起来,“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赶快下去吧!你打前楼梯下去不会碰上人的。快走吧!你先在树丛中待着,等他进来你再走。”
“我得走了,凯瑟琳,”希思克利夫说,他想从凯瑟琳的胳臂中挣脱出来,“不过,只要我还活着,在你睡着以前,我还要来看你的,我不会离开你的窗子五码[1]。”
“你决不能走!”她回答说,使尽全力把他紧紧搂住,“我跟你说了,你不要走。”
“只走开一个小时。”他诚挚地恳求说。
“一分钟也不行。”她回答。
“我非走不可了——林敦马上就要上来了!”这受惊的闯入者坚持说。
他想站起身来,以此来摆脱开她紧抓着的手指——但她搂得更紧了,喘着气,她的脸上有着一股子疯狂的决心。
“不!”她尖叫着,“啊,别,别走!这是最后一次了啊!埃德加不会伤害我们的。希思克利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啊!”
“该死的浑蛋!他来了!”希思克利夫大声嚷着,坐回到椅子上,“安静点,我亲爱的!嘘,嘘,凯瑟琳!我不走了。要是他就这么开枪打我,我会在嘴唇上带着祝福死去的。”
他们俩又紧紧搂在一起了。我听到主人正走上楼来——我的脑门上直冒冷汗,我吓坏了。
“你就听她的胡话吗?”我情绪激动地说,“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呀。就因为她神志不清,不能自主,你就想毁了她吗?起来!你一下就可以挣脱的。这是你干过的最恶毒的勾当了。我们全都给毁了——主人,女主人,还有我这个女仆!”
我急得直绞手,大声叫嚷。林敦先生听到这声音,加快了脚步。正当我张皇失措的时候,只见凯瑟琳的胳臂无力地松落下来,她的头也垂到一边,我感到满心高兴。
“她是晕过去了,不,是死了?”我心里想,“这倒也好。与其活着让周围的人受累,给大家增添痛苦,还不如死了的好。”
埃德加径直朝这个不速之客扑去,由于惊讶和愤怒,脸色变得煞白。他打算拿希思克利夫怎么办,我也说不准。然而,没想到对方把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往他怀里一放,一下子就制止住了一切感情冲动。
“瞧吧!”希思克利夫说,“除非你是一个恶魔,要不就先救她——然后再跟我说话!”
他走进客厅,坐了下来。林敦先生把我叫过去,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使尽了种种方法,好不容易才使她苏醒过来。可是她的神志已经完全不清了,只是一味地呻吟叹息,谁也不认识了。埃德加为她急得团团转,早已忘掉她那个可恨的朋友。我可没有忘记。我一找到机会,马上就去叫他赶快离开。我告诉他凯瑟琳已经好一些了,要他明天早上再听我的消息:这一夜她过得怎么样。
“我不拒绝到门外去,”他回答说,“可是我要守在花园里。内莉,记住,明天你要遵守诺言。我就待在那些落叶松下面,记住!要不我还会进来的,我可不管林敦在不在家哩。”
卧室的门半开着,他急速地朝里面瞥了一眼,确信我说的是实话,这个带来厄运的人才离开这座房子。
[1]英美制长度单位,符号yd。1码等于3英尺,合0.914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