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周如兰家,没料到王银香也在她家里。王银香看见刘竹山进屋来,笑着对周如兰说:“如兰,你要好好养病,要好好保养身体。真没有想到,才多久时间呀,你就又黄又瘦了,哪像四十来岁的女人。知道么,女人失去了娇好的容颜,就不值钱了啊。”这样说的时候,站起身就走了,“刘矿长,你们慢慢说吧。”刘竹山觉得王银香说的话中带着一种另外的味道,又不好当着周如兰的面说她,问周如兰道:“继良叔呢?”“早晨就出去了。说是到茶山坡贤德叔那里去了。”周如兰的确比以前更加消瘦了,脸面纸白,说话的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
“伍冰也不在家么?”周如兰遮掩着说:“她说她出去有点事,下午才能回来。”周如兰吃力地从**坐起来,“竹山,你怎么不进来坐坐,我有话对你说哩。”刘竹山没有坐,站在门前说:“你病得不轻,应该到医院检查一下才行。”“我知道我自己的病,在家里吃药是一样的。”周如兰目光幽怨地盯着刘竹山,“你不肯到房里来,是担心,别人说闲话么?竹山,我只对你说一句话,你就走。听冶炼厂的人说,他们正在搞分流待岗,我却被留下来了,没有被第一批分流出去。你对他们说说,我已经二十多天没有上班了,如今又生病,不分流出去也不能去上班,还占着那个名额做什么?”刘竹山有些怀疑地问:“刚才王银香在这里说的什么?”“她说来看看我,顺便说了一些矿里的情况。”“你的事也是她说的?”“这些,你就别问了。我只担心,矿里别出事就好。”周如兰纸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焦虑,“竹山,越是在困难的时候,你们的工作就越难做。你们就越是要顾全大局,关心工人群众。还要谦虚谨慎,不要让人们在背后说闲话。”刘竹山说:“如兰,你就安心治病吧,别的事你就少过问了。
你想想,我们有什么值得人家背后说闲话的?你分流不分流,由不得我决定,也由不得光召和友贤他们决定。这是冶炼厂决定的事。
他们不让你待岗分流,自然有他们的道理。何况,待岗分流也不是长久的,只是轮着上班,这个月没分流,下个月就分流了。”“就是不把我分流,这个月的工资我也不会领的。”“抚恤金你也不领,工资也不要,你们吃什么?”刘竹山大声道。“我爹还有退休工资哩。节省着用,差不多了。”刘竹山突然看见门外有个人影在晃动,转眼又没有了,觉得有些蹊跷,说:“我走了,过些日子再来看你。”说着就匆匆走了。他感到奇怪的是,从猫儿沟出来,有许多人竞不认识似的盯着他。他跟他们打招呼时,他们又都不好意思似的连忙往自己家里走。刘竹山心想,是不是王银香跟他们说了些什么。这个王银香,她会说些什么呢?自己又有什么值得她说的呢?刘竹山心里不由有些烦躁,看看表,才两点,离下午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他回到家,问王桂花还有钱没有,王桂花说:“还有二十块钱。”王桂花看着刘竹山的脸,怯怯地问:“你刚才到如兰家去了?她的病好些了么?”刘竹山说:“去了,看上去比过去更严重了。”王桂花说:
“我给她买点鸡蛋送去。”刘竹山心想平时自己去哪里她从来不过问,今天怎么会问这话呢?说:“刚才王银香去看如兰了。”王桂花说:“她刚才对我说她从如兰家出来,说你正在她家。”刘竹山心里不由倒抽一口冷气。这个王银香,不让大权带车去广州,不让他多卖精锑,就这么耿耿于怀了。就想搬弄他的是非了!刘竹山再没有跟王桂花说话,他准备到选厂去一趟。小莹分流待岗的事,只给他们打个电话还不行,得落实一下。小莹必须在第一批待岗。如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个时候,金矿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奄稍有不慎,就会在工人中间造成不好的影响,使大家离心离德,失去了凝聚力。那样的话,老牛岭金矿眼下的难关就很难闯过去了。那天下午,刘竹山在选厂问了一下分流待岗的情况,又给李厂长做工作,无论如何也要把小莹放在第一批分流待岗的名单中。
李厂长有些不愿意,说肖金来住在医院,小莹手头太紧了不好,只。莹自己也不希望第一批待岗。刘竹山说:“小莹的思想工作我去做。再说,我没有待岗呀,三口之家,有一个人有工资拿就很不错了。我们矿许多家庭都是半边户,妻子是农村户口,小孩读书,靠着男人的工资养活,他们一旦待岗,就没有一点生活来源了。”李厂长说:“那就只有按你说的办了。两个班轮流转。下个月待岗,再下个月就又上班了。”李厂长顿了顿,说:“这次矿里评特困补助,我们选厂许多工人有意见,说漏落了特困户。”刘竹山问:“漏落了谁?你们选厂的特困户不是你们自己评的么?”李厂长说:“丁大明家很困难,我们都同意要评他家,李副矿长却不同意。过去他和大明不是有成见么。”刘竹山紧皱着眉头说:“这个大权,多少年前的事,他还记在心里呀。”刘竹山想了想,“这次评过了,再不好补了,你们别把他安排在第一批分流待岗。四口之家,一个人的工资,老娘生病,小孩读书,日子肯定不好过。”“他自己坚持要第一批待岗,说劳动模范不带头,谁愿意待岗呀?”刘竹山的心里不由一热,许久才说:“我们老牛岭金矿到这种严重时刻,人们的思想情绪还这么稳定,工作还这么井井有序,真搭帮了这么大批思想好、觉悟高的工人呀。”交待李厂长,分流待岗在老牛岭金矿还是第一次,是新生事物,一定要注意每一个工人的思想情绪和他们的家庭情况,对于个别特困家庭,还要做特殊处理。刘竹山从选厂出来的时候,已经七点多钟了。七月,七点多钟的太阳还远远地挂在西边的天角,热烘烘的,将天边的云彩烧得血红一般,染红了小半个天空。刘竹山没有回去,走出选厂办公室之后,便沿着山坡那条“之”字形车路往老金岗走去。选厂的几个车间就在老金岗那面山坡上。宽敞的厂房从半山腰延伸下来。一级一级,梯子般一直延伸到山脚。老金岗选厂的机械设备都是八十年代的较为先进的设备,开采的矿石从当阳坡竖井被提上地面之后,首先送到选厂最顶端的破碎车间,经过几次破碎,粗大的矿石被碎成颗粒。然后用棒磨机将颗粒磨成细粒。还要用球磨机再次球磨成粉尘。浮选出白钨之后,再将金、锑脱水,压缩,送冶炼厂锻烧。挥发出来的粉尘为精锑。将精锑粉尘熔化即成为成型的精锑。黄金在锻烧时随即熔化为金砖了。以前,选厂并不在老金岗。十年前发现四号脉,金矿在中南黄金公司的指示下,用了三年时间建成了这座年选矿石达二十万吨的现代化新选厂。新选厂建成之后的那些年,黄金产量年年都在一吨以上。直到三年前,四号脉渐渐枯竭,黄金产量才一年一年地滑落下来。
刘竹山没有走进厂房,只是在厂房外面的“之”字形车道上徘徊。
选厂和坑口一样,是昼夜三班制。中午上班的工人还没有下班。
由于井下没有什么矿石可采了,选厂吃不饱。这里再也听不到十几台破碎机同时作业的那种震耳欲聋的啃咬矿石的隆隆声了。没有多少矿石破碎,下面选厂的各个流程也就没有多少工作可做,工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厂房里扯谈。刘竹山心想,在没有找到新的矿脉之前,实行分流待岗的办法是正确的。与其没有工资拿在车间玩耍,不如轮着上班两个月拿一次工资。休息的那一个月自己还可以找点事做。就是没有事可做,在自己家的房前屋后,种点蔬菜,也是可以节省生活开支的。然而,当他走上选厂顶端的山头,鸟瞰老牛岭金矿时,他的心里又不由地有一种沉沉的压力。
坐落在那边山谷的冶炼厂的冶炼炉已经停炉许多日子了。高高的直插云霄的烟囱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没有一点生气。老牛岭金矿红火的那些年,冶炼厂的冶炼炉基本上是不停炉的。烟囱里吐出的浓烟像黑色的牡丹,一朵一朵地嵌在广袤的天空。后来,为了控制对周围农村的污染,金矿采取一系列的措施,使烟囱里吐出的黑色浓烟变成了浮白色的淡淡的烟雾。夕阳下,似一朵朵五彩的织锦。那时,冶炼厂的工人说,他们炼黄金就好比红砖厂烧制红砖一般,没几天就会有几块黄灿灿的金砖从他们的手中制作出来。精锑就更多了,亮晃晃的锑砖,一个月就会摆满一屋子。后来,冶炼炉半个月开一次炉。再后来,一个月一次。今年,两个月才开一次。每一次冶炼炉还总是吃不饱。矿区的灯光在渐渐褪去的晚霞中变得明亮起来。多少个家庭这个时候正围坐在桌前吃晚饭。过去,工人们的待遇是很不错的。
除了工资,还有月奖,季度奖,年终奖。在劳保福利上也很不错。
有劳保费,有岗位津贴,一生病吃药不用花钱。就是家属和子弟也能报销一半医药费。一般说,一个工人的工资养活三四个人是不成问题的,让周围的农民格外的眼红。今天,工人们的桌上摆的什么饭菜呢?别说吃鱼吃肉,只怕很大一部分工人家里连饭都吃不饱了。刘竹山这么想的时候,他就想起自己已经几天没去勘探队了,不知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他总觉得安文的情绪有些低落,流露出的言语有些悲观,是他母亲王银香对他说了些什么呢还是他自己的思想有些问题?他刘竹山真的一点都不相信老牛岭的黄金已经被开采完了。先前父亲在世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他说这故事是听他的师傅说的。一百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一个放牛的老头在老牛岭放牛的时候,看见一条菜花蛇咬着一只青蛙。那只青蛙被咬得哇哇地哀叫。老头随手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去砸那条菜花蛇。当那条菜花蛇挨了石头,放下青蛙一溜烟逃进草丛之后,老头突然想起刚才打蛇的那块石头好像有些不一般,觉得比别的石头要重。他勾头又拾起一块,掂了掂,的确比别的石头要重一些。他将这块石头拿回家,用锤子敲碎,发现石头缝里有一条金黄色的纹理,一些粟籽儿大的黄色的颗粒粘结在这条纹理上。这不是黄金么?老头对黄金是不怎么陌生的,离老牛岭三十里外的沈家垭就有一个小型金矿。村里曾有人在沈家垭金矿挖过金。老人没有声张,第二天他拿了把锄去老牛岭挖出许多石头,每块石头里都有粟子儿大小的金粒。于是,他将儿子媳妇都叫去挖金矿。直到他家的禾场堆满了金矿,村里人才知道他发现了金矿。于是,全村人蜂拥一般都去老牛岭挖金矿。原来老牛岭金矿是一条露天金脉,金矿**露在外面的。一传十,十传百,老牛岭一下聚集了上千挖金人。老牛岭下面的石床溪修起了几十座金碾坊。几十年之后,老牛岭的那条露天金脉挖完了,人们就掘洞在地下开采金矿。这时,来老牛岭挖金的不单单是周围的农民,连省城的官僚和资本家也在这里投资入股开采黄金。
他们还带来了机械,带来了技术。开采的速度也比过去加快了。
那些没有机械和技术的农民淘金人慢慢地就都成了资本家的工人。一百二十多年过去,老牛岭周围的山头上已经发现了四条金脉。矿井也已掘下去一千三百多米。勘探队打下去的钻井已经有两千多米了。刘竹山心想,这个时候,要是突然发现一条新的金脉,那该多好。这样想的时候,刘竹山的眉头就紧紧地拧在一起了。心里有一种难以排解的压力和紧迫感。如果再找不到金脉,老牛岭金矿又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只有散伙这一条路了?西边天角的晚霞已经变成了铁灰色。夜幕笼罩在闪烁着星星点点灯火的矿山。刘竹山愣望了一阵自己十分熟悉的矿山夜景,正欲下山,这时,他突然看见一个姑娘沿着山坡那条水泥水渠走下来。刘竹山觉得有些面熟,却又看不怎么清楚。当那姑娘走近的时候,他才看清是伍冰。连忙迎过去,“伍冰,你从哪来?天都快黑了。”“从老岩山来。刘叔,你在这里做什么?”几天不见,伍冰看上去瘦了许多,两个大大的眼睛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水莹,满含着一种焦虑。“去老岩山有事?”“我妈要我请老岩山的一个草药郎中弄点草药。”“弄草药做什么?”刘竹山觉得有些蹊跷。“给我妈治病。”伍冰这么说的时候,就抬起头对刘竹山说:
“刘叔,我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我中午去你家看过你妈了。我要她去医院看看,她说不要紧的,只是心里有些不怎么舒服,怎么要你去弄草药?”“她那是骗你的。她的两个奶子已经痛很多日子了。听人家说,老岩山有个草药郎中能用草药治奶痈。她要我去找那郎中。”伍冰将手中的小包扬了扬,“这是我给她弄的草药。”“原来是这样呀。中午我问你到哪去了,你妈还支支吾吾呢。
草药有用么?要是出了大问题,那就麻烦了。”刘竹山有些着急地说。伍冰许久没有做声,过后,跟泪就出来了:“哪有钱呀?过去职工看病不要钱,连家里人看病也只要半费。如今职工看病也要先拿钱后看病。现在的药费又贵,看看病,拿点药,少说也要上百块钱。我妈说,矿里很困难,她再也不能给你添麻烦了。”刘竹山生气地说:“怕添麻烦,有病也不治了么!你爸的抚恤金,可是你们自己的啊,你妈为什么也不要呀!”伍冰目光幽怨地看着刘竹山,“刘叔,你去劝劝我妈吧,她听你的。”刘竹山不做声了,他甚至不敢面对她的目光。面对这个失去了父亲的姑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也许,她早就知道她妈她爸和自己的那段难分难解的故事。也许,在她的心灵中,早已留下一片沉重的难以抹去的创伤。这时,自己的言行和举止稍有偏差,都会给她的心灵带来新的阴影。许久,他说:“伍冰,你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懂事了,你妈生病,你爷爷老了,身体也不好,你要照顾好你妈和你爷爷啊。”伍冰就哭了起来,“我已经毕业两年了,至今连工作都没有。
要是我妈待岗了,我们家靠什么维持生活啊?我爸不该死啊,我命苦哩。”刘竹山连忙劝她说:“伍冰,你的事,刘叔记着的。眼下矿里有困难,待业的职工子女比较多,暂时还不能给你安排工作。
等有了机会,刘叔一定会给你想办法,啊。”“你就是给我安排工作,我妈也不会让我去上班。她的心,我知道。”刘竹山的心里不由有些发颤,他知道如兰的心,他说:“这个事,以后再说好么?伍冰,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侍候好你妈。你要你妈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么?四十多岁的女人,奶子上的毛病弄不好会出大问题的。矿里给你们家的抚恤金。你要你妈领回去。”伍冰一双眼睛求助地盯着刘竹山:“刘叔叔,你和我一块去一趟我家好么?不然,她不会去医院的。”刘竹山想了想,说:“好吧,我跟你一块去劝劝你妈吧。”谁也不会料到,老岩山村邹村长带着全村的干部到矿里跟刘竹山打招呼要他管好自己的工人没过一个月,邹村长带信来要刘竹山赶快去老岩山村取人。他们又抓住一个偷包谷的贼。是选厂的,刘竹山不亲自去取,他们不会放人。刘竹山听到这个消息,连忙让办公室去叫公安分局的王局长。
自己则给选厂李厂长挂电话。一会儿李厂长来了,宋光召也来了,王局长外出办案子去了,来了一个姓莫的科长。刘竹山把事情对他们说了,要他们一块陪他到老岩山去一趟。李厂长听说选厂有人因为偷包谷被抓,十分生气,问抓的是谁,“领回来之后,公安分局要严肃处理这个事情,简直把我们老牛岭金矿的脸都丢尽了。”莫科长说:“最近这些日子,几个居委会都反映偷盗的案子时有发生,现在可好,偷到农村去了。再不把这股偷盗之风压下去,只怕冶炼厂炼出的金砖都有人敢偷了。”宋光召说:“先别说这些话,我们赶快去老岩山村把人接回来。还不知道邹村长他们肚里装的什么药,会提出一些什么样的要求,不然,不会要竹山亲自去取人。”莫科长说:“对于偷盗案件,法律条文写得清清白白的,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他们有什么理由向矿里提要求,又不是私了。”刘竹山说:“邹村长他们二十多天前到矿里来过一次,坑口一个工人夜里偷他们地里的红薯,被抓住了。后来人是放了,他们去找了李坑长,后来又找到我,意思是要我们管管这事。没有想到,昨天夜里又有人去偷他们的包谷。”莫科长说:“不得非要你去取人不可。原来还有前科啊。”宋光召沉默一阵,说:“这个月发了工资的,他们是怎么搞的!”李厂长说:“我要先在班组长会议上认真研究一下这个事。
拿出处理意见,然后在职工大会上宣布。不狠狠煞住这股歪风,只怕就要乱套了。”事情出在选厂,李厂长觉得脸上无光,显得十分气愤。刘竹山没有做声,走在几个人的前面。沿着那条水泥水渠,急急地往选厂后面的大山攀登。老岩山村坐落在选厂后面的大山里,八十几户人家,三百多口人。一条潺潺的小溪从大山里流出来。老岩山的农民们在溪中间筑上堤坝,将溪水引上半山坡,灌溉着散落在山腰上的梯田。他们足下的水渠却是金矿修的。老牛岭金矿缺水。以前,每年的六七月,老岩山的农民们只要紧一紧水坝,金矿的生产用水和生活用水就会发生严重恐慌。有几年的七月八月,选厂还曾因为缺水停过产。后来,矿里在老岩山修了一座水库。三四月下雨的时候,将雨水蓄积起来。七八月天旱的时候,也就不愁没水用了。为了占用老岩山村的土地修建水库和水渠,老岩山村还讨价还价了很久。最后,无偿地给他们修了三条支渠,并同意水库的水他们也可以用来灌溉田地,才达成协议。
他们脚下的这条水渠有三公里长,一头通往老岩山村下面的水库,一头通向选厂的生产车间和老牛岭金矿的千家万户。水渠走完了,老岩山村也就到了。说起来,老牛岭金矿是离不得老岩山村的。
这里的许多工人家里,至今煮饭烧水都还是烧的木柴。木柴当然是从老岩山的大山里拾来的。每到星期天,就有成群结队的工人从这条水渠攀登上去,在大山里拾一天柴禾,晚上就会沉沉实实地挑着一担柴禾回来。还有一些工人到大山里去拾蘑菇,采摘野果或是打猎。甚至一些年轻人成双成队的去爬山野游。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雪,老岩山村的大山里都能找到老牛岭金矿工人的身影。在老岩山村的农民们发现有工人偷盗他们的包谷红薯时,他们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一万多人的大矿山,如果一人刨一个红薯,摘一个包谷,他们村就有颗粒无收的危险。对于刘竹山来说,如果老岩山村对于老牛岭金矿不是十分重要,不是休戚相关,邹村长要他亲自去取人,一个正厅级的矿长也不会停下手中的工作,百忙中就乖乖地去爬这样高的大山的。七月的太阳如火一般地挂在头顶。没有一丝儿风,虽然水渠里清澈的渠水哗哗地流淌,水泥渠却被太阳烤得发烫,不时地冲起一股热气,蒸得他们透不过气。水渠两旁的梯田里,稻子开始黄熟了,沉沉的稻穗将头勾在青翠的叶片之中,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梯田旁边的山地里,一片一片的包谷林,竹林一般,包谷开始黑缨子了,一颗一颗包谷像牛角,又粗又长。红薯地里的红薯藤一片墨绿,宽宽大大的叶片。可以想见,藤蔓下面的红薯该是硕大的吧。看来,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刘竹山想起那时老岩山村的农民们没饭吃,去金矿闹事的情景。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个个脸上挂着由于缺少营养泛起的菜青色,眼里透出的却是饥饿的光。在职工食堂抢饭吃的时候,他们为了多吃一钵饭,甚至可以自己和自己的人打得鼻青脸肿。实行生产责任制之后,他们有吃有穿了,过上好日子了。老牛岭金矿的工人们却沦落成偷红薯和包谷填肚子的盗贼了。过去,他们来金矿要钱要粮,很是理直气壮。他们有个由头,金矿冶炼厂排出的废气污染了他们的庄稼,金矿修水库和水渠占用了他们的土地。可是,今天工人们饿肚子的时候却没有任何理由去向他们要吃的,于是只有去偷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说变就变了。刘竹山心想,邹村长一定要他亲自去取人,会向他说些什么呢?这个时候,这种事情,自己只有赔不是的份了。一行人汗流浃背地走了一个多小时,上午十一点钟的时候,水泥渠终于走完了,前面是一座碧波**漾的水库。墨绿而平静的水面,倒映着两边的青山,倒映着蓝天白云。前几年,每到七八月,即使有这么一水库的水,常常因为农民要水灌溉稻田,选厂要生产用水而发生争水现象。今年,选厂总是吃不饱,停停做做,用水也就少了,水库里的水竞也没有浅下去多少。水库大坝上有一幢漂亮的砖屋,那是金矿在这里的值班房,每天二十四小时这里都有人值班的。看见刘矿长和宋总一行人匆匆从山下面走来,值班人员连忙出来和他们打招呼,要他们到值班房喝杯茶歇歇凉。
刘竹山说要去老岩山村。值班人员就走过来轻轻地问:“你们是去取人的么?”宋光召问:“你知道?”“刚才村里还有一个人在我这里挂电话到矿党委办公室问你来了没有。说被抓的那个工人饭也不肯吃,只是哭。”李厂长问:“你知道是谁吗?”“只听说是选‘的。”值班的工人一副忧虑的样子,“他们说,要你们来,是要你们立个字据,今后再不能发生偷盗的事。不然,他们就不客气了。”“看样子,他们把这个事看得很重。”“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金矿一万多人,真的这么长期不发工资,他们也别指望过上安静日子了。”“从这个月开始,金矿轮流上班,只有一半人这个月没有工资拿啊。怎么能说长期不发工资呢,上个月就发了工资的嘛。”几个人说话的当儿,从半山腰村子里下来一群人,沿着水库旁边的山路匆匆地朝这边走来。“前面那个人好像是邹村长。”宋光召看了一阵说。“后面那个人好像是我们选厂的工人。”李厂长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一个凉棚,“哎呀,怎么是丁大明呀,他会做贼么?’,李厂长惊诧道:“他可是我们厂里连续三年的劳模呀。”莫科长生气地说:“怎么搞的,这么不争气呀。”邹村长看见了刘竹山他们,大声说了句什么,刘竹山没有听清楚。现在,他的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也许,自己再不能要求大家咬着牙挺过这道难关了。工人们没有钱买粮,饿得没办法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可是,不勒紧裤带,这道难关又怎么挺得过去呢?这时,只听见“扑通”一声响,水库溅起一股浪花,一个人影在溅起的浪花里只停留了片刻,转眼间不见了。人们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有人跳水库了,丁大明跳水库了。”刘竹山和宋光召一边慌忙往那边奔跑,一边大喊:%陕救人呀。”邹村长他们是山里人,不会游泳,看着墨绿的水库,满脸惊恐,一筹莫展。这时,跑过来的莫科长和宋光召已经脱掉了衣服,一头扎进了水库。刘竹山也脱掉衣服跳了下去。只是,这座水库是堵住两山间的峡谷修筑起来的,虽然水面不宽,却深不见底。
三人在水里扑腾了许久,无奈下面一片幽黑,什么也看不见。邹村长急得不行,大声叫喊是不是再扎个猛子下去找一找。李厂长一旁吼他说:“告诉你,邹村长,我今天只向你要人。你不把丁大明弄上来,我和你上法庭。”刘竹山一边往岸边游,一边大声吼道:“这个时候说这话有什么用,快去挂电话,要办公室找几个会潜水的人来打捞丁大明。”李厂长拔脚往值班房跑。刘竹山、宋光召、莫科长几个人无可奈何地爬上岸,湿漉漉地站在那里,盯着水库发愣。莫科长自语道:“怎么跳下去就不见了呢?会不会有什么问题?”邹村长分辩说:“不会游泳的人,跳进水里不沉下去,莫非还会浮在上面不成?”莫科长恶狠狠地瞪了邹村长一眼,说:“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邹村长有些生气,“这么说,丁大明是我们推下去的哕?”听说有人跳到水库去了,老岩山村的许多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儿,从地里奔跑过来,听见莫科长这么说,都十分气愤,“做贼偷人家的包谷,被抓了,没脸见人,自己跳水库,还要害别人呀。”刘竹山说:“不要吵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赶快将丁大明打捞上来。”“打捞上来也是死的。这么一阵了,还能是活的?”莫科长坚持说:“现在还不能排除丁大明是什么原因跳水库自杀的。偷几颗包谷,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怎么可能会跳水库自杀呢?”他的话再一次惹恼了老岩山村的农民,几十个农民围上去跟他吵,“怪不得你们工人这些日子有的偷包谷,有的偷红薯,原来你公安局的人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呀。对你说,今后,谁来老岩山偷东西,我们就不客气。”有的农民甚至推推搡搡起来。刘竹山见状,连忙过去解劝,却被一个青年农民一掌推下水库去了。
这下惹火了莫科长,他从腰间抽出手枪,对着天“砰砰”放了两枪,“你们谁敢再动手,老子就不客气了。”莫科长的枪声惊来了更多的农民,水库旁边的山路上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了。刘竹山好不容易从水库爬上来,气急败坏地对莫科长吼道:“你放什么枪,他们将我推下去,我爬上来不就得了!”莫科长气忿地说:“丁大明在水库还没有打捞上来,你们又动手将刘矿长推下水库,这还得了,都无法无天了呀。”宋光召大声对邹村长说:“你们来这么多人能解决问题么?没说上几句话就吵!快把他们叫回去。村干部留下来,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李厂长把电话打到矿里去了,一会儿,说不定有很多工人要来,弄不好,要出大问题的。”邹村长也觉得问题很严重,就要那些围观的群众都回去。又不是打架,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干什么。那些村民一个二个都让太阳晒得黑汗长流,却不肯走。邹村长说:“你们走不走,你们不走我走,这里的问题你们来处理。”村民们只得散了去,只是还是不愿回家,远远地站在一旁朝这边张望。刘竹山说:“我们到值班房去吧,问问李厂长把电话挂通了没有。”邹村长和几个村干部都不做声,跟着刘竹山他们来到值班房。李厂长说:“我打了两个电话。给矿党委办公室打了一个。
给选厂办公室打了一个。李矿长在办公室,他说他马上挂电话去三江水电站,请两个潜水员来。老岩山水库有五十多米深,不是潜水员,谁有本领潜到下面去找丁大明!选厂的电话也打通了,我要选厂来几个人。李矿长说他也马上到老岩山来。”李厂长说:
“我现在担心的是选厂的工人听到丁大明跳水库自杀了,会来找老岩山村的麻烦。”刘竹山说:“我担心的也是这个事。刚才我要邹村长把村民都叫回去了。人多嘴杂,几句话不融洽就会出事。刚才他们就把我推下水库去了,莫科长还开了枪,等会选厂要是来一群工人,一吵一闹就要出事。”宋光召说:“干脆要莫科长拦在下面路口去,一般的工人不让上来。”李厂长说:“这行么?跳水库自杀的是他们的同伴,他们来水库看看都不让,说得过去么?”刘竹山对邹村长说:“看来还是要你出面做做你们村民的工作,选厂的工人来了,请他们不要出来。工人不会赶过去和他们吵架闹事。他们和你们村干部吵几旬骂几句,请你们要理解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