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交公粮的事一下成了冯家洼的热门话题。
副乡长冯有志先后组织召开了两次村民大会。一次是在德胜爷家的院子里,一次是在干话台上。德胜爷家开的时候,冯有志特意让粮管所的老李买了一脸盆瓜子,放开让大家嗑。太阳不冷不热地照着,照得人很舒服,大约从没这么畅快的嗑过瓜子,人们脸上的表情很温暖,不像副乡长冯有志想的那么敌对。在一片杂乱无章的咯嘣声中,冯有志开始讲话。他讲得很语重心长,先从国际形势讲到国内形势,又从国内形势讲到省上、县上,最后才把落脚点放到乡上。他说,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收粮,收粮的首要任务是给大家讲政策,政策讲透了,大家心上的疙瘩也就解开了。疙瘩一解,我的工作就好做了。
冯有志讲话的时候,院子里很安静,除过嗑瓜子的声音,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安静的原因不是冯有志话讲得好,而是冯有志这个角色好。院里开会的多半是妇女,妇女们是很想看看冯有志的。尤其那些小媳妇,她们是没见过冯有志的,她们只听说冯家洼出了个读书人,还当了副乡长,但她们没见过冯有志,现在见了,就想好好望一望。
这一望,就把她们的心给望复杂了。院里坐的,有些是冯有志的婶娘,有些是平辈,嫂子或者弟媳妇,也有几个该叫冯有志叔伯公公的。当然也有外姓人,比如村文书冯小志的两个相好,她们望冯有志的目光就很特别,边望还边拿冯有志跟冯小志比,但她们绝不拿冯有志跟自家男人比,她们心里这时是没有自家男人的。男人早让冯小志挤出去了,她们的任务是想让冯有志再把冯小志挤掉。挤掉就好了,她们想。
女人若要望男人,是能把男人望穿的。这么多的目光凑过去,冯有志不可能感觉不到,他先是觉脸上热乎乎的,后来觉额上火辣辣的,再后来头上就冒了汗,他不停地掏出纸巾擦汗,这个动作很优美,它以一种绝妙的方式悄悄藏进了女人们的心底。
到了干话台子上开会,就开出乱子了。
这天书记马堂来了,马堂要是不来,会也开不到干话台子上。德胜爷家的院子那么大,装多少人装不下。马堂一来,德胜爷就在院里撒满了牛粪。他说太阳这么好,不晒粪可惜了。马堂说,那就到干话台子上开吧。
人来的倒还齐全,不大工夫就把台子坐满了。可坐跟坐不一样,在德胜爷家里,是按辈分坐的,谁坐前面,谁坐后面,那是有规矩的,多少年了,一次都没乱过。到了干话台子,就由不得谁了。想坐哪儿就坐哪儿,想跟谁坐就跟谁坐。你是没法管的,管了也不顶用,因为谁也没拿它当开会,只当闲谝冒聊,坐哪儿还不都一球样。
会是村支书冯家驹主持的。冯家驹这人,最大的特点是不会主持。你听他怎么说,哎,说话小点儿声,说那么大做啥?得让马书记说。三秀,你的怀能不能系上,就你的娃娃吃奶?还有十一家的,把你家的狗赶出去,啥样子吗?收粮哩,知道吗?你们一个个长着耳朵出气,不好好听,到时候挖开你家的粮你就心疼了。三嫂子,你有完没完,就你夹不住,想说了请上屋里说去,茶泡上,肉炒上,说去。二叔家的,你说哩还是我说哩……冯家驹主持了半个时辰,会场还是静不下来。书记马堂脸上有了怒,但他忍着。见冯家驹实在收拾不住,马堂望了德胜爷一眼。德胜爷稳稳地坐着,根本不尿马堂。书记马堂没意思,把目光挪向冯有志,冯有志清清嗓子,站起来。
他先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接着说,在座的不是我的婶婶,就是我的嫂嫂,还有些小辈,我是不认得的。但我们都是喝冯家洼泉水的,我想你们该给我个脸,支持我把工作做好。
冯有志是站着的,站着的冯有志在大伙眼里很真实。人们突然发现,今天的冯有志很精神,很像个干部。脸刮了,衣服换了,还打了领带。人们不相信,这么精神的人会是冯家洼的水喝大的,便齐齐地抬了眼望。
中间只有一个不望的,是望秀。德胜爷几次把目光掠过去,见望秀一次比一次头垂得低。
书记马堂很不高兴,也很想发作。堂堂一个副乡长,跟村民这样讲话,还有点儿威信吗?乡政府的脸往哪儿搁?马堂这样想的时候,会场却安静下来了。冯有志说,下面,请马书记给大家讲话。
马堂没站,他只是习惯性地咳了两声,张开他大炮似的嗓子,讲,你们冯家洼真不要脸,在全乡十四个村中,就属你们冯家洼糟糕,粮不交,连会也不好好开。
会场有了些微的**,德胜爷扫了一眼,人们复又安静。马堂接着讲,交粮是天经地义的,你们种国家的土地,不给国家交粮,想耍死狗呀!我给你们说,今年说啥也耍不过去。不但今年的要交,往年的拖欠也要一并补上。不补,哼,不补我就撤你们冯有志的职!
马堂突然讲了句极不符合常规也极没道理的话,讲完后连自己都愣住了。
冯有志脸唰地一红,头勾下了。人群中突地站起一个女人来,冲马堂吼,你敢!格老子的,由着你嘴里胡乱哩。这是有志的一个本家婶子,有志上大学时,她把自个儿的吃药钱都给了有志。
婶子一嚷,会场就收拾不住了,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围攻书记马堂。
你是说话哩还是放屁哩,我们交不交粮,关有志啥事?
你把话说清楚,你吓唬谁哩!
我们欠谁的了,欠你的了?你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怀里还要搂个烫发的,钱从哪儿来?就不交,不交!看你能把老娘吃上。
对,不交,你当你书记就牛逼了,呸!
书记马堂很是后悔,当了一辈子领导,怎么讲出这么没水平的话哩。他很想解释,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说自己也很器重有志哩。可谁给他机会?他把目光再次望向德胜爷,德胜爷倒是一脸平静,并无怪罪马堂的意思,马堂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等吵得差不多了,德胜爷才咳了一声,他看看马堂,又看看众人,站起来说,夹住,都给我夹住。
就这么一句,会场便平静了。德胜爷望住马堂,说,讲吧,你再讲。马堂哽了哽,硬着头皮又讲了几句,不讲了。
接下来是讨论。讨论是最坏的主意,也不知哪个缺德鬼,发明了这么个词,专折腾开会的人。你听听,一讨论把会讨论成个啥了。这个说,你们瞅瞅有志像谁?那个说,像他爹呀。这个说,不对,像德胜爷。那个忙捂了这个的嘴,小心听着,你不想活了呀。这边又问,你家男人多时没来了,那边说,两个月了,钱也不来,人也不来。这边说,才两个月呀,我们的都三个月了。那边一把摸住这边的私处,你想了吧,哈哈,场子里爆出一片子笑。
副乡长冯有志始终红着脸,他没想到会能开成这样,进村好几天了,工作一点儿进展都没,村民们压根不把收粮当回事,或者说根本不把乡上当回事。下一步他该咋办哩?
这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到了望秀身上,他惊愕地发现,望秀也是望他的。
这一幕,正好撞在德胜爷眼里。德胜爷的心在瞬间变得复杂,很复杂,他没心思开这个破会了,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夜里,德胜爷到了望秀家。望秀刚吃了饭,正在刷锅,玉儿一看着爷爷,就扑了过来。德胜爷抱起玉儿,在她小脸蛋上美美嘬了一口。玉儿扎得哇哇叫,说爷爷坏。德胜爷放下玉儿,到里屋看大志。
大志死人般躺在炕上,听见响动,努力着睁了睁眼睛。他是认得德胜爷的,他的表情似乎是想跟德胜爷说件事儿。
可大志说不出来。
德胜爷静静地坐在炕边,握着大志的手。大志的手有些冰凉,德胜爷的心也有些冰凉。
得想个法子。德胜爷想。
不能老这么下去。德胜爷又想。
反正是废了,废了还不如……德胜爷不敢想了。
望秀进来了,望秀吓了德胜爷一跳,德胜爷立马把想法收回去。
望秀要给德胜爷熬茶,德胜爷不让,说茶喝多了睡不着,睡不着啊!德胜爷叹了一声。
望秀蹲在门槛上,蹲着蹲着,眼里的泪就下来了。
不哭,娃,不能哭哇。德胜爷哽着嗓子,潮潮地劝道。
昨儿夜他好像腿上有些知觉了,今早醒来,又成了老样子。望秀说。
你再别盼了。娃,别盼了,再盼也是闲的。德胜爷说。
他能说句话也行呀。望秀说。
得死心。这都几年了,你还不死心?我的心是死了,死了呀。德胜爷长叹一声。见玉儿睡了觉,他才说,我是来跟你说有志。望秀抬了抬眼,她的眼很空茫,像是被一片乌云遮着,她捋了下头发,一抿嘴,挤出两个字来,不听。
得听。德胜爷紧跟道。谁不做错事?你不?我不?有志是错过,他也有他的难处呀。
现在说这话,还顶啥用?望秀想给大志翻身,德胜爷不让。他让望秀坐下,听他把话说完。
这天夜里,冯有志也敲了望秀的门。是在德胜爷走后,望秀隔门问是谁,冯有志怯怯地说,是我。门里边一下静了,冯有志心里七上八下地乱跳,见望秀不说话,他又说,望秀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望秀隔墙撂出一句话,天太晚了,你回去吧。说完就脚步匆匆地进了屋。冯有志蹲在门外,任夜风从他身上掠来掠去。后来村子里响起狗吠,紧跟着有脚步声朝这边响过来,冯有志极其伤感地挪动脚步,他说不出他心里是啥滋味。
第二天天刚麻黑,冯有志又到了望秀家,门没上,冯有志大着胆子推门进去了。望秀见是他,脸一惊,但没说话,冯有志找个凳子坐下,一时也不知该说啥。玉儿跑出来,问你是谁,你到我家做什么?冯有志伸出胳膊,想抱玉儿,望秀喝了声,做作业去。玉儿陌生地瞪住冯有志,瞪了半天,一吐舌头,钻自个儿屋里了。
她几岁了?冯有志抬起目光,怯怯地搁望秀脸上。望秀没理他,她给大志洗衣裳,大志吃喝拉撒都在炕上,衣裳天天得洗。
他……好些了吗?冯有志又问。望秀头勾得很低,手拼命搓着衣裳,害怕一停下手就不听使唤了。冯有志不敢再问了,他的目光开始打探这个家,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呀,还是那两间破土房,还是那几床破被子,屋里点着煤油灯,连电也照不起。冯有志看了片刻,心就翻过了,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呀。
你……骂我吧,要是不解恨,打我也行,是我对不住你呀。没等望秀说什么,冯有志眼里的泪先下来了,他双手抱住头,呜呜咽咽哭开了,这些年来,他多么想找个机会在她面前哭一场,现在看见她,他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泪水了。
哭够了没,哭够了你走。望秀抬起头,冯有志发现,她眼里是冰一样的冷寒。
不,望秀,我要哭,是我害了你,你就让我把心里的泪哭出来吧。
我担不起,你还是走吧,我这个穷家,哪是你大乡长来的地儿。望秀说完,就去给冯有志开院门,冯有志不好再坐下去了,他抹了把泪,郁郁地走了出来。
望秀一屁股蹲地上,她拼命地抑制住心痛,不让泪水奔出来。他终于来了,他终于又站到自己面前了。他这是为什么呀!
玉儿从里屋走出来,问,妈妈,那人是谁呀,他为什么要哭?望秀一把搂过玉儿,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玉儿讲,她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说,他是你亲爹呀!
山村的夜晚,宁谧而沉静,仿佛饱经风霜的老人,默默咀嚼着回忆。风是凉的,此时已是深秋季节,劳累了一年的大地这阵儿发出了均匀的鼾息。
冯有志默默地立在风中,往事像风一样席卷着他。很久以前的那个冯有志仿佛在一瞬间复活了,还有望秀,还有他们相爱的那段时光,那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日子呀。
一连几天,工作都没有进展。副乡长冯有志一家一户做工作,很有耐心地给他们讲政策,他都有些苦口婆心了。副乡长冯有志很快发现,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村人们对他很是热情,比对马堂还热情。他们总是很客气地跟他说这说那,问他很多城里的事。比如你们城里的暖气是咋回事?也要用煤烧吗。比如你们城里也结扎吗?是不是也开着车到处抓。副乡长冯有志极有耐心地一一作答。他的耐心很快博得一村人的好感,人们都夸他,说有志没变,还像咱们冯家洼的人。
有些问题冯有志不好回答,比如有个堂嫂问你们城里是不是也天一黑就睡觉?冯有志刚答完,堂嫂进一步问,也是天天夜里做那事?冯有志咳嗽一声,堂嫂当他没听见,又问,你们还在沙发上做,有这事吗?有个弟媳妇问得更直接,是城里女人好还是乡下女人好?冯有志不吭声,弟媳妇胆子更大了,收粮你得先下种呀,你把种子下了,明年我给你交。
这时候冯有志就有些脸红,心怦怦直跳。乡下的灯光都很暗,夜又那么的静,神神秘秘中冯有志就觉心旌在摇曳。
可一谈到正事,人们的脸就变了。他们说有志,你可不要学马堂,一来就知道收粮,我们没时间跟你说这个,家里的活一大把哩。他们还说,你是我冯家洼的人,胳膊肘子往里拐,我们可没拿你当外人,你吃也行,喝也行,就是再想做个啥,也行。
冯有志这才发现,冯家洼不是他小时那个冯家洼了,一股浓浓的陌生感袭来,压得他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