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都市 光荣大地

4

光荣大地 许开祯 8720 2024-10-16 21:37

  

  关于冯有志进村的消息,是德胜爷跟望秀说的。

  是在夜里,德胜爷吃过饭,身不由己地就到了望秀家,望秀正在煎药,德胜爷使个眼色,望秀就把玉儿打发到别人家去玩了。

  德胜爷说,他要来了。望秀勾着头,不吱声。德胜爷点上烟,咂,咂了没几口不咂了。说,你咋不问问他?

  望秀抬起头,说,他来他的,关我啥事。德胜爷磕磕烟锅,娃,你就真不想他?

  屋子里一下静了,静得能听见人的心跳,风从远处刮过来,刮得人心急。望秀抬了下眼睛,复又垂下,默了半晌,说,三叔,你就不要问了,好吗?

  不问,不问了。德胜爷艰难地站起身,想走,又忍不住进了里间,大志躺在炕上,眼睛紧闭着,跟死了没啥两样。德胜爷在炕头坐了片刻,突然说,娃,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呀,你还这么年轻,好日子还在后头呀……说完,跌跌撞撞走了。

  望秀立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德胜爷,望着望着,眼泪不由得就渗了出来。

  德胜爷开始发急,他整日不停地在村子里急晃晃地走,像有鬼在后头催着,走过来走过去,却不知道明确的方向,他觉得必须找个人说说,可这么大的村子,又有谁知道他的心事呢。德胜爷长叹一口气,就看见儿子冯小志正从村巷里走来,他一定是去找哪个相好了,这个畜生,不争气的东西,德胜爷骂了几句,忽觉骂不如不骂,还是跟他说几句吧。他唤,你过来。

  冯小志看见德胜爷,本想躲开,一听德胜爷唤他,不敢躲了,他问,你唤我?

  德胜爷觉得必须把儿子跟望秀的事儿搞清楚,他让冯小志蹲下,声音威严地问,到底有没有。

  冯小志挠挠头,说,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没有就是没有,你硬给我栽赃呀。

  德胜爷还是不信,他一向对自己的这个儿子持怀疑态度,觉得他的话就跟狗屁一样,是不值得信赖的。他狠狠地掼了下烟锅,说,我给你把话说明白,你要是敢打望秀的主意,老子把你撵出冯家洼,你信不信?

  信,我信,你啥事做不出来呀。儿子冯小志虔诚地说。

  去你妈的,你狗嘴里啥时能吐出个象牙来。德胜爷又骂。冯小志对他的父亲是没有办法的,除过挨骂挨打,剩下的办法就是跑了。听德胜爷让他滚,他像遇到大赦似的哧溜一声,溜了。

  回来!德胜爷大喝一声。冯小志又乖乖地退了回来。德胜爷沉思良久,才跟儿子说,你有志哥要来了。

  我知道。儿子冯小志极其敷衍地说,他回来收粮。

  你知道个屁!德胜爷简直恨死这个驴日了,他怎么就不开窍呢?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的,让儿子一气,他都绝望得不想说了。他说,你滚吧,滚得远远的,你给老子记住,从今儿个起,你给老子离望秀远些,她就是颗鲜桃,也挨不上你驴日吃!滚……村文书冯小志一个蹦子跳出老远,他才不学德胜爷哩,神经兮兮的,不就一个望秀吗,远就远些,你当我没女人呀。冯小志乐呵呵地走着,一抬头便看见了一个他的女人,他一激动,就钻人家屋里去了。

  德胜爷孤独地坐在太阳下,双眉冷凝,很深刻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德胜爷孤独的时候,干话台子正热闹着哩。

  干话台子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吹牛,吹多大的牛都不犯法,关键你得吹出水平,吹出水平人们才服你,乱吹是不行的,那要挨人骂。冯小志吹牛就不行,老挨骂,比如他吹他一晚上能干四次,干的老婆马**直告饶。边上就有人骂,你那么能干,马**咋还×里空空的?秃子就吹得好,秃子过去打过一只狼,这事儿冯家洼的人都知道,但每次秃子说出来,味道都不一样,一次他说,那狼扑过来,他冲狼嘴连扔了两石头,哥哥,那石头才叫扔得准里,狼扑过来时,他都听见狼肚子里石头响的声音。

  人们就信,觉得秃子扔得真准。

  不过吹牛一般都是男人们的事,男人一少,吹牛就没味了。女人们是不吹牛的,女人们说正事,比如如何生儿子,男人从左面上去,生的就是儿子,从右面上去,生的准是丫头。小媳妇们便记住了,回去就让男人从左上,可冯家洼照样生丫头,有人甚至一连几胎家生,生得都不敢让自个儿男人上了。

  收粮现在是最大的正事,所以女人们都说收粮。

  不过这事儿也真难,大家其实也没个统一的说法,尤其都是些女人们,遇上这号子事,除过胡搅蛮缠,是讲不出个啥道道的,嚷过来嚷过去,还是望秀说的那些。大家就都想望秀,说望秀咋还不来哩,三嫂子说,你们是敲锣的不知打鼓的,望秀能来吗?人们这才想望秀还有个大志,不像她们,碗一推,屁股一甩就能出了门。有人就说,我要是望秀,一把老鼠药下去,了结球掉算了,还盼个啥?

  三嫂子说,你当药是好下的呀,你给你男人下下看。那人说我男人又没瘫,凭什么给我男人下。三嫂子说,你男人没瘫?你男人没瘫你咋老往秃子跟前跑。秃子便是村主任,他在村里也有几个相好,跟三嫂子斗嘴的就是他的一个老相好。听三嫂子揭短,那人不敢接话了,不敢接不是她怕三嫂子,是她的姑娘麦子也在。三嫂子却不管这些,继续说,哪天你也把麦子她爹收拾了,索性让麦子叫秃子爹算了。麦子忽地伸直脖子,说,我是想叫哩,就怕你家毛毛不乐哩,毛毛见我抢她爹,还不把我也给收拾了。

  三嫂子没想麦子敢揭她的短,一下没话了,众人一片子笑,才算是把三嫂子给收拾了。

  这时候人们便远远地望见了望秀,望秀挑着水桶,一步三晃地走着,三嫂子放开嗓子唤,望秀,你放下缓缓。望秀像是没听见,她勾着头,从众人眼里过去了。三嫂子不明白地问,望秀这是咋了?

  望秀一进屋,放下扁担,一屁股坐门槛上,就又发起呆来。

  现在我想说说大志,或者是说说大志跟望秀。这个问题我必须说,不说我的小说进行不下去。

  大志娶望秀的时候,从部队上复员已好几年了。他前后说过几门亲,都没成。没成的原因很简单,大志家穷。后来德胜爷说,我给你问问望秀吧,大志问,望秀是谁?德胜爷说,一个好姑娘。大志摇摇头,说,算了吧,谁能看上我呀。大志说这话时很伤感,语气就跟霜打了似的。德胜爷安慰道,年纪轻轻的,尽说些丧气话,把头抬高,胸挺直!我就不信你大志说不下女人?

  大志抬了头,挺了胸,可人还是一点儿都硬不起来。

  德胜爷摇摇头,叹道,软包,我冯家咋净是些软包。

  奇怪的是,望秀见了大志一面,竟跟德胜爷说,行,让他挑个日子吧。德胜爷一惊,诧诧地问,你不考虑考虑?

  不了,他人好,我看得出。望秀说。

  可他家穷呀。德胜爷忽然有些后悔,觉得做了件对不起望秀的事。

  望秀笑笑,那笑有点儿凄凉,然后她长叹一声道:谁家不穷呀。

  也是,也是。德胜爷木讷地点点着头,声音干燥地说,不穷还能叫农民?娃,跟你说实话,大志家是穷,人心眼儿实呀!

  望秀什么也没说,只是抿了嘴,一低头,走了。

  谁也没想到,大志能娶上望秀,谁也想不到,望秀真就嫁给了大志。

  只是后来,后来的某一天,德胜爷才知道了原委。德胜爷捶着自己的心窝,痛彻心肺地喊道,我的天爷呀……如果大志不瘫,德胜爷或许还能轻松些,可大志偏偏瘫了,这老天爷呀,总是拿好人欺负。

  那是一个阴天,天好像很冷,还零零星地飘着些雪花。那样的天气,庄稼人是不出门的,不过,马上到年关了,再怎么也得给一家老小赶套新衣裳吧。

  望秀坐在炕上。炕是热炕,庄稼人就这点儿好处,能焐上热炕。玉儿在边上做作业,玉儿七岁了,上二年级。看着女儿做作业,望秀心也热乎乎的。她总算把玉儿生了下来,总算拉到了七岁。

  如果不是塌窑,那天应该是个很好的日子。那天是腊月初七,是望秀的生日,也正好是玉儿的生日,望秀都把鸡挑好了,就等大志从窑上回来杀哩。所以院里响起腾腾的脚步声时,望秀的心一下热到了嗓门儿上。她从热热的被窝里一骨碌翻起,跳下炕就喊:是大志呀。

  但是那天是个很糟的日子,正是那个日子,把望秀一下打进了地狱。

  进来的是村文书冯小志,紧跟着又是德胜爷,一看见德胜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望秀的心就紧了。

  快走,娃,快跟我上窑。德胜爷一把拉住望秀,就往外拽。

  那年公公德庆让马摔死时,德胜爷也是这般扑进来,这般拽她。那年望秀没晕,可到山上她就不省人事了。今年她当场就晕了,眼一黑,人一软,她栽了过去。

  她男人在窑上呀。

  快拿尿来!德胜爷冲发愣的儿子吼。

  村文书冯小志弄了半天,紧张得弄不下一珠儿尿,德胜爷急了,骂你个没用的,干站着等死呀,把玉儿抱出去。

  冯小志抱了玉儿,出门时差点儿绊倒。德胜爷顾不上了,边吼把门关上,边掏出家伙。村文书冯小志让院里的冷风一吹,又让屋里“哧……”的撒尿声一激,尿就出来了。

  他的尿没派上用场,是德胜爷的尿灌醒了望秀。

  赶到窑上时,窑口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窑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他像死驴卧在冰滩上,任凭人们咋急,就是不起来。

  德胜爷扑进去,揪住他的耳朵吼,麻胖子,你要是不把大志弄出来,我活埋了你。

  麻胖子睁了睁眼,又闭上了。已经弄出三个了,全是死人。再弄出来也是闲的,他的命是完了。

  号啕声响成一气,整个后山像在发大丧。

  德胜爷一看胖子指靠不上,亲自指挥了。他冲乱糟糟的人群吼了一阵,人群多少有了些秩序。

  望秀扑过来,疯了般地往窑里扑。德胜爷冲儿子冯小志吼,你还嫌不乱呀,把她抱出去。

  冯小志有些扭捏,当着众人的面抱嫂子,他成个啥了。德胜爷气不过,美美地赏给他一顿耳刮子,冯小志一扭脖子,抱就抱嘛,你打我做甚?

  我日你妈妈!

  德胜爷真是气死了!不是冯小志跑得快些,他真想一脚踢死他。

  可是闲的,折腾了半天,人们才发现是闲的。窑整个都塌了,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进不去,就那三个死人,还是从天窗里吊上来的。可现在天窗又塌了,救出了三个死的,又堵住两个活的!

  急啊!

  这时候副乡长冯有志来了,他带来了乡上的救护队,他把全后山能调的人都调来了。

  德胜爷抓住冯有志的手,娃啊,里面有大志呀,大志,你知道吗?你得救他呀。

  副乡长冯有志强忍住眼泪,说,叔,我救,我一定救。

  救了整整一天一夜,堵住的十三个人都救了上来,只有三个还有气,两个是后来从天窗下去救人的,一个就是大志。

  冯有志扔下死人,连夜将大志送进了医院。

  尽管谁都出了力,大志还是瘫了,冯有志望着望秀,一句话也没说,望秀咬了咬牙,把大志推进了屋。

  德胜爷说,命,命啊!

  冯有志背过身,狠劲地抹去眼里的泪。

  唯有村文书冯小志,边搓手边嘟囔,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救哩。

  德胜爷狼一样扑过来,踩住冯小志就是一阵毒打。他下的手太重了,儿媳妇马**跟他闹了整整半年,说他把嘴撕烂也就算了,连那儿也不放过,想让人家绝后呀!

  德胜爷余怒未消地说,我瞅见这杂种就来气!

  关于望秀和大志,我只能讲这么多。剩下的我想大家都清楚,清楚了再讲就是多余。

  我还是讲有志吧。

  有志带着工作组,住进了冯家洼。

  有志想先跟村支书冯家驹聊聊,堂婶站在门口,手叉着腰,见了有志,眉先笑了,说是有志呀,你看长得我都认不出了。有志笑笑,问了好,问家驹叔呢?堂婶说有志你真是来收粮的呀?有志点点头,说我也不想来,可没办法。三婶敛了笑,一本正经说,他不在。冯有志显得尴尬,他把手里的礼品放堂婶脚下,问家驹叔上哪儿去了?堂婶脸一黑,恶恶地道了一句,死了。说完一扭身,进了屋,冯有志站在门口,无措极了。

  一连几家,都是这个情况,冯有志一下觉得问题严重了。他原想冯家洼人多少要给他一点面子的,现在看来是错了。

  第二天冯有志正在跟工作组商量怎么打开局面,德胜爷来了。德胜爷本不想来,他是长辈,怎么说也该冯有志先去看他,他都把想说的话准备好了。

  可等了一天,冯有志还没去看他,德胜爷就来气了,没大没小,他在心里嘟囔道。他冲村支书冯家驹说,有志去看你了吗?

  冯家驹笑笑,他连你都不看,还看我?

  你少嚼舌头!德胜爷骂,德胜爷是看不上冯家驹的,对这个堂弟,德胜爷甚至还有些仇恨,尤其对他跟儿媳妇暗中苟合的烂事,德胜爷更是气得喷饭,觉得他丢尽了冯家祖宗的脸。但冯家驹不这么认为,冯家驹认为是他抢了德胜爷的权,德胜爷才这么恨他。所以冯家驹事事都请示德胜爷,他想把德胜爷请示烦。谁知德胜爷一点儿都不烦,事事都给冯家驹做主,反把冯家驹做习惯了,一次不做,他就没了主意。

  他就是跑来跟德胜爷讨主意的。

  这次德胜爷没给他出主意,说支书你当哩,办法就该你想,我又不是诸葛亮,哪有那么多的主意。再说了,我要是死了,冯家洼的地球还不转了?

  冯家驹急了,说你就是诸葛亮,不,你比诸葛亮还诸葛亮。

  球,德胜爷轻蔑地说,你想舔尻子呀,舔错地方了,我这两天生疮,疼。

  那我给你买药去。冯家驹这么说着,屁股一抬出了门。一走出院子,冯家驹就骂,老不死的,疼死你。

  德胜爷狠狠道,你个驴日,想咒死我。

  冯家驹没想到德胜爷会跟出来,一下臊的,他扇了自个儿一嘴巴,说,我放屁,你别往心里去。

  德胜爷啐了一口,骂,跟你计较,哼,也不看看你的球样。

  冯家驹刚走,小志回来了。小志一进门,就跟德胜爷说了冯有志开会收粮的事。德胜爷说,你还来真的呀,他越想越不对头,揣着一肚子气就撵过来了。

  有志,你出来!

  冯有志一听是德胜爷的声音,忙忙地走出来,德胜爷站在院子里,冲冯有志骂,你姓啥,你给我今天说清楚。冯有志忙赔了笑,拉德胜爷进屋坐,德胜爷一把打开他的手,说你少来这套,我还没老糊涂。工作组的人闻声赶出来,齐齐地劝德胜爷,德胜爷见人多,不吭声了,他气气地扭转身子,走了。

  冯有志本来是想去看德胜爷的,只是他还没想好,见了面怎么说。现在看来,不能再等了。他提着两瓶酒,两块茶,站在院里咳了几声,然后进了屋。

  德胜爷愣古古地坐在炕上,装作没看见。

  叔,我来看您了。冯有志小心翼翼地说。

  不稀罕,德胜爷头也没转,磁登登地丢过来个棒槌。

  叔,我给您买了酒,我们爷俩喝喝。

  不敢。

  叔,冯有志又唤了声,开始起酒瓶。一股酒香溢出来,溢的满屋子都是,德胜爷装不住了,转过脸说,你还有我这个叔呀?

  看您说的,咋能没哩,您看我提了啥酒,五粮液,一瓶一百多哩。

  德胜爷使劲闻了一下,问,人送的?

  哪啊,谁给我送,我这是专门孝敬您的。

  拿过去!德胜爷突然说。他推开冯有志敬酒的手,很生气地说,你钱多了胀的呀。

  冯有志一时无语,他知道这两瓶酒是太奢侈了,可他是真心想花这个钱呐。

  喝吧,叔,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再说这也是我该给你花的。

  放屁!德胜爷显然不领冯有志的情。他骂道,你忘了你上不起学的事?有志呀,钱不是这么胡乱糟踏的呀,你去看看望秀,她过的是啥日子呀。

  叔,我懂。冯有志的眼里滑过一层细碎的浪,他强装欢笑地说,喝吧,叔,我也从没喝过这么贵的酒哩。

  不喝。德胜爷说得很坚定,他把酒瓶盖又拧好,说放过去吧,要喝,你到村口去打几斤散酒来,我们好好喝一场。

  冯有志不敢再坚持了,他到村口打了散酒,心事重重地往德胜爷家走,路过干话台子时,意外地碰到了望秀。望秀是去抓药,她穿一件褐红色的毛衣,身子很紧地裹在里面,她的身子真好看,冯有志想。冯有志发现,望秀裤子上竟打着补丁,那个补丁很疼地钻进他眼里,他感到自己拎酒的手在颤抖。

  望秀瞥了他一眼,一低头过去了。冯有志很难受地立在原地,他想喊一声望秀,可望秀的步子很快,那每一步都是踩在他心上的。他感到他的心被望秀踩得很疼,他都快要让望秀踩到地狱里了。

  冯小志过来了,一过来就乌鸦般乱叫,大哥,我到处找你哩,你咋跑到干话台子来了。

  冯有志觉得冯小志来的太不是时候,他破坏了自己的心境。他刚才的心境太适合自己的身份了。他气冲冲地对冯小志说,你吃错药了呀,乱嚷个啥?

  冯小志不明不白挨了顿抢白,气得他冲地上啐了一口,说,好好,算我倒霉,我走,我走总行了吧。

  冯小志本来是请冯有志喝酒的,村支书冯家驹打了酒,还让人宰了鸡,说是要招待工作组,没想碰了钉子,一回去他就跟冯家驹嚷嚷,说不得了了,官当大了,连亲兄弟也不认了。

  这边,冯有志跟德胜爷喝哑酒。喝到中间,德胜爷开了口,说吧,你打算咋办?

  冯有志呷了口酒,说,我来收粮,收冯家洼的粮。

  不说这个,说你。德胜爷端着酒杯,却不喝,目光像刀子,直直地逼着冯有志。

  我没说的,我只管收粮。冯有志有了酒意,其实他是不胜酒力的,跟德胜爷喝酒,他根本不是对手。

  粮的事不说,说你。德胜爷显得很固执,他的话一向不容置疑。

  冯有志知道绕不过去,或者说他根本不想绕。他是想让酒精把话从嘴里逼出来,有些话在他肚子里憋了十几年,一直说不出口。今天他想说,想痛痛快快地说,他拎起酒瓶,猛地又灌下去一大口。

  想醉是不是?想醉容易,容易得很。德胜爷几乎是在嘲笑冯有志了。他把酒瓶递给冯有志,说,你灌,灌死算了,免得酒醒了你再后悔。有志,娃,你想一辈子后悔呀。

  这一声娃,一下把冯有志的心理障碍全扫除了,他抱着酒瓶,哇的一声就哭开了。

  叔,我苦呀……德胜爷并没想到,冯有志会跟他说那么多,有些话冯有志不说,德胜爷是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德胜爷心中,冯有志是个很幸福的孩子,尽管家穷,尽管爹妈死得早,冯有志还是很幸福。他念下了书呀。在农村,这是多么的了不起,有志念了书,娶了城里媳妇,他还能不知足?

  现在德胜爷明白了,城里媳妇不把男人当人。

  她让有志给她洗脚,哥哥,她让有志洗脚,德胜爷灌了一口酒。

  她不让有志睡她,女人不让自家的男人睡,天下有这个理吗?不让睡还娶你做什么,这婆姨。

  她不做饭,不刷锅,不叠被窝,这要在冯家洼,能说得过去吗?

  她骂有志,真骂了,还敢打,是打呀,这狗娘养的!德胜爷一口灌了好多。

  不说了,娃,不说了。德胜爷连连摆手,他已听不下去了,再听,他的心都烂了。有志正说到兴头上,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德胜爷猛地一掼酒瓶,你还说?你丢不丢人呀……有志怔怔地望着德胜爷,末了,一拍桌子,我后悔呀。

  德胜爷说,后悔?你也知道后悔,娃,这都是你自找的呀。

  有志很想说望秀,他的全部思想都已集中到望秀身上了。他觉得在这样一种时候,能跟德胜爷说说望秀,他的心会好受许多。

  不说,德胜爷卷着舌头,恶恶地说。

  说!有志梗着脖颈,眼睛睁得贼大。

  你想说就说呀,她是你掏钱买的?还是你花钱雇的?啊,你个没良心的,你还有脸呀。

  有志勾下头。有志早就想这样勾下头,仿佛一勾下,他肩上的负罪感就轻了。

  把头抬起来!德胜爷最见不得男人勾头,抬头婆娘低头汉,是世上最没出息的人,再加上婆娘当家驴犁地,这男人就完了。

  你跟我说,德胜爷盯住冯有志,他像个机警的猎犬,时刻提防猎物跟他耍花招。你跟我说,要是望秀愿意,你敢不敢娶她?

  冯有志不吭声了,他没想到德胜爷会这么问,这个问题太突然了,突然得不知如何作答。

  你还装,都啥时候了,还装?德胜爷太不满意冯有志的态度了,他认为冯有志极不老实。对这样不老实的人,他还同情?

  你走,走,我没心跟你说。

  这时候,村文书冯小志回来了,他本来是跟德胜爷告状的,一见有酒喝,冯小志立马高兴得跟看见新媳妇一样,就想扑上去。

  走开,这儿没你的份儿。德胜爷不屑的目光撒在冯小志脸上,把冯小志的希望给抹去了。冯小志馋馋地说,就喝两口,人家乡长哥来着哩嘛,让我也沾点儿光。

  想沾?等一会儿到茅坑里沾去。德胜爷总是认为,像冯小志这样的狗肉包子是上不了席面的,他要喝,也只能去跟冯家驹那样的货色喝。他又骂了句冯小志,因为话太脏,也太辱人,一下把冯小志给骂火了。

  球,不喝就不喝,当我没喝过酒呀。冯小志恶狠狠地离开,这两个不给他面子的人,真是让他恨死了。他在心底里,已把这笔账记在了堂哥冯有志的身上。

  一出了门,冯小志脸上就露出了狂热的笑。他太聪明了,连德胜爷这样精明的人都没发现,他偷了一瓶五粮液呀,哈哈,老狐狸,你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呀。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简体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