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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大地 许开祯 4999 2024-10-16 21:37

  

  窖门一响,鹿见喜知道是女人送饭来了。

  鹿见喜本来很感激女人,她救了他的命,还把他从横梁山背了回来。现在他却气这女人。

  她不但不杀马鸿飞,还把自己跟他关在一起。一想天天对着敌人,却杀不了他,营长鹿见喜就很憋气。

  女人刚进地窖,他便使劲叫起来。他在心里冲女人喊,放开我,我要出去!我要杀了他——女人不理他,女人已好几天不理他了。

  女人先给二团副马鸿飞喂饭。女人喂饭时手里拿着刀,谁乱叫她就敢捅进谁的肚子,才不管你是团副还是营长。二团副马鸿飞起先是不吃的,他想绝食,想表明他的决心,结果挨了女人好些打。这几天乖了,他想活着出去。出去后头一件事,不用说就是杀了这婊子!共匪头子鹿见喜他是不杀的,他会把他吊在城门上,活活饿死、晒死。

  鹿见喜坚决不让女人给他喂,每次吃饭女人都要废上好大劲。女人踢他一脚:“你少给我动花花肠子,爱吃不吃,不吃拉倒。”女人堵上他的嘴,真的走了。

  地窖重新暗下来,鹿见喜心里也一片漆黑。

  他在地窖里待了十几天了,大部队这阵到了哪里?仗打得到底咋样?但愿他们能顺利冲过去。正想着,就听见一阵窸窣声,原来二团副用脚扒拉麦草。鹿见喜火了,忍住痛用力蹬过去,估摸着踢中了二团副的肚子。我让你偷!没杀你就已经便宜你了,还敢偷我的麦草?

  二团副挨了一脚,心里狠狠想,麦草又不是你的,你想一个人霸着呀?也用力蹬过去一脚,正好蹬在鹿见喜伤口上,痛得鹿见喜心里直叫。

  两个人在地窖里胡乱蹬了一阵子,谁也占不到便宜,才停下来。

  二团副想,好你个共匪,你死定了,我的人天天在上面搜,很快我就会出去,出去了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鹿见喜想,你个马匪,除非我死在窖里,要不,这仇我非报不可!

  安静了没一会儿,二团副又耐不住了。不行,凭啥他睡在麦草上?又抢。鹿见喜哪容他这样,麦草就跟阵地一样,一根都不能落到敌人手里。

  漆黑一片的地窖里,两个人较上劲了。后来鹿见喜终于踢中二团副的下面,那一脚真狠,几乎要废掉他,二团副才不敢了。

  躺在湿漉漉的地上,二团副憋屈极了。他可是国民党的团副啊,又是马步芳的侄子,哪受过这罪?他在古浪城里,别说房子,姨太太就有五个,个个如花似玉。如果不是为了这女人,能落到这一步?

  一想女人,二团副心里的火腾就蹿上来。

  二团副马鸿飞是在保长祁满堂家吃喜酒时看上这女人的。女人顶着红红的盖头过来给他敬酒,他一掀盖头,女人粉嘟嘟、嫩生生的脸蛋儿立刻就把他的魂勾走了。荒山野岭的,竟然生出这么个美人儿,如果不是人多眼杂,二团副真想咂上她一口。

  自打见过之后,二团副就一直没忘掉过。他想城里的女人再好,总是缺股味儿,不像这乡野女人,清秀中带着野味儿。后来见了几次,二团副就越发让这野味儿迷得神魂颠倒,她简直成了他心中的嫩蛋蛋,二团副发誓要把这女人弄到手。就像吃惯山珍海味,老想吃一口野菜一样。可这女人是保长祁满堂的媳妇儿,二团副一时难以下手,好不容易等她男人死了,战事又忙起来。二团副给保长祁满堂说过这话,等打完共匪他就抬女人到古浪城做六姨太。还让马五留点神,甭让祁满堂糟蹋了。好菜谁都想吃一口呀。

  二团副断断没想到,他会栽在女人手上!

  二团副马鸿飞想女人时,营长鹿见喜也在想这女人。

  牧场里躲了两天,鹿见喜要走,女人拿出一张字条,说你们的人留下话,要是有活着的就别再西进,就地想法活下来,日后会有人来接。

  鹿见喜不信,女人气气地道:“想死你只管死去,从这儿到古浪,你们的人差不多死光了,多个你也无所谓。不过我可把话说清楚,你要是连累了老娘,老娘做鬼都不饶你!”

  这时候女人的儿子走出来。那是一个蹒跚学步的碎娃,刚望见鹿见喜,哇一下就哭出声来。

  女人拍了碎娃一巴掌,说哭啥哭哩,进屋去!女人领碎娃进了泥巴屋,不大工夫折身出来,扔给鹿见喜一双鞋。“把鞋换了吧,瞅你那鞋,脚指头都裹不住。”

  鹿见喜说:“大嫂,咋能拿你东西呢,我们红军有纪律。”

  女人不屑地撂过来一句:“那是我短命男人的,死了半年了。”

  鹿见喜这才明白女人是个寡妇。他默默换上鞋,对女人说:“放心吧,大嫂,我不会连累你们母子的。”

  说完背起枪,消失在暮色里。

  鹿见喜是要报仇!

  天亮时分,鹿见喜摸进一座破庙。说是破庙,其实就是两间泥土房。一间塑个泥关公,一间像是专为过路或上香者盖的歇脚避雨的地方。鹿见喜在麦草中发现一条凝血的绷带,那是红军的绷带,从血迹上判断,这儿三天前停留过红军。

  看来有人也跟他一样掉了队,不知现在是否活着走过去?

  正怔想着就听有杂沓的脚步声响过来。他闪身出来,躲在庙后一片杂草中,果然见四个马家兵押着一个红军小战士朝庙这边走来。鹿见喜不认识那个小战士,他想一定是三营的,三营跟二营几乎同时进的古浪。小战士的腿受了伤,一走一瘸,血从大腿渗出来,马家兵不时用枪把子捣他,他的胳膊反绑着。

  鹿见喜观察一下地形,前面不远是个山洼,那儿下手容易些。问题是他得先赶到那儿埋伏,稍有不慎让敌人发现可就糟了。他刚要动身,猛看见西边的山头上黑压压一排敌人,他想一定是马五在等这四个人。不能犹豫了,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他猫腰摸过去,顺手拔出裤腿上的刀,躲在庙墙西边。敌人刚一闪身,他嗖地扑过去,左手卡住一个的脖子,右脚一个横扫,踢到另一个裆里。那家伙惨叫一声,刀已插进了脖子,等后面两个反应过来,这两个已经报销了。

  小战士瞪大眼睛说:“你……你是鹿营长吧,我是三营的——”

  还没等小战士报上姓名,敌人的枪响了。小战士一个趔趄倒下去,血从脊背上喷出来。

  “狗日的!给老子偿命来——”

  鹿见喜疯了,一个猛扑将两人掀翻在地,三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右手这个接着放了几空枪,才让他一刀了结掉性命。左手这个枪把子被他死死握在手里,怎么甩也甩不开,狗日的居然踢了他几脚,一脚差点儿踢中鹿见喜的要害。幸亏右边那个死得及时,鹿见喜的右手腾了出来,才将刀子捅进他的心脏。

  鹿见喜扑向小战士,小战士用最后一丝力气说:“我一看身手,就知道你是二营长——”

  西边山头的敌人听见枪声,齐齐朝这边扑过来。鹿见喜给小战士合上双眼,掉头便往回跑。

  空旷的山野,跑只兔子都看得清清楚楚,鹿见喜心想今天完了,救人没救下,反倒多搭一条命。可他的腿却不敢懈怠,跑得比兔子还窜。

  不远处有一村庄,跑进去或许能躲一阵,可一想敌人的残忍,鹿见喜绕开了,他不能连带无辜的村民。后面的枪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他都闻见死亡的气味了。心想与其没命地躲逃,不如掉过头拼他一场。正在这时,他看见了女人。

  女人就在前面的山崖上,使劲向他招手。鹿见喜一下见着了希望,奋力朝女人奔去。女人一把拽过他,说了声跳,就拽他跳下了山崖。

  山崖不高,却险。平日是断然不敢跳的。鹿见喜感觉自己筋骨都断开了,说:“大嫂,你快走,别让敌人抓住。”女人翻起身,挣扎着活动了下筋骨,说还好没摔死,便硬拉起鹿见喜,一瘸三拐地往南边沟谷里跑。

  女人说他们追不上的,前面有个避雨洞,我们躲到天黑再走。

  等敌人涌向沟谷时,女人已用乱草遮盖住洞口。一阵枪响过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女人说:“他们当你跑到沟东边的村里去了。”

  鹿见喜一惊:“不行,我得出去,不能让村里人受牵连。”

  “他们抓的是你,不是村里人。”

  “可他们?”

  “闭上你的嘴!要死你早去死呀,这阵子说啥大话?”

  鹿见喜让女人摁倒地上。女人手劲真大,鹿见喜不再犟了。

  洞很小,女人几乎是紧挨着鹿见喜的。危险过后,女人的清香飘出来,弥漫在洞里,鹿见喜闻了一口,心就开始扑扑乱跳。

  鹿见喜最闻不得这味儿,一闻见这味,他身上所有想女人的神经就都活了。如果不是打仗,鹿见喜说不定早就成了有名的采花大侠,战争使他失去了征服女人的机会,但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些燃烧女人的机遇。

  比如现在,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就在眼前,不,几乎是在怀里。他只要稍稍一倾,就能清晰地触到女人的身子。女人像是猜透他的心思,身子微微一仰,把一片灼热的背贴在他怀里。

  鹿见喜的胸口立马热起来,不,是烧。女人像一团温火,正在慢慢点燃他,一股挟裹着百合味儿的暗香钻进他鼻子里,很快便流向全身。这是女人的身子味啊!闻惯了硝烟味的鹿见喜哪能经得住这味儿?立刻被撩拨得晕晕乎乎。这味儿真像十年前他在东家西院那厢房里闻过的味儿,湿湿的,甜甜的,还有股被窝的臊热气。更像半个月前他给姚兰疗伤后的那味,丝丝缕缕,滋润无比……

  不!这味儿就是这味儿,像山野里裹着花香的热风,像泥巴屋飘出的粉红色的**味儿,像热腾腾的水汽,像湿扑扑的热浪。浸润着他,弥漫着他,让他一次次打着颤儿,忍不住瞎想连连……

  他多贪婪啊!像沙漠中奔走无数天的骆驼,突然见到绿洲,像一只孤独地在空中飞了半世的雄鹰,突然掉进雌鹰窝。恨不得一口把这味儿全吞下去。可女人的玉香缭绕不断,雾一般弥漫,水一般翻腾,他被染着、渗着、润着,渐渐就烧了起来。

  女人仿佛又往紧里靠了靠,仿佛没有,但鹿见喜却觉跟女人是黏到一起了,借着乱草隙中喷薄而进的阳光,他看见女人的脖颈是那样红润,细看,像一片望不透的云彩,更像西天极美处的晚霞,惊艳无比而又不能尽收眼底。女人的红晕从脖颈处冉冉升起,向上四下散开,粉嘟嘟的脸蛋儿染上一层水彩色,轻轻一碰便会碰出水来。红晕飞过脸颊在鼻翼四周打着旋,那里便是格外的粉红,衬托得鼻梁上那颗黑痣有了万花丛中一点绿的动美,仿佛瞬间活蹦乱跳起来。女人此时最红的还是耳根,犹如云彩游走了一圈后在那儿停下来。那密集的红使得女人的耳朵越发白嫩,脆生生的馋人……

  女人的眼是轻合着的,它关住了里面的风情,但让女人有一份微醉。就像即将怒放的雪梅在羞答答、娇滴滴跟处子时光作别。更像走进洞房的新娘,期待着新郎掀开盖头的那一瞬……

  鹿见喜彻底地沉醉了,就像一头饥饿而又被人追打的牛跳进菜地一样,满眼的黄花绿菜让牛把一切危险都丢到脑后,贪婪地享受起眼前的幸福来。

  鹿见喜想,多好的女人呀,她那个短命男人咋不知道好好疼惜?孤儿寡母,那么大个牧场,空****的山野,空****的泥巴屋,女人真不易呀。如果不是向西,他真想留下来,像守住阵地一样守住女人。

  女人也不说话,就那么微闭着眼,暖暖地靠在他的怀里。她一定是不忍打碎这份甜美,或者也掉入同样的梦里,不肯醒来。

  山是静止的,风是静止的,天空也是静止的。战争瞬间远去,成为一本尘封的旧书,谁也不想打开。

  唯有这洞内的惊涛骇浪,是世界上唯一的声音。

  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搏杀呀,两个人谁都被另一种声音呼唤着,只要女人一转身,他们立刻会被另一场熊熊的大火焚烧。可女人没敢,男人居然也没敢,他们宁可让自己的火烧着,宁可跟自己厮杀着,也没敢连累对方。

  直到夜色吞没一切。女人才从一场亘古的梦中走出来。像婴儿离开母体那般艰难,那般痛彻地从男人怀里缓缓直起身子,冲洞口深深吐了口气,方才轻轻地说,走吧。

  鹿见喜仍然痴迷着,双脚钉在地上一般不肯挪动。

  女人又说:“走吧,路还远着哩。”

  女人伸出手,想拽,手却被牢牢捏住了。

  女人情不自禁地歪过头,痴痴地贴在鹿见喜的胸口,身子震颤了一会儿,蓦地转身,走出洞口。

  鹿见喜摸住胸口,仿佛摸住刚才震颤的女人。心里跳动着女人那句话,他不知女人指的是哪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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