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没挖以前,鹿见喜躲在羊圈里。
从小山洞回来,女人突然一反常态,又变得凶起来。
“你欠我一条命,得还了再走。”女人说。
“咋还?”鹿见喜问。
“你是哑巴!谁让你说话了?”女人突然恶起声来,像是鹿见喜惹恼了她似的。
鹿见喜怔怔望住女人,一脸不解。这难道就是小山洞里那个女人?
“望啥望?没见过女人呀?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我可马上要当姨太太了,你少动歪脑筋!二团副的枪子儿可不是好吃的……”
一提二团副,鹿见喜火了,腾地转起身,朝西走去。
“回来!”女人扯了声叫,见鹿见喜站住,女人又喝:“起粪去,把羊圈粪给起了。”
羊圈在离泥巴屋不远的山坡上,鹿见喜扛着铁锨走进去,机械而又重复的动作中,开始想大部队,想西边。他想的时候,心里的泪一次次漫上来,是血泪,战士们的血,当然也有姚兰的。
疆场戎马纵横十年,想不到今儿个成了光杆司令,为活命还得装聋作哑。马家兵这帮龟儿子,等老子到西边,见了徐向前,一定要了命再杀他个回马枪。杀!杀!杀——鹿见喜一阵乱舞,手中的锨风风作响,空气被他劈得支离破碎,仿佛马鸿飞的灵魂,让他劈成了羊屎蛋。杀着,杀着,鹿见喜突然扔了铁锨,一屁股蹲羊粪上,他真是憋气!
一阵风动,女人柳一样挂在圈门上,鹿见喜没看她,他还在生女人的气,不是要当姨太太嘛!当去呀——
女人急急地说:“我公公来了,你在圈里别出来。记住了——”
风一动,羊圈门复又空**。鹿见喜心里也旋即一片空**。
鹿见喜终于没能在羊圈里久待。他待不住,觉得应该去泥巴屋看看。至于看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他闪身出了羊圈,也是一阵风,耳朵便贴到泥巴墙上了。
“听说你娘家来了个兄弟,人呢?”保长祁满堂问。
“回去了,昨儿我把他打发了。”女人蹲地上,怀里抱着儿子。
“你娘家啥时又有了兄弟?”保长的声音有点阴邪。鹿见喜看不见保长的目光,看见了就会明白,阴邪是从目光里射出的。
“是我堂弟,你没见过。”
保长不吭声。只是盯住媳妇望。他发现媳妇儿的脸先他的脸而红,媳妇儿的胸口先他胸口而跳,就知道媳妇儿在说谎。但他不揭穿,揭穿就不是他保长了。
“最近战事乱,你得小心点。”
“知道。”
“来了外人甭搭茬,搭茬没好处。”
“知道。”
“光知道不行,得照做!条子沟刘家藏了个红军,不,共匪。让马爷知道了,你猜怎么着?”
“杀了!”
“知道就好。老少五口人,几百斤重哪——”
“……”
“二团副捎来口信,说他这阵子忙,等打完这仗,你就是他的人了。”
“……我要是不应呢!”
“那我这个保长就当不成了。你也没法过,你知道二团副的为人……”
“我死给他看!”
保长不吭声了。事实上他是多么不愿把媳妇儿送给二团副呀,他这样说,也是迫不得已。再说,他也想试探一下媳妇儿,看她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媳妇儿刚说完,他就听到自己心落地的声音。落了地的心并不安稳,在地上怦怦乱跳。他只好蹲下身,想把心捡起来,心却骨碌碌滚进媳妇怀里,他犹豫片刻,就扑了过去。
“我的心肝肝哎……”
屋子里响起一阵复杂的声响,鹿见喜不知道该不该冲进去。他听见女人拼了命喊:“黑子,黑子快咬呀,咬这畜生!”
鹿见喜不知道女人喊谁。荒山野岭的,除了他,哪儿还有个黑子?但他认为自己应该冲进去,尽管他不是黑子。
拔腿的一瞬,鹿见喜僵住了,因为他看见逃出来的保长。这是一个不算太老的男人,他的脸原本还算可以,这阵挂了血口子,看上去就恶心。鹿见喜的审视里,保长祁满堂一边捂着血脸一边冲泥巴屋吼:“甭以为我不知,到时我说出来,你就后悔了。”
女人腾地闪身出来,一支枪明晃晃地对准保长。鹿见喜惊了!她怎能把枪亮出来?这不是找死吗!
暗处的鹿见喜见保长逃走后,嗖地跳到女人跟前,一把夺过枪。“你想找死呀!”但他旋即发现,枪不是他的,是杆猎枪。
“谁让你出来的?滚回去!”
女人骂完,似是想进屋,愣怔了一秒,猛地掉转身扑向他,把他抱住,抱得紧紧的。女人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啊流,怎么也挡不住,鹿见喜的胸前湿了一大片!
鹿见喜知道,女人为啥流泪。孤儿寡母,这么多狼眼盯着,哪能不流泪,流吧。
女人平静后,猛地从鹿见喜怀里夺出身子,好像那身子是鹿见喜硬拉过去的。事实上鹿见喜像泥巴墙,直挺挺地僵着没敢动。女人抹干泪,目光便坚定如初了。见鹿见喜还像泥巴墙一样立着,女人不骂了。“起粪去呀,你这死人!白吃白喝还想白占便宜,我让二团副把你毙了!”
鹿见喜就去起粪。粪起完,女人唤他吃饭。鹿见喜不吃。骂也挨了,粪也起了,他想扯平了。夕阳下,他像狗一样蹲在羊圈边,死死地盯住西天,残阳如血,染红一路的庄稼和山梁。他想,该上路了。
女人不理鹿见喜。饭就在锅里,鹿见喜不吃,女人也不吃。碎娃吃完奶睡了。喂奶时女人很疼,是保长公公捏疼的,他的手劲真大,扑过来就发狠劲,疼啊,死男人,老不要脸的。唏嘘中,女人想起自个儿短命的男人,屋子里一下空****的,心里更是空**。女人盯着锅,眼睛的余光却一刻也没离开那死人。
真是个死人。女人骂。
夜很冷了。女人把锅端出去,声音很响地放门上,然后上炕睡了。
鹿见喜的心已很远了,身子却还留在羊圈边。听见声响,他朝泥巴屋望了望,一袭暗红,一闪不见了。小山洞里那个女人突然又真实起来,想到刚才那亮眼的红,他的心软软一动,今夜他又走不成了。
鹿见喜幸亏没有走。
红军在古浪打了恶战,仗打了三天三夜,马家兵疯狂堵截,还是让红军撕开了一道口子,向西去了。但马家兵收获颇丰,在给马步芳的电报中,马鸿飞这样写道:共匪企图西进,我部奋力围堵,歼灭共匪三千余人,击毙共匪头子军参谋长陈伯稚,25师师长、政委,27师两名政委,骑兵团长。另有残匪少许,被我围困在古浪境内。
马步芳立即下令:全力围剿共匪残余,若要活下一人,唯你部是问。
于是,二团副亲任围剿司令,一夜之间,拉开地网式搜查。有六名受伤红军被拉进古浪城,枪杀在城东的万人坑里。马家兵上千号人,把住了各个山头,按他们的话说,一只鸟都休想飞过去。
风声传到青石岭,鹿见喜心想完了,看来我只能当哑巴,窝在这山里等机会了。
马五一大早就赶来牧场,问哑巴呢?女人瞪了一眼马五,说:“哑巴让我赶回娘家了,几年不见,没成想他变得好吃懒做怕动弹。”马五的目光绕着牧场转了一圈,最后搁女人身上。
“知道吗?要是藏了共匪,咔!咔!”马五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转身走了。马五身后,五花大绑着四个红军。鹿见喜认出一个是三营营长刘铁。他的拳头咯咯作响,身子却不由得沉下去。
白天是不能露面了,他必须蹲在羊圈里。这是女人的命令,为安全起见,女人让鹿见喜在羊圈里挖了个坑,状若地窖,一听见脚步声,他就像兔子一样跳进去。如果女人不放他,他得在地窖里蹲一天。只有夜里,他才会被放出来。站在繁星闪烁的星空下,鹿见喜心如墨夜。遥远的西天,看上去就像一个梦。
女人领来一条狗,叫猛子。
猛子是邻居家牧场的猎狗。邻家牧场的男人和女人都被乱枪打死了。猛子成了丧家之犬,幸亏女人找见它,它才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女人除了做饭,整天只专注于一件事,驯狗。尽管猛子很优秀,女人却有自己的要求,女人凡事都有自己的要求,要不她的牧场坚持不到今天。
草地上,女人带着猛子,时而狂奔,时而跃起。惊得牛羊都拿眼睛吃惊地盯她们。鹿见喜猫在羊圈里,看猛子如何在女人怀里恣意跃动。猛子跃上女人身子的一瞬,他的眼睛很疼,那是对狗的嫉恨产生的。有时女人会抱住猛子,就像那天女人抱住他一样。鹿见喜这时就会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原来做狗也很幸福。
女人驯完狗,又专注地擦猎枪。女人端起猎枪瞄准时,鹿见喜就觉女人像姚兰,但女人不是姚兰,要是姚兰该多好!女人又是擦枪,又是磨刀,鹿见喜想,女人会不会做啥事?
“吃饭!”女人说。女人端锅走进羊圈,猛子跟在她后头。它的尾巴甩得很欢,就像一个讨好女人的色鬼男人。女人蹲下身子盛饭,猛子一个虎跃跃上去,双腿搂住女人的脖子,血红的舌头在女人头发上**。猛子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这激怒了鹿见喜。他伸出手,看上去并没怎么用力,猛子已经摔倒在草地上了。
女人暴跳起来:“打狗做啥?狗惹你了——”
“没惹。”他沉沉地说。
女人的咆哮响在羊圈里,落下来全砸在鹿见喜心上。
鹿见喜让猛子抓烂了脖子。
女人藏了他的枪,他要,女人不给,两人争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就纠缠到了一起。鹿见喜真想这么纠缠下去,就在他和女人都要软了的一瞬,猛子忽地扑进来,跃到鹿见喜身上,两只爪子奋力用劲,鹿见喜的脖子开了花,血汩汩地淌。
猛子报了一箭之仇,很得意。女人用脚奖赏了它,那一脚很要命,即使换了鹿见喜,恐怕也得疼几天。
猛子翻了几个滚,挣扎着站起来。汪汪叫了几声,样子很委屈,它孤独地跑进羊圈。那是鹿见喜的领地,它的领地在泥巴屋。猛子一定在想,主人是要给他们打个颠倒了。
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到了夜里,确切说刚刚黄昏,泥巴屋里闷了一天的女人走出来,把两样东西放羊圈门口,抱起猛子,忧伤地回到泥巴屋。当时鹿见喜在青石岭上,他躲在那儿想了一天,最终还是在女人和向西二者之间,选择了向西。
鹿见喜背起枪,顺手提了干粮袋,望都没望一眼泥巴屋,走了。
他的身后,是四只忧伤的眼睛。
尽管是夜里,他仍没有走大道,专拣羊肠小道,蜷缩着身子,状如狡兔。
鹿见喜一上路,就知道女人的好处了。让女人调养了一阵子,他的脚步已快如疾风。穿梭在穷山恶岭之间,鹿见喜想起姚兰一句话,你这辈子怕是过不了女人这一关。鹿见喜想,自己到底还是把这关闯过来了。他有点自鸣得意,同时心里也酸楚楚的。
两束贼光从他一上路,就跟在了后面。
他不敢朝后望,他怕是一转身,就再也迈不动向西的步子了。后面的贼光笑他愚蠢,想跑?没那么容易。两个家伙是马五的人,他们一直守在村外的路口上,按马五的判断,迟早有一天,哑巴会从这儿逃走的。
两个家伙追得很吃力,他们弄不明白共匪头子吃了什么?吃草的兔子也没这么快。但他们很放心,只要到了横梁山,你就是脚上安飞轮,也跑不过去,马五正等你呢。
两个家伙正得意着,头上就重重挨了一下。咽气的一瞬,他们吃惊地想,为啥要他们命的不是枪子儿,而是牧羊人打羊的炮肚子石头?这两块奇奇怪怪的石子,又从哪里飞来?
半夜时分,鹿见喜赶到横梁山下。一股血腥味告诉他,这儿前几天发生过恶战。鹿见喜越发机警起来,他竖起耳朵,四下听了听,没听出啥异常。正想拔腿往前走,忽觉脚下软绵绵的,像是踩着了什么?双腿一用劲,腾地纵出身子。回首一看,稀薄的月光下,躺着的是位红军。鹿见喜扑过去,一眼认出自己的副营长刘喜娃。
副营长双腿都中了枪,按血迹,他死的时间不超过两天。也就是说,副营长那边也被打散了,他肯定也是掉了队,拖着两条伤腿向西,到这儿流尽了血,死了。
鹿见喜没有难过,心里更多的是仇恨,他想,不能让敌人把副营长的头提了去,他冲四下望了望,发现山坡下不远处有个黑乎乎的洞,像是雨水冲下的枯井。他抱起副营长,朝枯井走去。
掩埋了副营长,天已经拂晓。再不走,横梁山就过不去了。鹿见喜朝枯井鞠了一躬,转身又消失在黑夜里。
这时候,马五已等得不耐烦了,他甚至想,今夜又白等了。可他不习惯白等。这些日子,他每天晚上都有收获。那些企图向西逃走的共匪,一个个钻进了他的口袋。他还意外地收获了两个财主的小老婆,跟共匪装扮成夫妻,想一起逃走。可把马五受活好了。他领的赏钱,能把两个财主的家业都买下来。奶奶的,守株待兔,这主意不错。
马五所以要等下去,是他坚信那个名叫山里红的寡妇会护送哑巴向西。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到时候,他可以名正言顺将寡妇据为己有,他的顶头上司二哥二团副也只能望望。他敢娶一个私通共匪的女人当姨太太吗,不敢!再说上面发了令,为激励大家抓共匪,重奖之外还多出一条,要是抓到女共匪,不用上交,谁抓的归谁。
马五就奔这个而来!
一想起山里红,马五的耐心就从脚底下升上来。
鹿见喜已摸到半山腰,离马五的枪口越来越近。巍峨的横梁山,像一个装满阴谋的刽子手,令鹿见喜气喘吁吁。他机警的耳朵,却一刻也不敢懈怠,更不敢累。从一块大石上落下来的时候,鹿见喜听到马家兵的咳嗽声。他一个兔跃,原又藏在岩石后面。两块碎石被他踩下去,滚动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山头上立刻响起回声。“谁?站住——开枪啦——”
枪并没有真响。鹿见喜头上的冷汗却是真实的。他屏住呼吸,紧紧贴住岩壁。他自信敌人并没有真正发现他,但硬冲显然不行。他的后背暴露成一个巨大的目标,正被敌人盯着。
一个刚刚拉完肚子的兵娃发现了他,兴奋得几乎叫起来。就在兵娃举枪瞄准的当儿,头上重重挨了一下。这次不是炮肚子里飞出的石头,而是猎枪的枪托。但他不愧是马步芳的士兵,倒地的一瞬,他的手还是扣响了扳机。
子弹擦着鹿见喜的头顶飞过,准确无误地射进山顶小便的兵娃身上。那家伙即便不死,那玩意儿也不能用了。
这下鹿见喜不能藏了,连一直跟在后面的女人和猛子也不想再藏了。
“给你枪!”女人飞身一跃,将兵娃的枪扔给鹿见喜。鹿见喜来不及惊诧,密集的子弹很快让他做出反应。他一气撂倒六个敌兵,加上女人打死的,眨眼工夫,马五就丢掉十个兵娃。
马家兵疯狂了,整个山野彻响他们歇斯底里的叫啸,枪声卷着尖啸,齐齐地扑向鹿见喜跟女人。天马上要亮,天一亮他们就无处躲藏。女人急中生智,冲猛子喊,猛子,往回跑!小牛犊一般高的猛子完全理解女人的用意,连跑带跳,极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一大堆士兵看见那个黑影,兴奋地追去了。边追边喊:“抓活的,活的五十。”
马五的身边,只剩下五个不贪图赏银的士兵。
马五至死也不明白,山里红是啥时学会玩枪的。当他一枪击中鹿见喜大腿时,他相信他是全世界最有脑子的军人。他望了望身边刚刚落气的五个兵娃,说老子拿赏银换阴国票子,给你们烧个够。他正想唤回追狗那面去的蠢货们,山里红的枪已顶在他脑门儿上。
“山里红……哦……嫂子,甭开玩笑……我是马五……”
“老娘干的就是你畜生!”
女人红了眼,她尤其不能饶恕的是,马五泄露了秘密。山里红这个名字应该是她在某个月色朦胧的晚上,撒着娇嗲着声儿亲口告诉男人,她还幻想过男人听到这名后会怎样的吃惊,怎样的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马五这畜生却打碎了那么一个夜晚。打碎了就该死!
——女人从不跟人讨价还价。
“去死吧!”猎枪近距离的爆发力远超过步枪。
马五死了。马五的头一如破碎的西瓜,成了那一年横梁山最好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