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富贵潜回蓟原的消息,黎长钧没敢告诉郝国光,却偷偷地给黄小娜打了个电话。黄小娜表面上平静,心里却像滚过了一阵惊雷:
“这混球,跑回蓟原来干啥?”
凭着女人家天生的敏感,黄小娜明显地意识到,蓟原最近的风向有些不对。她原本还很乐观,郝国光再坚持个一两年不成问题,再有一两年的功夫,身前身后的事情,就都打理得差不多了,郝国光去他的加拿大,自己则去另一个足以让她颐养天年的黄金国度……但是,这一两年,恐怕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就连郝国光自己,都在紧赶着卖掉不动产变现,看那架势,如果不是蓟原酒业还压在手里,郝国光十有八九早都在国外了。
郝国光为什么会如此着急?他不是跟省委组织部长潘国剑是亲家公关系吗,他怕什么?黄小娜知道,郝国光就是一头狼,狼对危险有一种天然的预见意识。郝国光肯定嗅到了什么危险,否则,凭他在省、市官场中复杂的人事背景关系,他会有这么怕?
偏偏在这个关口,刁富贵又潜回了蓟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对煤炭局长郝国光的这个小舅子,黄小娜实在不敢恭维,怎么说呢,这不是一位特别安生的主儿,更是一位全身上下所有的零部件都比较发达,唯独大脑不够发达的主儿。郝国光原本打算送刁富贵去美国,临了却找不到刁富贵的人了。现在,人倒是出世了,却出现在了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一位被蓟原公安局通缉的在逃犯,又大摇大摆地回到了蓟原,想想看,会是什么后果?更要命的是,刁富贵知道的内幕实在太多,他一旦落入某些人的口袋里,怕只怕郝国光的这个小舅子,远没有郝国光那么硬的骨头,不用上刑罚,估计就竹筒倒豆子,直接招了。
黄小娜不敢马虎,马上安排人暗中调查刁富贵落脚的地方。两个小时后,手底下的人汇报说,刁富贵驾了一辆县政府牌照的车,正在去市上的高速公路上……这个刁富贵,究竟想干什么?不管刁富贵想要干什么,黄小娜都必须尽快找到刁富贵,并在第一时间把他送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黄小娜没有带人,自己驾车,一出县城立马上高速,从后面追了上去。
直到进了市区,黄小娜才追上刁富贵开的那辆车。她放慢车速,慢慢地跟在后面,想看看刁富贵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十来分钟后,刁富贵把车停在了一家小学的门口。车门打开,西装革履的刁富贵下了车,直接朝学校走去。又过了十来分钟,刁富贵领着一个小女孩出来了,那女孩有个六七岁的样子,扎着两只羊角小辫,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
黄小娜只扫了一眼,一颗心就整个沉了下去:
“天啦,刁富贵竟然把李明桥的女儿带了出来!”
黄小娜当时就懵了,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比猪还愚蠢的男人,别看长得人高马大的,不,比猪都还要再笨十倍。
黄小娜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上去阻止刁富贵。但是,她黄小娜能阻止得了吗?刁富贵向来跟他姐刁月华一个鼻孔出气,很不待见黄小娜,黄小娜这个时候冲上去,恐怕只会惹来一通羞辱。只是闪念的一刹那,稍一迟疑,刁富贵的车就跑得没影儿了。
很明显,刁富贵骗走了李明桥的女儿李可欣。都到什么时候了,笨得跟牛一样的刁富贵,竟然还敢动这样的歪脑筋?也不晓得启动脑壳想一想,自己都落到那般田地了,身上还背着一条人命官司呢,还敢去招惹李明桥?李明桥不是软弱的杜万清,这位落选县长没有那么好对付。如果好对付的话,郝国光早都出面摆平了,还能等到今天?
郝国光曾经不无担忧地说过,虽然把李明桥的县长给选没了,但老虎就是老虎,即使落了平阳,也会随时扑过来咬人的——连郝国光都对李明桥惧了三分,刁富贵竟然不识好歹,直接冲李明桥的女儿下了手?这倒好,李明桥正瞅找不到靶子呢,刁富贵偏朝人家枪口上撞过去。
刁富贵此举,无疑打乱了郝国光既定的步骤,同时,也打乱了黄小娜的步骤。黄小娜本能地拿出手机,想给郝国光打个电话,但号码拨了一半,就又摁断了。她需要再想想。冷静,冷静,继续冷静。冷静地想。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全,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遗漏和马虎。
劫持李明桥的女儿,肯定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想想看,李明桥刚刚在人代会上落选,时间不久,女儿又遭人绑架,这双重的打击全部搁在李明桥的头上,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有些人,是遇不得挫折的,在现实的打击面前,他很快就会一败涂地。还有一些人,就像一根弹簧,击打和压力越大,它就蹦得越高——李明桥就是这样的“弹簧”,如果指望用绑架之类的下三滥手段,来迫使李明桥折服的话,无异于痴心妄想。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何况李明桥不是狗也不是兔子,而是老虎,一只有着尖牙利齿的老虎,一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扑过来的老虎……刁富贵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等于是把李明桥逼进了一条死胡同,不得不奋起反戈一击。
黄小娜的后背一阵阵发凉。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蓟原酒业尚没有出手,郝国光肯定不会现在就离开,而且,绑架的消息一旦扩散出去,成为既定的事实,郝国光即使想走,也未必能走得了……她该怎么办?怎么办?黄小娜坐在白色奔驰车里,望着车窗外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流,在心里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先回蓟原???
回蓟原容易,非常容易,但是,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她又能从蓟原顺利地离开吗?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刁富贵等于把郝国光和黄小娜所有的路,全部给堵死了。真是报应啊,当初,为了介入蓟原酒业的竞拍,她和郝国光处心积虑地撵走刁富贵,蓟原酒业是搞到手了,但尚未出手呢,却又被莽撞无知、胆大妄为的刁富贵搅了局,刁富贵这么一折腾,即使想出手,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黄小娜考虑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回蓟原显然不是一个特别理智的做法。女人的天性告诉她,刁富贵这次等于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郝国光即使再有天大的能耐,也未必就能包得住火!
真是可惜了蓟原酒业,只需要再迟个把月,蓟原酒业的一应交接事宜,就都全部办妥了,到那时候,愿走愿留,还不是由着郝国光和黄小娜两个人的性子来?真是可惜了。
黄小娜决定先行离开。她本想告诉郝国光一声,想想又算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
一个人,保护自己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淡出公众的视野,暂时从这个世界上“蒸发”……黄小娜早有准备,她把车开进郊外的一家修理厂,多半个小时后,白颜色的奔驰变成了黑颜色的奔驰,蓟原县的牌照换成了上海市的牌照,黄小娜则由一位年轻漂亮的美丽女人,猛然间变成了一位老态龙钟、步履迟缓的老年妇女。
这位老年妇女,颤巍巍地拉开车门,上了车,猛踩一脚油门,朝广州的方向疾速驶去。
书记杜万清驱车去市上。他怀里抱的,是李明桥和沈小初交给他的一大叠证据材料。他要去见市委书记何培基同志,然后再去市纪委自首。事情是该有个了断的时候了。杜万清不怕,一点儿也不怕。只是他的内心深处在滴血……这帮人,真是丧尽天良,竟然连一个七岁的小女孩都不放过!他承认,是自己一错再错,最终酿成今天这种非常被动的局面。
书记杜万清的内心早就积聚了一股阴火,这股阴火从李明桥落选的那天起,就开始悄悄凝聚,愤怒、负疚、羞愧、悔恨,如同打翻了一只杂色纷呈的五味瓶,各种各样的感觉齐涌心头。好长时间以来,杜万清的这股阴火,都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喷发口。
那天,李明桥打来电话,说要带公安局副局长沈小初过来汇报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杜万清就知道,纸终于到了包不住火的时候。
沈小初一直在暗中调查,查八年前看守所的犯人,查野人沟煤矿,杜万清不是不知道,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毕竟是县委书记,蓟原县的一把手,还没有迂腐无能到连手底下干部的动向都把握不清楚的地步。杜万清曾经产生过阻止的念头,甚至一度动过把沈小初调离公安局的想法,但最终,他又忍住了。
天底下没有可以永远保守的秘密,该水落石出的,终究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杜万清早就做好了准备,只不过这一天的到来,整整向后推迟了八年,推迟了两千九百多个日日夜夜。
八年前,杜万清还是蓟原县的县长。那时候年轻,把头顶上的官帽子和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知道惹不起煤炭局长郝国光他们,就尽量不招惹他们。后来,政法委书记年长富、煤炭局长郝国光伙同张得贵、黎长钧、周伯明几个在牛头岭的野人沟开煤矿,他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详情,却也知道个大概。杜万清想管,但管不了,只好继续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法。他想过了,天塌了自有大个儿顶着呢,前面横着个县委书记,人家都不搭理,他一个县长得罪那人干啥?不管归不管,但心里终归不踏实,杜万清暗地里安排人盯着野人沟——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不出大的事故,彼此双方都会相安无事。
后来就发现,年长富、郝国光、黎长钧这帮人,竟然胆大到把看守所的犯人运去野人沟挖煤。当时得到消息,杜万清吓了一大跳:这可是杀头的罪过!杜万清旁敲侧击地提点过郝国光和黎长钧,但这两个局长都不理这个茬,在人家眼里,他这个县长,就跟摆在书房里的花瓶差不多,顶多算一个家当,不顶实事儿。
八月份的一天,晚上,县政府接到市防汛办的紧急通知,说二十四小时之内衢阳市境内将会有强降雨,让各区县政府部门扎实做好防汛工作。杜万清连夜安排人手值班,河堤、河道、泥石流多发区,等等,都安排了工作人员严防死守,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杜万清最不放心的,是牛头岭一代的矿点。虽然通知黄杨镇的干部通宵值班,但他的心里还是很不踏实。杜万清想来想去,叫了车,直奔牛头岭的野人沟,走到半路,又电话通知年长富、郝国光、黎长钧等人跟上来——老天爷可不会察言观色,灾难来临的时候,不过一刹那的功夫,哪会管你这个局长“牛逼”不“牛逼”?
车刚进沟,大雨就来了,山洪爆发,路上到处都是水,四周黑乎乎的,一片茫然。司机吓懵了,不敢往里面再走。这时候,年长富、郝国光他们的车也赶了来。杜万清逼着司机继续往前开。明摆着,牛头岭的任何一个煤矿都可以出事情,唯独野人沟煤矿不能出事情。煤矿虽然不是他杜万清开的,但他是县长,矿山上一旦出事故,第一责任人肯定是他。
二十分钟后,杜万清带着年长富、郝国光、黎长钧等人赶到了野人沟煤矿。他们看到的,是惊慌失措的煤工和一片狼藉。管事的告诉他,井下透水了,在井底作业的工人一个也没有上来……透水?杜万清差点没晕过去,年长富、郝国光、黎长钧也是吓得目瞪口呆。他们就地指挥,组织人清理事故现场。最后统计得出的数字显示:有39名工人在井下失踪。杜万清眼前一黑:完了,哪那是工人啊?明明就是从看守所运来的犯人!再说了,矿山透水导致39人丧生,这么大的责任事故,放眼全国都是非常少见的,别说他这个小小的县长,市长都得引咎辞职!
郝国光他们紧急商量对策,杜万清保持沉默。郝国光提出,把事情瞒个滴水不漏,炸山封路,让透水事故永远埋在地底深处——不然,在场的谁都不会有好下场。年长富和黎长钧表示同意。杜万清没有任何态度,局面已经失控了,由不得他了。他如果不同意,也许就无法活着走出野人沟。
善后事宜是年长富、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周伯明几个看着办的,基本上瞒得天紧,蓟原县上上下下,好像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身边还发生过特大透水事故,一切都风平浪静。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杜万清就成了一个傀儡,郝国光他们愿意咋干,就咋干,他当县长、当县委书记,基本上还是得看郝国光他们的脸色行事。
……
杜万清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以至于多年来一直让郝国光他们牵着自己的鼻子走。如果他果决一些,勇敢一些,打硬一些,蓟原县也不会是目前这样一种局面。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周伯明几个,把档案上的年龄一次又一次地往小了改,但是,他杜万清又能怎么样呢?大多数时候,他还必须帮着这几名局长说话,说违心的话。
打心眼里说,杜万清比较欣赏李明桥,他觉得李明桥有大将作风,是块干事情的料子。但是,怎么说呢,自己这个县委书记,不但没能做好李明桥的强大后援,反而功亏一篑,让李明桥在人代会上丢了县长一职。他知道,目前的蓟原,最需要的,就是李明桥这样有闯劲儿的干部……这个煤炭大县,在创造巨大经济效益的同时,也滋生着大量的腐败和罪恶。这不怪煤炭,怪只怪人的欲念太炽。生活在当今这个过于物化的时代,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欲望,但人的欲望应该是有止境的,没有止境和没有节制的贪欲,肯定是滋生腐败和罪恶的温床!
可惜,杜万清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太迟了。
该让那些埋在野人沟深处的冤魂见见天日了!杜万清没有让李明桥参与进来。他不打算让李明桥陪着自己一同冒险……李明桥还很年轻,还有更大更好的前程,更何况,李明桥的女儿还在歹徒的手里,至今了无消息。
他杜万清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还顾虑什么呢?如果他是一名真正的男人,就应该正视八年前的那起特大透水事故,同时也矫正一下自己已经被歪曲的人性和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