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郝国光所料,时间不长,西平市纪委的人就找上门来,一位副书记带着两名科长,由衢阳市纪委的一名副书记陪着,来了蓟原。
西平市纪委的人先找了黄小娜,又找了国土局长张得贵,但都有惊无险,一两场酒喝下来,基本上啥事都没了。看得出来,西平市纪委也就是走个过场,没打算让该市国土局长的案子过分扩大化。送他们走的时候,黄小娜安排人送了几大箱五十年窖藏的蓟原老白干。
黄志安还算识趣,在郝国光那里碰了钉子之后,回去三下五除二,就在县政府的常务会议上,把蓟原酒业改制的一应事宜安排得妥妥切切。过了没几天,蓟原酒业挂牌拍卖,但那只是做个样子,黄小娜和郝国光往第一排居中的位置一坐,再没人敢举牌。最后,黄小娜在县政府确定的3000万元底价基础上加价200万元,以3200万元的总价拍得蓟原酒业。这个价格,比起李明桥硬砸给刘东福的4200万来,便宜多了。
黄小娜接手蓟原酒业之后,先是一切维持原状,该生产的继续生产,该销售的继续销售,公司高管和中层管理人员基本上不动。稳定了一段日子,她才开始着手调整公司管理人员的薪酬标准。这是郝国光提出来的,因为迟早要倒手卖掉,他认为给公司员工们的工资有些太高,尤其是高管层,年薪大都十几二十万的,开销太大,不划算。黄小娜听从了郝国光的建议,先是在公司内部搞了一次精简裁员,让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们有了危机感;然后在员工们保饭碗心理的笼罩下,陆续调低了员工们的工资,人均降幅15%,公司高管和中层管理人员年薪的降幅最大,分别达到了30%和20%。
黄小娜经营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多年,不论是企业管理经验,还是营销经验,都较一般的企业老总丰富得多,打理区区一个蓟原酒业,对她来说根本不在话下。薪酬调整方案一公布,公司上下一片哗然,但没有一个人敢公然站出来反对,只有销售经理和生产车间的主任提出辞职,黄小娜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对方态度坚决,她就不再勉强,批准了。
这年头,地球离了谁都照转不误,走个销售经理和生产车间的主任,实在不算个啥,黄小娜相信,只要招聘广告一打出去,自会有各路精英络绎不绝地前来应聘。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蓟原酒业接下来的关联交易——郝国光已经联系好了下手的接家,单等竞拍一事淡出公众的视野之后,就可以立马交易。郝国光报的价格是1亿3,对方嫌高,经过几次磋商,双方达成了最后的协议价:9600万元。这已经够划算了,仅仅转个手,五六千万就赚到手了,天底下这样的好生意有是有,但不多。
北京、上海等地的房产陆续出手了一些,还剩下不到三分之一;西平市的那块地,由于国土局长被纪委双规,暂时搁在那里,一时出不了手。尽管如此,回笼的资金还是比较可观。
依黄小娜的意思,蓟原酒业还可以做成一道更丰盛的大餐,那就是把蓟原酒业折腾上市,到市场上去大把大把地圈钱。但郝国光对这样的资本运作模式不感兴趣,关键是时间上没有保障,想上市,没个三五年是折腾不出名堂来的;再者说了,究竟能不能操作上市,人为的努力是一个方面,好运气也是一个方面——一个人,不可能总是被好运包围着,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郝国光绝对不干。他打定主意,只要蓟原酒业顺利地一出手,立马就从蓟原撤退。
郝国光已经过了恋战的年龄,他如果不尽早脱身,也许就永远脱不了身了。
李明桥为什么不离开蓟原?市府办主任那么肥的一个位置,李明桥就硬生生地放弃了,情愿呆在蓟原当一名县委副书记,屈居人下?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李明桥的做法都很不合常理。一件不合常理的事情,你就不能从常理的角度去揣度。李明桥不是那种把官帽子看得很重的人,但他也犯不着赖在蓟原不走,要知道,人代会上落选对他是一次非常大的打击,换做一般人,绝对不好意思再在蓟原县抛头露面。
令人费解的是,李明桥却恰恰相反,不但没有抬不起头的感觉,反倒理直气壮地到县委那边当常务副书记去了。难道蓟原县还有什么值得李明桥留恋的地方?这种概率太低,李明桥只不过当了半年多时间的代县长,能有什么是值得他留恋的呢?
郝国光不止一次和黄小娜分析过,都觉得李明桥此举大有玄机。李明桥这样的人,就是那种死脑壳的主儿,一旦认准了,非一条道走到黑不可。李明桥在代县长任上,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没能把他们几个局长撤下来,未能达到他盘活干部队伍的目的……难不成李明桥还不死心,非要继续留在蓟原,跟自己这帮子老家伙干个一是一、二是二出来?
真是笑话,李明桥还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
这个世道,没有哪个人可以成为真正的救世主,没有,有的只是愚蠢的殉道者罢了。像李明桥那样,把党的纲领当圣旨,把国家和老百姓的利益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又能如何呢?一个小小的县级领导,能干成个啥大事情?无休无止的会议、接待,无休无止的应付上级考核和检查,这就是行政官员们的正经公干,这些公干,创造的社会效益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说白了,大部分行政官员,尤其是那些党性原则比较强的党政官员,非但没有给社会创造多少效益,反过来,还尽给创造效益的人和企业添乱……李明桥不是动不动就扬言要整顿煤矿企业吗?你整顿吧,“水至清则无鱼”,你真动了真格儿的,把矿山收拾了,把所有不合法的煤矿企业全部关闭了,哼,县财政就等着去喝西北风吧。
他郝国光怎么啦?官场中人叫他“座山雕”,商场中人叫他“黑老大”,但他手中掌握的企业,每年为市、县两级财政要创造多少利税?又提供了多少个就业岗位?他是爱钱,他是腐败,但他创造的社会效益,是李明桥这样的官宦子弟所能比的吗?李明桥那样儿,如果放在古代,就叫“愚忠”,“愚忠”,懂吗,不具备任何意义的那种。
郝国光的这些理由,上不了台面,但他知道,李明桥就是那些准备“殉道”的人中的一个。李明桥能够慨然放弃市府办主任的肥缺,说明他志不在仕途,官帽子对他没有太大的吸引力……志在什么呢?毫无疑问,李明桥的目标肯定还是他和黎长钧、周伯明、张得贵等几名局长。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看来,李明桥不把他们几个老牌局长撸下来,心有不甘。
但是,郝国光已经不打算再跟李明桥较劲了,没意思。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离开蓟原,远远地躲开这个国家,到那时候,天高皇帝远,谁还管得着他呢?有时候,要打垮对手,不一定非要面对面地跟他过招,你只需轻轻地往旁边一躲,让对方失去攻击的目标,那么,你就是赢家。
沈小初和韩大伟他们回来了,李明桥所料不差,沈小初他们满载而归。
在沈小初汇报完具体情况之后,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李明桥的内心还是感到非常震惊:这些人,真是胆大妄为到了极点!
根据刘大彪的供述,他们被运去野人沟挖煤的犯人,总计有39名之多,这39名犯人里面,除了刘大彪侥幸逃得活命以外,其他犯人,没有一个从野人沟活着出来。看守所长范守苍大概知道事情迟早有暴露的一天,所以,老早就把一些内幕写在一块白绸布上,还摁了自己的手印。
范守苍在白绸布上写道:野人沟的煤矿,是时任政法委书记的年长富、煤炭局长郝国光、公安局长黎长钧、国土局长张得贵、财政局长周伯明合伙开的,启动资金是周伯明动用的财政资金,达1200万之多,采矿手续是郝国光和张得贵两个人办下来的,黎长钧负责提供火工品、押送犯人上山挖煤和安全警戒等事宜,具体负责企业经营生产的,是郝国光的小舅子刁富贵,范守苍自己占有5%的干股,实际上就是封口费……
事情昭然若揭:为了谋取巨额利润,所谓的蓟原县“四大牛逼”局长丧尽天良,不惜动用犯人去山上挖煤,出了透水事故以后,又炸了煤井,封山封路,伪造犯人被执行枪决的假档案,企图把事情的真相永远埋藏在大山深处。
好在天可怜见,竟然阴差阳错地让山洪冲出了一具尸体,又阴差阳错地让刘大彪逃得一命……黄杨镇发现的那具尸体,肯定是当年被运去野人沟挖煤的犯人之一,年深日久,被山洪冲了出来,这跟省公安厅验尸报告上得出的结论完全吻合。至于看守所长范守苍为什么会把如此重要的证据交给刘大彪,刘大彪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范守苍已经过世多年,这个原因大概永远查不清楚了。
李明桥原先一直琢磨的,是怎么样让郝国光他们腾出局长位子来,让干部队伍稍微“流动”一下,不然,排在前面的人占着窝不挪地儿,排在后面的干部就只能永远排在后面。但现在,整个情况已经出现了质的变化,郝国光他们包括年长富在内,不单是挪挪窝儿那么简单,得把他们绳之以法……这些人所犯的罪行,是滔天的罪行,已经丧尽天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法律再不惩罚他们的话,天理何在?
李明桥带着沈小初去见书记杜万清。
这样的案子,书记杜万清是绝对绕不过去的。李明桥只是个县委副书记,根据干部管理权限,在对郝国光他们采取任何行动之前,他都必须先向县委书记杜万清汇报。好在李明桥对杜万清已经有了进一步的了解,知道这位58岁的县委书记,在廉洁自律方面,是过得很硬扎的,逢年过节,杜万清基本上不给任何人开门,也没听说他跟那位煤老板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只要书记杜万清是干净的,事情就好办得多,至少杜万清没有包庇郝国光他们的理由。杜万清一点头拍板,该撤职的撤职,该双规的双规,该批捕的批捕,这件惊天的案子,就可以彻底大白于天下。
李可欣问;
“叔叔,你真的是爸爸的朋友吗?”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说道:
“当然是啦,不然的话,老师怎么会同意我接走你呢?你看,这是我的工作证,蓟原县政府的。”
李可欣又问:
“你是爸爸的什么朋友呀?”
中年人回答道:
“我呀,是你爸爸的下属,我们在一个单位上班……”
李可欣高兴地拍着双手说:
“噢,我知道了,我爸爸是县长,你是他手底下的工作人员,对不对?”
中年人咧嘴笑着说:
“对对对,小家伙真是聪明!”
李可欣撅起嘴巴,又问: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呢?”
中年人耐心地解释道:
“你爸爸呀,不让下属随便到你们家去,所以呢,你从来没有见过我。”
李可欣用手比划着,问;
“蓟原县很远吗?有这么这么远吗?”
中年人说:
“不远,不远,一两个小时就到,你马上就可以见到你爸爸了。”
李可欣用手捋了捋头上的羊角辫,用一副小大人的口气说:
“我爸爸真的要带我去九寨沟玩吗?”
中年人说:
“当然是真的啦,不然,怎么会急着让我赶过来接你呢?”
李可欣说;
“妈妈也去吗?”
中年人说:
“去,去,都去,接你妈妈的车已经到她单位了,等她下班以后,就马上往蓟原赶,咱们呢,先走一步。”
李可欣说;
“为什么不等妈妈一起走呢?”
中年人说:
“你爸爸不是急着见你吗?他想你了呗……”
李可欣嘴角一撇,假装生气地说:
“他才不会想我呢……我爸爸呀,他就知道工作,工作,工作,老长时间都不回来看我和妈妈!”
李明桥的心情比较沉重。有一忽儿,他甚至怀疑自己怀中所抱的这一叠证据材料,不是真的,而是有人跟自己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和沈小初没有坐电梯,步行,走楼梯。李明桥每上一个台阶,感到双脚就又重了一分。到最后,他几乎都要失去继续往上爬的勇气了……他清楚自己怀抱的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这是一个超特大的炸药包,一旦引爆,蓟原县上上下下的党政官员,不知道又要炸飞多少。
这不是李明桥愿意看到的局面。他打一到蓟原来,就对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周伯明等几位局长有看法,而且一度想撸掉他们的局长帽子,但是,那只是工作中的矛盾,不牵扯国纪国法,如果可以重新来过的话,李明桥很情愿郝国光他们没有触犯法律,真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金钱的魔力就真的有那么巨大吗,以至于让这么多的人前赴后继,即使甘冒杀头的风险也在所不惜?人啊人,当一个人被欲望蒙住双眼的时候,是什么也看不到的,贪婪和欲念往往就占了上风,而良知,而人性,在巨大的贪欲面前,竟然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李明桥和沈小初艰难地爬上四楼,左拐,路过县委办,路过李明桥的办公室,然后停在书记杜万清的办公室门口。门开着,书记杜万清表情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后面:他的头发是染过的,散射出不太真实的黑亮的光泽,只有鬓角位置透出无可奈何的白;他眉头紧蹙,额头上皱纹纵横……这个人,老了!
就在半个小时前,李明桥刚刚得知,书记杜万清上北京根本不是去学习和跑什么项目,而是去做手术,做肝脏移植手术……这是一个从生死的边缘,刚刚捡回一条性命的老人,李明桥都有些不忍心去打扰他。八年前,这个案子发生的时候,杜万清当时是县长,作为政府那边的一把手,矿山上发生如此重大的透水事故,还淹死了三十八名犯人,不管以任何理由搪塞,杜万清都要负一定的领导责任,他是县长,他不负责谁负责?毫无疑问,李明桥怀里抱的这个大“炸药包”,在炸飞年长富、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周伯明等腐败分子的同时,也会把县委书记杜万清牵扯进去……
李明桥站在杜万清的办公室门口,心情沉重,矛盾、煎熬……他实在拿不定主意,是不是非要逼着这位快要退休的老人,做一次艰难的抉择呢?
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李明桥摸出来看了看,是骆晓戈打来的,他就没接,摁了。又响,他又摁。还响,李明桥只好接了,骆晓戈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话筒中清晰地传过来:
“明桥,出事了,咱女儿可欣……可欣她……被人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