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黄志安即使当了县长,情况也并没有出现本质性的变化,蓟原县的天空,还是属于人家煤炭局长郝国光的:郝国光让晴,天就晴了;郝国光让阴,天空肯定就得阴下来。
黄志安原本以为,自己是那个聪明的“耍猴人”,郝国光和黄小娜都将成为他戏耍的对象:猴子。结果折腾了半天,才发现自己错了,不但错了,而且大错特错:自己一直是“猴子”的角色,这一点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而郝国光,也一直是“耍猴人”的角色,这一点同样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段日子,先后有七八家煤企老总找上门来。这里面,有几家企业被公安局停发了火工品;还有几家企业,干脆让煤炭工业管理局以不符合安全生产等为由,把煤井给封上了。这七八家企业,一多半企业里面有黄志安的股份,生产停了,他黄志安的收入也受损失;还有不多的几家,虽然没有他的股份在里面,但也陆陆续续拿过人家不少的好处,不好坐视不管的。
黄志安拿起电话,先给黎长钧打,意思让公安局把该提供的火工品先提供上,有啥不合适的地方罚点款就成了。结果黎长钧在电话里左支吾右支吾,硬是没个准话。这下倒好,县长给手底下的局长说事情,不但不起作用,反倒显得黄志安这个县长低声下气求着对方似的。黄志安原准备给煤炭局长郝国光也打电话的,黎长钧的态度让他打了个激灵,就没敢当着企业老总们的面打电话,而是好言先把企业老总劝了回去,说自己抓紧时间过问,一定处理好这件事情。
送走企业老总,黄志安叫了车,直奔煤炭局。
刚好局长郝国光在办公室,黄志安说话之前,先硬挤了几声干笑,说:
“郝局啊,你看看,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自家人不认自家人了……”
郝国光说:
“黄县长大驾光临,煤炭局可是蓬荜生辉啊。”
黄志安说:
“哪敢?哪敢?我这不是给老哥赔罪来了吗?”
郝国光说:
“你当县长的,给我这个局长赔的哪门子罪?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这个县长比我这个煤炭局长,可是大着两级呢,还不压死一层人?”
郝国光的话里有话,黄志安听出不对味来了。他心里寻思,别是黄小娜这小蹄子跟郝国光嘀咕啥了吧?按说不会啊,女人家家的,让个把男人调戏调戏,也不至于就跑到另一个男人跟前去告状吧?黄小娜好像也没有那么纯洁和贞洁吧?但郝国光就是在生自己的气,为啥生的气?
黄志安一时琢磨不明白,只好话里赔着小心,他知道,这个主儿不好惹,真得罪狠了,自己怎么当的县长,也得怎么样把县长还给人家。
黄志安说:
“郝局啊,咱们之间别是有啥误会吧?有啥误会千万说出来,别憋着,大男人家的,咱都一个战壕这么多年啦,摆明面上,咱扯扯。”
郝国光说:
“咱们之间能有什么误会?顶多就是你当你的县长,我当我的局长好了,哪来那么多误会?”
黄志安说:
“看看,找别扭了不是?你找我的别扭,自个儿也别扭不是?我这个县长呢,是老哥你们几个一手扶起来的,咱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得知恩图报不是?说说,想让老弟怎么做,你直接安排,今天你是县长,我是你的马前卒。”
郝国光说:
“那可不敢当。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黄志安说:
“郝局啊,咱一家人也就不说两家话了,那几家企业,能放一马就放一马,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他们都找我好几回了……”
郝国光故意问:
“哪几家企业啊?为的啥事啊?”
黄志安说:
“哎呀郝局,你就别再跟我打马虎眼了,你都把人家的洞子给关了,还能不知道?”
郝国光说:
“哦,对,我记起来了,是关过几个洞子,安全生产的设施没跟上嘛,停业整顿,整顿好了再说。”
又问:
“这跟黄县长有什么关系吗?”
黄志安心里琢磨:能没有关系吗?没有关系的话,我一个当县长的,大老远眼巴巴的跑来见一个局长,大脑里面有病不是?再说了,这整顿得好与不好,还不是局长郝国光一句话的事情?郝国光要是不发一句话,到下辈子都未必能整顿好。
黄志安说:
“郝局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企业嘛,是咱蓟原县的命脉,总得保护不是?还指望他们纳税呢,不是?”
郝国光“哦”一声,问:
“黄县长既然提出批评了,我当下属的,怎么能不接受呢?不过话说回来,我哪个地方不对了?”
黄志安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让郝国光抓住了话把子,就急着解释道:
“哎呀,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放那几家企业一马,就算是给我点儿面子,省得这些企业的老总三天两头的来聒噪我。”
郝国光说:
“不是我不给你这个县长面子,政策放在那儿,任谁来说情都一样,总不能置政策于不顾吧?”
郝国光那架势,黄志安总算瞧明白了:这哪儿是找这七八家企业的晦气?纯粹是找他黄志安的晦气而已。他这个县长当得,竟然要看手底下局长的脸色?但他还不敢发火。他是来解决问题的,一发火,不但问题解决不了,弄不好还会火上浇油,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黄志安说:
“郝局啊,蓟原酒业那事儿呢,我这几天正在研究方案,刘东福的总经理已经给撸掉了,人也跑没影儿了,我寻思着,哪天得空,把蓟原酒业的改制给完成了。”
郝国光说:
“蓟原酒业归口商业局管,不归我管,我管的是矿山,是煤……蓟原酒业的事情呢,黄县长用不着跟我商量吧?”
黄志安有些生气,说:
“老郝,你这是什么意思?明着跟我对着干嘛,你和我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彼此都清楚,用得着藏着掖着吗?你赶紧的,把这几家的洞子处理处理,关一天洞子就有一天的损失……”
郝国光慢悠悠地说:
“黄县长,您弄错了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许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可是一直都不清楚啊。管矿山呢,是我这个煤炭局长的职责所在,黄县长这么着急帮他们说话,难不成拿了他们的好处?”
黄志安一噎,气急地说:
“你……你……你……”
黄志安终于明白过来,蓟原酒业压根儿就不是自己手中所握的“香蕉”,郝国光也不是那只一心奔着“香蕉”去的猴子,自己手里的筹码,还能算是筹码吗?甭管自己愿意不愿意,蓟原酒业都必须卖给黄小娜,只是迟卖与早卖的问题,这点黄志安心底透儿亮。但那几家企业的**,却牢牢地攥在郝国光的手心里,怪不得公安局长黎长钧竟敢跟他打哈哈。把自己跟郝国光放在一起,黎长钧当然会选择听郝国光的话,却未见得会听他这个县长的话。
黄志安缓和了语气,说:
“老郝,你咋能这样做事情呢?咱们可都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人,啥事不能商量着办吗,非要搞这么生分干啥?”
黄志安最后是气哼哼地离开煤炭局的。他觉得,自己这个县长,归根到底就是个摆设,手底下的局长一个个的,哪个会听他的话、会服从他的调遣?这“四大牛逼”,也确实够“牛逼”的,除了财政局长周伯明平常跟自己关系近一些,其他三个:郝国光、黎长钧、张得贵,还不个顶个儿都跟土皇帝似的?
公安局长黎长钧接待了一位比较特殊的客人。
之所以说 “特殊”,是因为这名客人的身份,原本是一名通缉犯,至今还在公安局挂着号呢。但这名通缉犯,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公安局大门,上楼,左拐,然后右拐,又大摇大摆地进了公安局长黎长钧的办公室。
这位客人,就是前华光煤业公司的总经理刁富贵,煤炭局长郝国光的小舅子。
当然,刁富贵化了妆:戴了顶鸭舌帽,下巴上粘了一小撮胡子,上身穿一件鹅黄色的短袖,下身穿一条米白色的老板裤……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个来大陆旅游观光的日本客人呢。
刁富贵乍一进得门来,黎长钧一时没有认出来,他以为是哪个为案件上访的人,就很生气地挥挥手,说:
“具体哪个部门负责的,就去找哪个部门,别老往局长办公室跑,跑也没用,具体问题还得由他们给你解决,我管不了那么细……”
来人嘎着嗓子笑了两声,说:
“黎局很忙啊!”
黎长钧听着不对味儿,抬头仔细一瞧,原来是刁富贵。他吃了一惊,赶紧站起身来,先快步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咔哒”一声反锁了,然后才语带埋怨地说:
“我说刁总啊,你不是……走了吗、咋又摸到我的办公室来了?这要让别人看见了,可咋收拾?”
刁富贵装模作样地捋捋下巴上的假胡子,说:
“放心呢,大局长,没人认得出来,你看,我这妆化得还成吧?你都没有认出来,别人怎么认得出来?”
黎长钧给刁富贵倒了杯水,说:
“我是没仔细瞧,不然,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刁富贵很是不屑地说:
“你就吹吧,黎局。”
黎长钧“哼”了一声,说:
“咋个是吹?我要是没有眼睛上的这点功夫,还能当公安局长?”
刁富贵说:
“黎局可别忘了,要不是俺姐夫,你这局长,早都下课了。”
刁富贵这话说得太直,黎长钧听着扎耳。他公安局长的帽子,是郝国光保下来的不假,但也不是当着面儿说的呀,臊得慌不是?黎长钧有些不高兴,怎么着,他平常看郝国光的脸色,合着连他小舅子刁富贵的脸色也得一并看?就沉了脸说:
“刁总啊,你可别忘了,你是通缉犯,我是公安局长,我随时可以叫人进来抓你。”
刁富贵舒服地往沙发上一靠,无所谓地说:
“行啊,黎局现在就下命令吧,叫人进来抓我,反正进号子又不是头回两回了,不在乎再多一回……”
刁富贵平常就是这样一副街头混混的做派,你还不能跟他较真儿,真要较真的话,黎长钧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总不能真给抓起来吧?黎长钧说:
“刁总啊,你就不能长进点儿?那次出事,不是我这个公安局长帮你擦的屁股?就说这次,要不是我兜着,有仨你都早抓进来了,哪还容你这样逍遥自在?”
刁富贵说:
“我这是逍遥吗?他妈哪个逼,过的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黎长钧说:
“这不是没办法吗?这次闯的是天祸,你姐夫和我就是再能耐,也摆不平啊,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有人盯着我们呢。”
刁富贵说:
“我找你,为的就是这事。我怀疑有人陷害我,你帮我查查,械斗那事儿,不都摆平了吗?花了好几百万呢……谁他妈这么缺德,背后给我扎黑刀子?”
黎长钧一听,得,刁富贵干的,哪件不是违法违纪的活儿,还有人陷害他?不用别人陷害,他自己就一屁股的臭屎。不过,刁富贵说对了一点:矿山上械斗那件案子,本来是摆平了的,让翻案的是黄小娜和郝国光,原因是郝国光不愿意让刁富贵出面竞拍蓟原酒业,嫌自己这个小舅子不安生,太爱肇事。但这些事情,是千万不敢告诉刁富贵的,要说扎黑刀子的话,郝国光是主谋,他和黄小娜都是同谋。
黎长钧说:
“谁会背后陷害你呢?你又没招谁惹谁?”
刁富贵说:
“我招惹的人,多了去了……妈的,要让我查出来,非废了他狗日的不可。”
黎长钧沉吟了一会儿,问他:
“富贵啊,你回蓟原,你姐夫知道吗?”
刁富贵说:
“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你也别告诉他,我不想让他们知道……还有那个妖精,也别让她知道。”
刁富贵嘴里的妖精,是指华源煤炭经销公司的总经理黄小娜。
黎长钧明白了:刁富贵是偷着跑回来的。之前,郝国光曾经提到过,说准备安排刁富贵出国,他还正奇怪呢,出了半天的国,怎么又回到蓟原来了?
琢磨了一下,黎长钧说:
“富贵啊,咱都不是外人,我看啊,这件事情,不是有人给你下黑刀子,而是有人准备给你姐夫下黑刀子,没找到下刀子的地方,就拿你开刀了……”
刁富贵眼睛一瞪,说:
“你是说,那个姓李的代县长?”
黎长钧摇摇头,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揣测。你想啊,你无非就是个搞企业的,收拾个你有什么意思?目标肯定不是你,是你姐夫,郝局。”
刁富贵咬牙切齿地说:
“我明白了……狗日的,我非废了他不可!”
黎长钧说:
“富贵啊,依我的意思,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你还是到国外去的好,重新整个公司,东山再起。”
刁富贵乜斜着一双眼睛,眼珠子鼓突着,很大声地说:
“你看,我还有东山再起的架势吗?”
黎长钧打着哈哈,连说“有啊,当然有啊”之类的话。
好不容易打发走刁富贵,黎长钧才算松了一口长气。不管怎么说,公安局长和一名在逃通缉犯,躲在自己办公室里闲扯,要是让人撞见,可不是闹着玩的。黎长钧最近很郁闷,他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当了多年的公安局长,竟然对自己的副局长沈小初一无所知,对方在干什么、打算干什么,他都无从把握。沈小初最近去了外地,说是有个亲戚家里出了点事,要去看看。
自打沈小初走后,黎长钧的眼皮就跳个不停,熟语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黎长钧是两个眼皮都跳,天知道是跳财还是跳灾。黎长钧有些担心,他怀疑沈小初在背着自己查什么案子,但又苦于没有真凭实据,不好直接过问。年长富那边呢,黎长钧本打算去找他商量商量,想想又算了。年长富自从当了县人大主任之后,就一肚子的怨气,一见他和郝国光的面儿,除了发牢骚,就是发牢骚,这个时候去找年长富商量事情,无疑是自寻晦气,不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