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政府成立的煤矿整顿(监管)检查小组,先后从煤炭、国土、公安、电力等各个部门抽调了将近一百来人,全部集中到牛头岭的矿山上,个挨个儿的查,任何一家煤井都不放过,只要发现存在安全隐患、不符合安全生产标准的煤井,先停业,后整顿;而那些无证照非法乱采的小煤矿,得,先把煤井填上,然后就开罚单,看交多少钱了事。
公安这块儿,代县长李明桥点名让副局长沈小初上,沈小初就和韩大伟带着十几名干警,在牛头岭驻扎了月余天气,专门配合检查组的工作。应该说,这次整顿工作是很有成效的,先后关闭了非法煤井37个;经检查存在安全隐患,吊销证照、勒令停业整顿的的矿井17处。按沈小初的意思,还要把各家煤矿雇用的工人摸个底,明确一下工人们的身份,这样便于管理,但限于人力物力,最后不了了之。矿山上一下整肃了许多。也是多亏了上次的械斗事件,一位老板死了,一位老板在逃,抓了一名矿长、两名副矿长和四名小喽啰,而刁富贵的华光煤业公司,更是没讨到任何便宜,硬生生掏了将近三百万元,才算把事情“摆平”……有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大部分煤井的老板在检查组来了以后,表现得比较乖巧,敢于耍横的没有几个。但是,沈小初心里明白,这样的整顿,不过是暂时性的,治标不治本,如果不建立有效的长效管理机制,等风头过去了,一些有背景的非法煤井,铁定会卷土重来,照开不误,毕竟,巨大的利润在那儿放着,说谁个不眼馋,肯定是假话。
这段时间,公安局大门旁边的“半山人”包子店,生意却是出奇地好,也不知是黑蛋做的包子打响了名气,还是受了副局长沈小初的影响,反正,公安局的大部分干警,早点都是去黑蛋的包子店对付,局长黎长钧也时不时踱进去,叫一盘酸菜包子吃吃。沈小初自己反倒去得少了些,一则是因为工作太忙,二呢,这酸菜包子吃得久了,胃里老泛酸味儿,时间长了,整个人也非得变成酸菜不可。
一天,韩大伟跑来告诉沈小初,说他带人在半山村排查的时候,了解到一个情况,是关于黑蛋父亲的。
黑蛋姓刘,他的父亲叫刘大彪。黑蛋家里原先条件一般,后来满山遍野都是挖煤的人,有一个老板看上了一处地方,刚好是黑蛋家的承包地,就给了黑蛋的父亲刘大彪一笔钱,把地租过来开矿。刘大彪手里有了一笔钱,日子倒也过得滋润。黑蛋家的邻居,就是半山村的村支书,在山上开得有煤窑,家里挺富裕。支书家新修房子,刚好占了黑蛋家巴掌大一个地角。刘大彪不愿意,跟对方起了争执。支书的儿子历来在村里比较霸道,见刘大彪竟然敢跟自己的父亲较劲儿,上去就是一顿拳脚,刘大彪名字虽然威风,但人老实,被打了个鼻青脸肿。这还不算,支书的儿子非要刘大彪给自己的父亲跪下来磕头赔罪。刘大彪那哪儿丢得起这个人,爬起来就跑。支书的儿子不依,扛着一把铁锨在后面追。刘大彪逼急了,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顺手朝支书的儿子扔了去……
沈小初“哦”了一声,问:
“后来呢?”
韩大伟说:
“也是巧了,砖头刚好砸到对方的太阳穴上,支书那个儿子当场就死了。刘大彪被抓了起来,第一次判了十二年,死者家属不愿意,打了个二审,判了死缓……”
“死缓?”沈小初疑惑地问。
韩大伟回答说:
“是的,死缓。村里人说,刘大彪被判刑以后,家里的钱也全部赔给了支书家……家道就败落了,黑蛋老大不小了,也娶不上媳妇,没人愿意嫁给死刑犯的儿子。”
死缓?量刑也未免忒重了些。凭直觉,沈小初觉得背后肯定有问题。这几年,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引发的案件多了去了。就说前年吧,有一户人家,儿子在部队上当了大官,平常就跋扈些,看邻居不顺眼,每天都把洗锅的溲水端过去泼人家大门口儿,弄得邻居家大门口又溲又臭,还净是烂泥。邻居家的男人老实,不敢吱声,妻子就骂他窝囊。骂急了,这男人抄起一把斧子,冲进这户人家,连老带少七口人,全劈翻在了地上,没留一个活口……老祖先说得多好:“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但很多人就是不晓得“忍”、不懂得“退”,尤其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不但不“忍”不“退”,还一个劲儿往前“冲”。他们难道就不知道,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哪一年的案子?”沈小初问。
“案子是九年前的。奇怪的是,刘大彪在看守所里关了不到一年时间,判决书刚下来,就得病死了,说是心肌梗塞……村里有人告诉我们,说刘大彪死了以后,黑蛋家里突然富了,变得似乎有钱了。”
沈小初很惊讶,问道:
“死了?你是说,刘大彪死在了监狱里?”
“是的。”
“九年前的案子?也就是说,黑蛋的父亲是八年前死的?”
“是,那时候您不在蓟原,在北京学习呢。”韩大伟说。
沈小初记起来了:八年前,沈小初第一次获得全国优秀警察的荣誉称号,被选去参加公安部一个为期一年的培训班,说是培训结束以后,给他个县局局长干干,但沈小初培训回来以后,八年过去了,还是副局长。
沈小初最近对“八”这个数字比较敏感,还不是省公安厅那份验尸报告惹的?提起“八”来就头晕。偏偏这段时间,“八”出现的概率还比较高,你看啊:黄杨镇发现的那具尸体,省厅出具的报告里称是死于八年前;黑蛋的父亲刘大彪,也是八年前死在了监狱里;进而让沈小初回忆起自己在北京参加培训那次,也是八年前……怎么就都不离“八”呢?
沈小初隐隐约约记得,黑蛋曾经神秘兮兮地给他提过一句,说山上死过人,死过好多人。但沈小初当时没有在意,黑蛋所说的山上,肯定是牛头岭矿山,煤矿上死人跟家常便饭似的,没嘛好奇怪的。问题是:黑蛋的话是不是另有所指,跟他父亲刘大彪的死有没有什么联系?跟黄杨镇发现的那具尸体有没有联系?跟黑蛋自己有没有联系?因为黑蛋开包子店,是投了一些本钱进去的,根据韩大伟掌握的情况,黑蛋家所有的积蓄都给支书的儿子赔了命价,黑蛋哪来的本钱开包子店?靠种庄稼攒钱?笑话,二十年前也许行,搁现在,种庄稼不赔钱,老天爷就已经够开恩了。
当了一辈辈子的刑事警察,沈小初凡事都会在脑子里打个问号,就像现在,“八”,这个与发财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简单数字,以及与“八”相关的一系列事件,在沈小初的大脑里面构成一个大大的“?”号。佛家有语云:凡事皆有因果关联在里面。沈小初不信佛,但他却相信:任何事情,都包含有必然性和偶然性,而且必然性和偶然性是相互交叉、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
沈小初琢磨,这一连串“八”,看似偶然,是不是也包含着某些必然性呢?
蓟原酒业有限责任公司的老总刘东福哭丧着脸来找李明桥。自打送走石副省长一行之后,刘东福已经是第三次来找李明桥了。前两次,李明桥忙,让刘东福有什么事情去找分管的副县长。分管乡镇企业的副县长就是谢慕华,县政府班子里面唯一的一位女同志。刘东福哪敢去找她?女人家心眼小,上次招惹了这位女副县长之后,刘东福可是挨了李明桥好一顿臭骂,现在眼巴巴地凑上前去,铁定是热脸贴冷屁股,人家百分之百不会搭理你。
刘东福越是怕见谢慕华,李明桥就越把他往谢慕华跟前推。
李明桥说:
“刘总啊,酒厂改制的事情呢,由谢慕华同志具体负责,我呢,顾不上,也不好具体过问,你还是找谢副县长汇报情况吧。”
刘东福的脸都扭成了一张苦瓜:
“李县长,您是知道的,上次……上次,谢副县长不是生气了吗?我去找她汇报,肯定挨尅。”
“哦,有这事?谢慕华同志为什么生气啊?”李明桥慢悠悠地问。
刘东福一看,明白了:别说副县长谢慕华的气没有消,代县长李明桥的气也给他记着呢。但现在的情形是,李明桥和谢慕华铁定是刀俎,自己才是鱼肉,人家愿咋刮就咋刮,愿咋剁就咋剁,主动权已经不在他刘东福的手里了。
刘东福低了声音,哀求似的说:
“李县长,这都火烧眉毛了,你让我去找谢副县长,她又不做主,我怎么找她?”
李明桥说:
“慕华同志怎么就不做主了?刘总啊,你别整天瞎猜疑,企业改制的事情,慕华同志负责,她说了就算。”
刘东福说:
“石副省长不是说,不是说八月底,让咱酒厂改制完成吗?”
“对呀,石副省长是这么说的,”李明桥抖抖办公桌上的文件,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在八月底前让酒厂跟政府脱钩,把蓟原酒业卖出去吗?卖掉就是了。”
刘东福咧了咧嘴,像哭一般:
“李县长,您可别介啊……”
“嗯,有问题吗?按你刘总的意思,咋办,不卖?”
李明桥左一个刘总,右一个刘总,叫得刘东福背心直发凉:
“李县长,我……不是……不是卖不卖的问题,改制这个,国家有政策,优先法人……”
李明桥说:
“这个也应该不存在争端啊,你是蓟原酒业的法人代表,到时候你直接参与竞拍就成了。”
刘东福心里叫苦连天,面上还得陪着笑容:
“我是可以直接参与竞拍,可是,您要不点头,我就竞拍不下来……”
李明桥奇怪地看了看他:
“怎么,刘总心里犯虚?蓟原酒业的品牌在那里放着,即使要卖,也得卖个好价钱,政策是政策,在符合政策的前提下,也得看谁出的价钱高,是不?”
刘东福一屁股坐到一旁的沙发上,不说话了,呼呼地直喘粗气。
刘东福估计得没错,李明桥心里的火是还没有消下去。别看刘东福在接待石副省长一行的事情上很卖力,但李明桥给刘东福记下的帐不是一笔两笔,多着呢。最让李明桥生气的一件事是,有一所村学的校舍年久失修,刚好碰上一场暴雨,几间教室全塌了。村学校长找教育局长,教育局长又跑来找李明桥。当时财政资金紧张,一些大项目的资金报告,都还在手里面压着呢,李明桥就想揩揩企业的油。他把刘东福找了来,让酒厂出点血,给这家村学赞助十几万经费,重新修修校舍。刘东福勉强答应了。但后来,刘东福没掏这个钱,只是雇了一帮民工,拉了砖头石棉瓦上去,简单地维修了一下,屋顶用石棉瓦遮了遮。就这,村学校长还自掏腰包,花了百十块钱送给刘东福一面锦旗。李明桥那个气啊,你糊弄他这个县长,没啥;你糊弄学校和老师,就是天大的罪过。李明桥终究从财政上挤了二十万资金,给这家村学修了一座小两层的教学楼。
见刘东福满脸的沮丧,面上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李明桥才气顺了些,说:
“这样吧,让慕华同志过来,我和她一起听听具体情况。”
李明桥边说边用座机拨了办公室主任卫振华的电话,让卫振华通知谢副县长到自己办公室来一下,末了又补充了一句:
“让黄副县长也过来。”
刘东福的眼睛亮了亮,但旋即又暗了下去。
不一会儿,常务副县长黄志安、女副县长谢慕华一前一后进来了。
谢慕华看见刘东福,很夸张地“哟”了一声,说:
“哪阵风,把刘总给吹来了?”
黄志安开玩笑说:
“哪还用问?肯定是谢县长的香风呗。”
谢慕华说:
“我哪有那么大的魅力?去一趟酒厂,都让刘总给赶了出来。”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刘东福苦着脸,喏喏地说:
“哪有的事?哪有的事?”
李明桥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
“关于蓟原酒业的改制,咱们小范围碰个头,让刘总谈谈他的具体想法。”
刘东福看了看李明桥,又看了看黄志安和谢慕华,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三番五次来找李明桥的目的,非常明确:一是自己要以蓟原酒业法人的身份,参与竞拍蓟原酒业;二呢,是寻求政府的支持,刘东福知道蓟原酒业不会太便宜,他拿不出太多的资金,不足部分必须依赖于县政府出面,跟银行协调贷款;第三呢,就是希望县政府向他政策性地倾斜一下,不然,他刘东福再有天大的本事,也拍不到蓟原酒业——天知道蓟原县身家过亿的煤老板到底有多少。
但李明桥一直不理他的茬,刘东福就比较着急。在这个节骨眼上,华光煤业公司的总经理刁富贵又放出话来,说是华光煤业公司将逐步涉足非资源型企业,竞拍蓟原酒业是其中之一。刁富贵是什么人?煤炭局长郝国光的小舅子。蓟原的普通老百姓都知道,郝国光是蓟原县的座山雕,是老大,任谁都不敢招惹的主儿,省上来个副省长都得对他点头哈腰。同样是企业老总,刘东福打心眼里瞧不起刁富贵,觉得刁富贵充其量就是一流氓,吃喝嫖赌的主儿,就差抽了,钱再多也是白搭。但刘东福又不得不承认,在竞拍蓟原酒业这件事上,自己和刁富贵压根儿就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刁富贵有煤炭局长郝国光在背后撑腰,自己哪是人家的对手?否则,刁富贵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放话出来——刁富贵明摆着是要告诉其他对蓟原酒业有想法的人:离远点儿,酒厂已经有主了。很显然,只要刁富贵出面竞拍,其他煤老板即使有想法,通常情况下也会敬而远之。跟刁富贵的官方背景比起来,刘东福法人代表的那点儿优势,根本就谈不上是优势。
刘东福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他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危机感,觉得自己几十年如一日,辛辛苦苦替蓟原酒业打下的这片江山,有可能就拱手送给别人了。但刘东福毕竟是刘东福,在他的人生字典里面,压根儿就没有“放弃”这个词,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对酒厂撒手的。
听完刘东福介绍的这些情况,李明桥有些意外,黄志安和谢慕华也感到意外。
李明桥意外的是,郝国光的小舅子刁富贵竟然卯足劲儿想要竞拍蓟原酒业。他跟刁富贵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刁富贵的大名却是听过的。如果说,李明桥对刘东福的印象不怎么好的话,那他对刁富贵的印象就更不好了。李明桥听人说过,刁富贵这个人,好事儿跟他没关系,坏事儿离不开他。上次牛头岭矿山发生的大规模械斗事件,肇事方就是刁富贵的公司,虽然调查显示肇事起因是下面一位矿长的自作主张,跟刁富贵没有什么牵扯,但李明桥对这件事情一直心存怀疑。别的不说,单就刁富贵在社会上的不良声誉,他造的酒,谁敢喝?酒厂在他手里能办好才怪。
副县长谢慕华跟李明桥一个心思。她认为,刁富贵本质上就不是经营企业的料儿。华光煤业公司之所以经营状况比较好,全赖背后有个郝国光,不然,早垮杆儿了,而且,造酒跟挖煤可不一样,不是什么人都能造出好酒来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酒卖出去。
常务副县长黄志安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为他觉得郝国光有些贪得无厌——刁富贵有狗屁的实力,还都不是郝国光的产业——当局长就当局长,挖煤就挖煤,买什么酒厂啊,难道就不知道贪多了嚼不烂吗?他对郝国光的跋扈早就看不顺眼,但没有办法,他黄志安在某种程度上还得依靠这位煤炭局长。
李明桥对着黄志安和谢慕华说:
“你们二位是什么看法?”
谢慕华说:
“与其卖给刁富贵,还不如让刘总以法人的身份直接接手。刘总平时虽然抠门点儿,但在酒业这个行当里面,却是有名的专家,从业时间长不说,管理经验和营销经验都很丰富。”
刘东福赶紧接过话头,说:
“就是嘛,就是嘛,谢县长是个明白人哩。”
谢慕华用鼻子眼“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
“正因为我太明白了,才被刘总从酒厂赶了出来。”
刘东福只好讪讪地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在郝国光的真实意图没有明确之前,黄志安只能替刁富贵说话,他吭、吭两声,清了清嗓子,说:
“这个呢,蓟原酒业的改制,我认为还是从长计议的好。也不能说刁富贵参与竞拍就不好,市场经济嘛,一切都交给市场去自行消化。政府这块儿,也不宜介入太深。”
李明桥点了点头。黄志安说得有些道理,现在啥年代?市场经济都多少年了,让市场自行消化各个层面的矛盾,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情。
李明桥权衡了一下利弊,知道现在还不能给刘东福一个明确的说法,尤其不能许愿,否则后患无穷。李明桥就委婉地对刘东福说:
“这样吧,过段时间,县政府专门去你们公司搞一个听证会,听听公司的其他中层领导都是什么意见,工人们又是什么意见,把方方面面的意见综合起来,我们再研究具体的改制方案;刘总呢,也不要有太多的顾虑,在政策允许的范围之内,该向你倾斜的,我们肯定会向你倾斜,这点你大可放心。”
李明桥说让自己放心,刘东福就越不放心。但事已至此,刘东福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有气无力地给三位领导打了个招呼,起身离开了李明桥的办公室。当他郁郁地走出县政府大门时,又突然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