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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李明桥 铁翎 6738 2024-10-16 21:38

  

  郝国光最近上火,牙床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每说一句话,都疼得“嗞、嗞”地吸气。刁月华也是,牙龈发炎了,嘴有些歪,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妆还画,擦很厚的粉,却没了往日的细心。

  啥人说的:冲动是魔鬼——冲动确实是魔鬼,这不,刁富贵为了贪图一点小便宜,指使手底下的矿长,把3号煤井开采到了别人家的地盘上,以致引发了大规模的械斗事件,还打死了一个老板……便宜没占到多少,亏却吃大了。这就像偷嘴的猫,腥没偷到,反惹了一身骚。偷嘴的猫,惹的“骚”是惹到了自己身上,刁富贵惹的“骚”,却是惹到了郝国光夫妇的身上。刁富贵闯的祸,大也罢,小也罢,都得郝国光来擦屁股,因为华光煤业公司的后台老板,实际上是他们夫妻俩。唯独这次,擦屁股的代价忒大了些。给死去的那位高姓老板赔付命价,以及跨界开采给对方造成的损失,一次性付给高姓老板的妻子280万元;给黎长钧的一个私密账户上打了100万元,用于公检法口的上下打点;3号煤井的矿长、两名副矿长,还有四名打手,先后以故意伤害等罪名被拘捕了,这些人是替刁富贵去坐牢的,矿长家里,给了100万,两名副矿长家里,各给了50万元,四名小喽啰家里,各给了20万元,安抚这七个人的家属,又花去了280万元。

  算下来,这次“擦屁股”的代价,总共花去了郝国光夫妇的660万元,数字很吉祥,却让郝国光和刁月华俩人疼得揪心,这就是刁富贵“冲动”的代价。

  黄小娜劝他,说虽然损失了几百万,但只要人没事就好,再说了,前段时间签的十来份订单,完全可以把这次的损失补回来。

  郝国光用手护着腮帮子,“嗞、嗞”地吸着气说:

  “那不一样,是两码事……那是咱该赚的钱!”

  刁富贵之所以“冲动”,受贪小便宜的心理驱使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那就是:仗势欺人!

  刁富贵仗谁的势?还不是郝国光的,仗着自己的姐夫是煤炭局长,以为只要是想在牛头岭混饭吃的,都得让他刁富贵三分不是……只不过,欺过了头,高姓老板和马姓老板奋起反抗,这才惹出祸事罢了。

  郝国光在官场和生意场上混迹了大半辈子,知道刁富贵的一些想法很危险。大部分人的想法,只要自己的亲属在重要岗位上或者显赫位置上,就越是谨慎小心,越是夹紧尾巴做人,怕被人盯着,怕被人揪了短。刁富贵却不这么想。他跟这些人截然相反,仗着姐夫郝国光大权在握,在蓟原城里横着来竖着去,张扬跋扈不说,还一身痞子的做派,吃喝嫖赌,啥事都干。

  这次损失惨重,突然给郝国光提了个醒。原先,碍着老婆刁月华的面子,一味地纵容刁富贵的胡作非为,现在想来,是大错特错了。刁富贵这样的人,你就得给他安上辔头、绑上缰绳,否则,不定哪天又撂蹶子,惹出天大的祸事来……他考虑,要不要把刁富贵的总经理头衔给拿下来。他跟刁月华提了提,刁月华没敢吭声,她知道郝国光这次真生了气。

  事实上,刁月华自己也非常生气,白白扔了几百万,就为了替自己的弟弟擦屁股。但要把刁富贵的总经理去掉,刁月华又一百个不情愿。事情明摆着,刁富贵占着华光煤业公司总经理的位子,这个公司就永远是郝国光和刁月华俩人的;刁富贵不当这个总经理了,公司算谁的?这可就很难说了,黄小娜可是上辈子狐狸精超生的,不但会勾男人,在生意场上也精明得不是一般。刁富贵怎么着也是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有他在那儿撑着,自己就占据了一定的主动权;刁富贵被赶走了,自己的主动权就没了,弄不好,连郝国光的妻子都没得当——不就跟财政局长周伯明上了一次床吗?他郝国光在外面花天酒地还少了?弄得自己一天到晚跟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似的,左右不受待见。

  郝国光再提换刁富贵的事情,刁月华就拉了脸,虽不反驳,却一把抓过电话,给在省城的女儿打电话,母女俩絮絮叨叨半天,说着说着,刁月华就抹了眼泪。这刁月华最后的杀手锏。郝国光一看刁月华那架势,就知道做不通她的工作,只得作罢。

  但那损失了的660万元,却一直是郝国光的一块心病,他一直琢磨着用什么办法再补回来。国土局长张得贵从黄小娜手里拿走了一套房子,位于省城的黄金地段,是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在省城置办的。时间不久,张得贵很偶然地对郝国光提到,说西平市有一块地皮,地段还不错,西平市政府准备挂牌出让——西平市就是邻省的那个县级市。

  前段时间忙,一直没顾上,这段日子,用660万元替刁富贵擦了屁股,郝国光就又记起这块地来。他催促黄小娜赶紧去找找张得贵,以她的名义先把西平市那块地拿下来,即便将来不开发,转手卖掉也肯定会大赚一笔——对国土局长张得贵,郝国光向来比较放心。张得贵虽然好喝酒,而且非十五年窖藏的茅台不喝,但人却挺仗义,他一般不会向别人伸手,但伸了手,就一定会在合适的时机给你相应的回报。郝国光没有让黄小娜当正宫娘娘的打算,但他现在必须对刁月华和刁富贵姐弟俩提防着点儿,所以,让黄小娜背地里出面拿地,最是合适不过了。刁富贵显然是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主儿,矿山械斗事件刚一摆平,就又满城嚷嚷着要竞拍蓟原酒业。郝国光对刁富贵一肚子气,心里就很不痛快。他知道,如果自己不在后面撑着,刁富贵拿什么来竞拍?他有哪么多钱吗?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不过,刁富贵的大肆宣扬,反倒提起了郝国光对蓟原酒业的兴趣。他记得石副省长在视察蓟原酒业公司的时候,也对这家县属国营企业很是重视,认为牛头岭所有的煤矿企业加起来,都比不上蓟原酒业重要。石副省长的原话是:“过一百年,过二百年,甚至过三百年,牛头岭还有煤矿吗?肯定没了。但蓟原酒业不会没,只会越来越好……年代越久,酒就越香越值钱,茅台和五粮液就是典型的例子。”石副省长的话一点儿也不夸张,本来就是这么个理儿。别看大部分煤矿企业每年的利税,都比蓟原酒业高得多,但在可持续发展和扩张性上,却没有一家煤矿企业能够比得上蓟原酒业。比较大的煤企,主营业务增长率和净利润增长率,每年能够达到10%,就已经很不错了;而蓟原酒业近十年来,每年的主营业务增长率和净利润增长率,都保持了30%以上的稳步递增,去年更是分别高达43%和49%——刘东福虽然气量窄,抠门点儿,做酒厂倒是一把好手。

  郝国光寻思,把蓟原酒业买过来,倒也不失为一件比较划算的事情。但他不准备让刁富贵出面,自己的小舅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光惹祸,他造酒,不定哪天喝出人命来。郝国光还是倾向于让黄小娜出面。经历过这几拨事情,郝国光有些离不开黄小娜了:这个女人,年龄不大,却能时时处处替人着想,也够精明。但是,刁月华和刁富贵姐弟俩是最大的障碍。首先是刁月华,她绝对不会同意黄小娜出面收购蓟原酒业,因为华源煤炭经销公司名义上黄小娜是总经理,实质上仍然是他们夫妻俩的公司,公司赚来的钱仍然是他们夫妻俩的共同财产,刁月华不同意,黄小娜也没办法出面竞拍蓟原酒业。其次,刁富贵肯定也不会答应。刁富贵处心积虑,谋划了好长时间,为的就是一举拿下蓟原酒业。刁富贵给他姐说得好听,蓟原酒业由他们姐弟俩买下来,就是老刁家世世代代的产业。刁富贵果真是这么想的吗?只怕未必。他心里面盘算的小九九,别人不清楚,郝国光还能看不出来?刁富贵无非是想置办一份属于自己的产业,把蓟原酒业买下来以后,作为自个儿发展的一个大平台,借机摆脱郝国光夫妻俩的控制而已。

  刁富贵的如意算盘打得好,郝国光却不打算让自己的小舅子称心如意。必须让黄小娜出面竞拍蓟原酒业,否则,郝国光一百个不放心。当然,让黄小娜出面的前提条件是,必须让刁富贵走人。让刁富贵卷铺盖走人的方法有很多种,却唯独没有一种既能让刁富贵走人,又能哄刁月华高兴,让她不怪怨自己的两全其美的法子。私藏枪支、开枪伤人致令对方身死、找人顶罪,等等,任何一项罪名都足以让刁富贵的后半辈子在监狱里面度过。但这不是上上之策。刁富贵进了监狱,就等于把一把刀横到了他们夫妻俩的颈项上,这样的蠢事情坚决不能干。最好的办法就是,既能把刁富贵赶出蓟原地面,又能让他们夫妇俩身处安全地带,不然,折腾到最后,弄个鱼死网破,就一点也不好玩了。

  书记杜万清自打回到蓟原以后,就老感到胸闷,肝部隐隐有些疼。原以为是陪石副省长一行劳累所致,疼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结果,半个月过去了,不但痛感不见消失,而且明显地感觉到疼的频率越来越快。他给省人民医院的同学打电话。老同学在电话中沉默半晌,才呐呐地说:

  “老同学,我必须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杜万清的心脏忽然就“突”地一跳,他意识到了什么,紧张地问:

  “不好的消息?什么不好的消息?”

  老同学说:

  “专家会诊的结果出来了,刚出来,你肝部那块不太明显的阴影,是一个肿瘤,恶性的,而且已经扩散了……”

  这几句话传进杜万清的耳朵里,就像一阵惊雷从他的脑门上滚过,他的大脑“轰”的一声,就懵了。杜万清再不懂医学,但基本的一些常识还是有的。所谓“肿瘤”的意思,就是癌,癌症;而“扩散”的意思,无非是说已经到了中晚期。杜万清怎么也不会想到,年仅五十八岁的自己,竟然跟癌症联系在了一起。癌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已经站在了生命的悬崖边上,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意味着自己剩下的岁月,将用分和秒来计算,板着手指头就能数清;意味着自己这偌大的一副皮囊,就交给了肝部豌豆粒般大小的一处暗影……

  老同学还说了些什么,杜万清没有听清楚。他慌乱地合上电话,一屁股瘫坐在身后的大转椅上。杜万清一直以为,自己是最能沉得住气的,不管是在蓟原当县长,还是当县委书记,天大的事情搁他手里,他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该干啥干啥。但这次不一样。这次是身体内部的矛盾,不但跟自己的身体密切相关,还危及到自己的生命。他感到两条腿发软,心脏嘭、嘭、嘭地跳动着,一声紧似一声,如同擂鼓一般。

  肝癌?这两个字眼,此刻是如此刺眼和醒目。五十八岁并不是一个太老的年龄,却因了“肝癌”这两个字眼的突然闪现,这个年龄有可能就成为一个人生命的终点站。死亡的威胁突然就逼到了自己眼前,离自己是如此之近,以至于让杜万清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属于自己的时间,只剩下面前这一小忽儿。

  一种巨大的恐慌感,牢牢地攫住了杜万清的身心,他有种被捆绑的感觉。他想喊,但喊不出来,喉咙好像被人卡住了;他想跑,却抬不起腿,两只脚好像被强力胶牢牢地粘在了地面上;他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但那根救命的稻草虽然近在眼前,却总是差着一指头的距离,够不着……

  没有谁不怕死!真的,任何人在死亡的威胁面前都是脆弱和不堪一击的,他杜万清也一样。癌症,死亡,肝癌,癌症,死亡,肝癌……这些字眼交替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就像演一场蒙太奇的电影。完了,彻底完了!责任,权力,金钱,欲望,信仰,亲情,等等,这些现在还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在死亡的阴影面前,一切都变成了浮云,一切都是浮云!现在这个时候,权力是不起任何作用的,许多人虎视眈眈的县委书记这顶官帽子,也失去了任何实际的意义。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杜万清情愿从头再活过一次,他宁愿不要头上这顶官帽子,只希望自己和家人身体康健、平平安安……但是,迟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他知道在自己的身体内部,癌细胞已经像无孔不入的细菌,蔓延开去。

  杜万清不知道属于自己的岁月究竟还有多长……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还是,一年?两年?三年?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这具稍嫌肥胖的具体,在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儿。

  杜万清在转椅上呆呆地坐了大半个时辰。他试图想清楚一些问题,试图想清楚一些人和事,试图回忆起一些属于他的、曾经美好的岁月……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清楚,越想越混乱,越混乱就越想不起来。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作为一名大权在握的县委书记,杜万清从来没有迷信过什么。但现在,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他迷信了,他甚至不无悲哀地想:难道这就是报应?难道这就是老天爷对他应有的惩罚?

  手机铃声一直在叮铃铃地响着,杜万清没有去接,他甚至看都没有看手机一眼。他觉得,自己浑身已经没有了一点点力气,连把手机举到耳朵边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一瞬间,他似乎已经看到自己死了,僵硬的尸体摆在灵堂里,尸体上盖着白布,两边一溜儿摆开去的,是红红黄黄的花圈,一些面目模糊的人前来上香、鞠躬,然后离开……这个可怕的想象几乎彻底击垮了他,他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跟任何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一样,他的呻吟声中充满了恐惧、绝望,是那么的落寞,又是那么的无助和忧伤!

  ……

  似乎过去了半个世纪,县委书记杜万清才从懵懵懂懂的状态中,猛丁清醒过来。不管怎么说,该来的终究来了,作为一名久经风浪的领导干部,杜万清知道恐惧和忧伤不解决任何问题。他感到自己虚弱到了极点,也脆弱到了极点。他很想找个人来倾诉倾诉,哪怕就是陪着自己安静地坐一会儿也好啊,但是,他在自己大脑里面起劲儿搜索了半天,没有找到那个可供他倾诉的人——妻子是不能告诉她的,儿子和女儿,也不能告诉他们,告诉他们,只会引来他们无尽的担忧和伤心!自己已经这样了,他不想让身边的亲人再替自己担心。但是,除了自己的亲人,杜万清又能跟谁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呢,又敢跟谁说呢?

  这就是杜万清面对的现实,身在官场,活了大半辈子竟然连一位可供说真话的朋友都没有。但紧接着,杜万清就反应过来,意识到现在千万不敢泄露自己身患绝症的消息!多年丰富的从政经验告诉他,自己身患癌症的消息一旦泄露出去,从衢阳市到蓟原县,上上下下将会惊动很多人,弄不好,又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杜万清自己究竟能不能全身而退,都尚是未知数——这是杜万清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也有另一种可能,鉴于他的身体状况,上面直接拿掉他的县委书记,让他提前退休,但这样的结果,同样是杜万清不愿意看到的。一个在官场浸**了大半辈子的人,无法想象自己从权力的核心位置退下来之后,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状况?

  手机铃声还在不停地响着,杜万清艰难地抬起手,慢慢拿过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看都没看,就摁了。过了几分钟,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响起来,这次,杜万清看了一眼,是老同学的电话,就摁了接通键,老同学焦急的声音从话筒中清晰地传了过来:

  “老同学,万清啊,你怎么不接电话呀?你要急死我啊?”

  杜万清心底滑过一股暖流,温温的,有种湿润的感觉:

  “没事!没事的,我挺得住!”

  老同学说:

  “万清,我的话没有说完,你就挂了电话……”

  杜万清说:

  “你说,我听着呢。”

  老同学说:

  “老同学啊,病情已经很明朗了,你没有必要过分担心。”

  杜万清苦笑了一下,肝癌晚期,担心与不担心,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病,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还是有法可治的,”老同学字斟句酌地说,“我已经跟北京一家医院联系过了,可以做手术的,完全可以做手术,而且成功率高达73%。”

  杜万清突然就精神一振,坐直腰身问:

  “你是说,可以治好?”

  “是,完全有治愈的可能。”

  老同学详细地告诉他,肝癌听起来可怕,但现在的医疗条件先进得很,只需做一个肝脏移植手术,就完全可以治愈肝癌,美国和德国早在十年前就有成功移植的例子,国内是近一两年才有,只有北京这家医院能做,当然,费用很大,一般人根本承担不起。

  老同学说,一个肝脏移植手术做下来,最保守的估计,也得一二百万元。

  杜万清沉默了:一二百万元,放在普通老百姓头上,就是一个天文般的庞大数字,放在一个县委书记面前,只不过是冰山下的小小一角。一个县域的一把手,动辄成千上万的资金从他手里面过,一二百万元,实在算不得是多大的一笔钱。但是,这不大的一笔钱,对蓟原县的县委书记杜万清来说,却让他感到非常作难。他的内心很矛盾。这笔不大不小的费用,搁在别的县委书记头上,也许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目;但搁在他杜万清头上,却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和困窘。他承认,自己的工资账户上没有攒下那么一大笔钱——尽管他非常想去北京做这个肝脏移植手术。

  这无疑意味着,他杜万清又要做一次非常艰难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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