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罗甲成知道爹又给人家赔了一万块,是好几天后的事了。
那天姐姐给他说,爹让星期六晚上回去吃顿饭。他开始不想回去,怕遇见西门家的人,但想想,还是回去了。
罗甲成是天暗下来后回去的,为了不跟西门家的人撞见,他把衣服领子竖了起来,并且装作打电话的样子,一直低着头,缩着脖子,嘴窝回去,咬着里面套头衫的圆领口。走进院子时,恰好有一群农民工下班回来,他就贴在他们的右边,避过左边西门家的房子,回到了租房内。
爹和娘刚收摊回来,姐姐正在做饭。娘也上灶忙去了。爹先咕嘟嘟喝了半缸子凉茶,然后捶着腰,坐在了床边。罗甲成看见爹的情绪是明显好过了前一阵。
罗甲成脱了外套,坐到爹的身边,让爹拧过身,给爹把腰背狠狠砸了几下。爹舒服地又指指这儿,指指那儿,罗甲成就按爹的要求,把腰背几乎齐齐砸了一遍。爹感到很满足地活动了活动身子骨。娘说:“让你爹躺一会儿,老喊腰痛呢。”罗甲成就给爹脱了鞋,把爹的两条腿搬上了床。
罗天福斜靠在**,跟甲成拉起了学习的事。甲成也没多余话,只说好着呢。
娘让甲成帮忙剥蒜,甲成就闷着头剥起了蒜。
罗天福几次想说话,可看甲成那个样子,就不想说,也闷在了那里。
很快,菜炒好了。一个干炒土鸡蛋,一个洋芋丝,一个烧茄子,还有一个从外面买回来的卤猪头肉,拌着黄瓜片。娘说:“这是你爹让专门买的,说甲成爱吃,花了八九块呢。”另外还有一个青菜西红柿汤,汤里也漂了鸡蛋花子。这是他们进城来最丰盛的一顿晚宴了,平常罗天福和淑惠几乎都吃的是榨菜汤泡饼渣。打饼剩下的渣,扔了也是扔了,买一块榨菜回来,一顿切点丝丝做成汤,能泡好几天。
甲成吃得特别香,娘看甲成爱吃干炒土鸡蛋,就不停地给他碗里夹。甲成只低头吃饭,爹、娘和姐姐说啥话,都一言不插。
饭一吃完,甲成就准备穿外套走,罗天福说话了:“等一会儿,晚上又没事么。”
甲成没说话,但他还是穿好了夹克。
罗天福说:“坐下么,看你急的。”
罗甲成就坐下了。
罗天福今天叫甲成回来,就是觉得有些话得在一起说说。见甲成扭七趔八的样子,他想好的一肚子话,就觉得始终找不到说出来的空。但吃饭时一直在想,还是得说,爱听不爱听都得说。
罗天福对甲成说:“你也不问问,你捅下的乱子,都是咋了结的?”
罗甲成还是不说话。
罗天福就说:“又给人家赔了一万块才摆平,知道不?”
罗甲成突然抬起凶巴巴的脸问:“凭啥?”
“凭啥?就凭你动手打人,凭啥。”罗天福的语气也提高了。
“你们都给人家了?”
“不给,不给今天咋能安宁坐在这儿吃饭?”
罗甲成愤怒了:“你有钱。活该挨宰。”
一句话顶得罗天福像谁当胸给了一闷棍。
娘急忙说:“甲成,能跟爹这样说话?不给,不给人家天天来逼要,还说要到学校去闹,你能安生了?”
“让他闹哇,那种流氓货,他只要敢往大闹,我不上学了,都会跟他奉陪到底。”
罗天福忍无可忍地:“你就嘴硬。把人打了,这十几天,你到哪去了?”
“你不是不让回来么。”
“让你回来再打架?是吧?你看你那猴急相,把啥事弄不烂包?啊?把啥事又能处理展脱了?啊?你以为这都是在你家里,是吧?谁都宠着你,让着你。这是社会,你不想饶人,人家还不想饶你哩,东家人家还是讲理的,要不讲理,一刀片了你,看你还跟谁凶去?”罗天福停顿了一会儿,把话锋一转,说:“娃呀,你都是堂堂的大学生了,年龄也满二十了,该是学着明事理的时候了。古人说,人担心的是不能屈,不担心不能伸。我今天叫你回来,也是反复想过了的,我也不想说你,可我是你父亲,不说,就是我枉为人父了。”罗天福喝了一口茶,接着说:“我觉得你进城来,变得我快不认识了。啥都看不惯,说啥都躁乎乎的。娃呀,没一个平和心态,你就一辈子都活在不舒坦中,轻者,跟人有置不完的气,重者,给自己有招不完的祸,你咋就明白不过来这个理呢?”
罗甲成低着头,把手指关节掰得咯嘣嘣响。
罗天福生气地:“你安静会儿好不?”
罗甲成不动弹了。
罗天福继续说:“我们进城来的目的很清楚,就是供你们上大学来了,只要这个大事没受影响,啥坎坎都能过去。我今天把你叫回来,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咱必须主动跟人家东家把关系理顺,搞好。”
罗甲成不耐烦地把身子扭向了一边。
罗天福说:“爹也是人,爹也会生气,爹也想离开这个地方,可仔细想想,离开,到别处,就能把一切都摆顺当了?就再不跟人发生矛盾了?我和你娘在这儿打了八个多月的饼,也有了一些人脉,尤其是最近,行情真的有些看涨,我就想,咱们还不能轻易离开。再说,人家这回要一万块也没胡要,是在理上着的。我的意思,你去跟人家西门锁叔和郑阳娇姨道个歉,咱们都客客气气的,把这一件事处理得光光堂堂的,以后啥事也就都好说了……”
谁知罗天福还没说完,甲成就一冲起来,说:“不去,绝对不去,死都不去。”
“你坐下!”罗天福还想说。
罗甲成就往外走了。
娘赶紧阻挡说:“甲成,你听你爹把话说完。”
罗甲成毫无停留的意思。
罗天福就气得直摆手:“走走走,让他走,永远别回来。”
罗甲成都走出门了,又觉得不妥,想返回去,可又看见西门锁家门口有人晃动,就到底没有回去,勾着头快步离开了。他听见娘在后面喊,姐在后面追,就更是加快了脚步。
罗甲成回到学校,独自一人在湖边徘徊了很久。他觉得父亲真的是太软弱了,几乎有些像鲁迅笔下的阿Q,让人家欺负了,还要去讨好人家。无尊严毋宁死。他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力量,把湖边篮球大块石头翻起来,像推铅球一样,将石头推出了老远,一片静谧的湖水,顿时卷起了让湖里所有动植物都惊慌失措的波澜。
罗甲成这一段时间的烦躁不安,不仅来自家庭的不顺,更来自童薇薇的不可捉摸。自沈宁宁公开宣布要追童薇薇开始,罗甲成的精神世界就无形中多了一道警戒线,这道警戒线让他活得不堪其累。无论上课下课,还是课外活动,他都得长出第三只眼睛来,看沈宁宁有什么举措,更要看童薇薇有什么反应和变化。好在十几天过去了,天没有塌下来,沈宁宁还是沈宁宁,童薇薇还是童薇薇,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疑点。不过他也没敢与童薇薇接近,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欲南故北、欲近故远、欲爱故恨、欲擒故纵,既想得到童薇薇,又不能无尊严、无人格、无底线地迫近,没有绝对的把握,他是不会冒险进攻的。他输不起,因为属于他的资源,就是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这点东西再失去了,他就在这个学校活不成了。
罗甲成回到宿舍时,只有沈宁宁和孟续子在,朱豆豆还没回来。最近他总是回来得很晚,与翁点点进入了真正的感情胶着期,昨晚回来后,炫耀说,就男女生公寓楼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分开时,来回送别了八趟。翁点点还给他即兴创作了几句诗:
如果我今夜死去
明天
请别为我忧伤
因为
我已满载人生的幸福远去
活着
再活着
重复活着
也已盛不下更多的生命琼浆
……
还不等朱豆豆把诗吟完,孟续子就来了一个“俗”字,气得朱豆豆问咋俗了?孟续子说,人在事中迷呀,这样的假大空句子,哄三岁小孩还可以,你怎么就能如此感动得不能自已呢。尤其是最后一句,几乎快成打油诗了,且容易让人产生歧义。沈宁宁被逗得哈哈哈大笑起来。沈宁宁也说一般,两人就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臭诗”批驳得体无完肤,朱豆豆来了句:“嫉妒,嫉妒真是人生最毒的毒药哇!”大辩论又进行了一会儿,才转入另外的议题。
朱豆豆不在,沈宁宁和孟续子明显要安静许多。两人都在网上。罗甲成还专门瞅了一眼沈宁宁的视频,看在跟谁聊QQ,因为站的角度不对,整个屏幕是黑的,他便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童薇薇没有上网。薇薇的网上虚拟名叫“携带影子”,为此孟续子还专门发表过评论说,这是一句废话,影子何用携带,你不想携带,它也会紧随其后,有古人说过,谁企图用奔跑的方法摆脱影子,那无异于抽刀断水。影随其形,何用携者,伪命题也。沈宁宁倒是反驳过,说,这可以成为一个哲学思辨题,与形而上和形而下有关联,与物质与精神也有指涉、融通,孟续子批驳了四个字:“牵强附会!”罗甲成也想插话,他是想从艺术审美上给予肯定,但又不想暴露自己,就任由他们说去了。反正最近的许多话题,都无形中会涉及童薇薇,有时没人说了,沈宁宁也会往起挑,一挑,罗甲成就有种酸溜溜的感觉。
罗甲成回来时间不长,朱豆豆就回来了。他今天明显比昨天回来得早些。孟续子就掐上了:“咋啦,天气有变化?”
朱豆豆说:“没有没有,她爸来了。”
“那你还不跟老泰山表现表现?”
“人家要跟她爸说说私房话呢。”
“噢,还是内外有别呀,朱兄。”
“哎,我今天才知道,翁点点每天都能给远在西南的爸妈打一次电话,雷打不动,我们能做到吗?”
朱豆豆的话把所有人都问住了。
宿舍有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最后,是孟续子先说话了:“那真是个孝女。”
首先是朱豆豆,跑到阳台上跟他父亲通电话去了。
好像是被传染了似的,紧接着,沈宁宁也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罗甲成发现,孟续子也在电脑上跟父亲接通视频网聊了。他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不知精神的断裂丝絮,该往哪里接通。
在这股突如其来的思念亲人的情绪感染中,罗甲成内心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也被深深触动,父亲越来越呈弓形的身影,母亲两鬓飘动的白发,还有刚才不停给自己夹菜的糙乎乎的手,都呈放大状态,立体地进入了整个宿舍的“思亲”交响曲中。他想起了父亲晚上的那番话,虽然与他所认识的世界背道而驰,甚至在他看来,几乎是一无所用,但最后不辞而别,给父母拳拳之心所带来的失望与刺痛,还是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纠结起了阵阵愧悔的思绪。他不愿意像别人一样,传染病似的,突然集体秀起亲情来。他是钻进被窝,给父亲发了个短信:爹,对不起,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