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罗天福自昨晚从茶馆出来后,就一直回想着西门锁所说过的那些话。在外头他先给甲秀学说了一遍,把凡能想起的重要话都给甲秀学了,父女俩猜起了西门锁找他喝茶的意思。甲秀分析,西门锁叔可能是来“拾底”的。罗天福说,他把底也交了,无论如何,再给人家赔一万。多了拿不出,即使能拿出,罗天福觉得也不在理上。甲秀说哪来的一万哪?罗天福说,砸锅卖铁也得给人家凑一万,理上的钱,不拿就是咱不讲理了。回到家里,淑惠急着问咋了?罗天福就说了西门锁让喝茶的事,只说了茶有多贵,多淡,多没喝头,其他的事,还是说得轻描淡写的,总是怕淑惠着急。不过跟西门锁这一接触,罗天福心里的石头,一半都落在了地上。罗天福和甲秀都觉得西门锁这人还是讲理的,并且还有向着他们的意思,不似郑阳娇,一口就说出一个天文数字来。罗天福估计,最后就在两万以下讨价还价。晚上睡在**,他想,这事就像一块抛到天上的石头,眼看就要落地了。即使人家硬撑住再要两万,总是比六万少了三分之二。就是凑,也有了凑的可能。这天晚上,他睡着了。淑惠一听到均匀的鼾声,也就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他们还是按时把摊子摆出去了。西门锁一家人,也是很早就出了院门。中午的时候,郑阳娇开着一辆新车回来了。有年轻人认得的,说是进口宝马,八十多万呢。淑惠就啧啧啧地说,够塔云山人齐齐换盖一茬新房了。车进院子后,西门锁拿出一挂花炮,点着,围着新车,噼里啪啦放了一阵,娃娃们就哄了一院子。也有来看热闹的邻居,拉开车门,上去试坐的。还有算文庙村现在哪些人都有豪车的,叽叽喳喳,七七八八,半个下午就这样热闹过去了。快天黑的时候,郑阳娇又把车开出去兜风去了,车上拉了几个常跟她打牌的胖婆娘,几个人一上去,外面就有人喊,车胎压爆了。几个婆娘在嬉笑中,出院子去了。
西门锁就来喊罗天福到他家去。
罗天福进去后,西门锁故意把脸拉得很长,说:“六万到底能拿出来不?”
罗天福一下又傻眼了,心想,这人咋出尔反尔呢?
西门锁先忍不住笑了。西门锁是有点兴奋,毕竟把郑阳娇拿下了。他觉得这是他这些年来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说:“老罗,你看这事你也知道,金锁他妈就是这脾性。不赔一点吧,说不过去,赔吧,你家也确实紧巴,这我都知道。咱今天把话说到,就按你的意思,赔一万算了。”
罗天福眼中就有泪水想往出流,但他很快抑制住了。
罗天福说:“东家,你们是讲理的,我服,我认。这是应该的,宽限我几天,一定把钱送过来。”
西门锁打心里是敬重这个老头的,他也知道其实罗天福比他大不了几岁,可岁月的不同印记,已经把他和罗天福的年龄差距拉得很大很大了。看上去,几乎像两辈人。在罗天福初来的时候,他看罗天福就是一个普通农村老头,甚至有些猥琐窝囊,可接触了这快一年时间,越来越不敢小瞧这个老头了。他觉得老头虽然平和谦卑,但内里有一种比钢铁还坚硬的东西,几乎神圣不可冒犯。他甚至不住地替老罗可惜起来,这个人要不是生活所迫,或者处在另一个环境,也许还是能做点大事的人。
西门锁想了想,问了一句:“接二连三地拿钱,能拿得出来吗?”
“这个东家放心,事定到这儿了,我觉得也是应该拿的,就一定想法凑齐。”罗天福很坚定地说。
西门锁又说了一句:“缓几天,也不急。”
罗天福很感激地说:“谢谢东家了!”
罗天福就谦卑地从东家房里出来了。
罗天福对着天,长长地嘘了口气。他感到沉在自己心底的那块大磨盘,彻底落到地上了。他的眼里有了泪水,也许是迎风流泪眼,反正今年以来,这眼眶动不动就湿润了。
他激动地给甲秀打了个电话,告诉了结果,并一再说,你西门锁叔人挺好的,讲理,能打交道。反正他很满意。
回到租房里,他让淑惠炒一盘花生米,他说晚上想喝点酒。已经有好久没喝了。酒还是他过年后,从塔云山带来的,那是弟弟天寿自己拿苞谷吊的,绵绵的,很好喝。他是准备着过时过节了,一家人集中在一块儿才喝的,但今晚,他想抿几口。难得老汉提个要求,淑惠不但炒了一盘花生米,而且还炒了四个鸡蛋,一盘洋芋丝,一盘青辣子。罗天福一看,整了四个菜,就说太浪费。淑惠说,难得你高兴。罗天福确实高兴,这么大的事,有几天,他都觉得是彻底没路了,不知咋解这个结呀,现在一切都豁拉一下解开了,岂能不高兴。他把西门锁的最后“底锤”敲给了淑惠。淑惠夹到嘴边的花生米,咯噔掉在了桌子上。尽管不是六万,可这实打实要掏出来的一万元,还是让淑惠感到天是塌了一豁子。罗天福就安慰说,这个钱,人家绝对没多要,要知好歹,要知足了。罗天福“嗞儿嗞儿”地抿着酒,那个香劲儿,是淑惠好久没看到过的。她也就尽量忍住自己的难受,不停地给老汉夹着菜。罗天福硬劝着她也喝了几盅。她其实是能喝几盅的,在塔云山,有时下雨没事,她和罗天福炒几个菜,偎在炕上,你一盅,我一盅的,有时把一斤多酒喝下去,也就喝下去了。但进城后,她却一盅都没喝过。今晚,也算是开了戒了。喝着喝着,淑惠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一万块咋弄?罗天福就说明天跟甲秀一道,去把娘给的那些老银货先卖了,再凑凑,一万块问题不大。说着,罗天福就让把银货拿出来再看看。淑惠就从门后装垃圾的塑料桶里,翻出了一个塑料袋。袋子未打开,又起身把门闩了,把小窗口的布帘子也拉上了,然后才一层一层地把袋子打开,最后露出了那个小红布包。
小红布包摊在四盘菜的边上,打开来,罗天福把一个银圆拿起来,吹了吹,然后放到耳朵上听,说:“是好东西。”他让淑惠也吹着听一听,淑惠也吹了,听了,就说:“是嗡嗡的响声。”罗天福把十块银圆捏来倒去的,舍不得从手上放下。
“这是娘攒了一辈子都没舍得拿出来的东西。”罗天福感慨地说。
“娘为咱们,可是把血都倒出来了。”
罗天福又拿起耳环细细看了看说:“这耳环,无论如何得给娘拿回去,这是娘结婚的念想。”
“嗯,那这个就别卖了。”
罗天福又拿起银筷子说:“我一辈子只听戏里说银筷子银筷子,真正见,这还是第一次。这是娘的陪嫁。娘说这筷子都传了人老好几辈了。我的意思,能不卖,还是不卖,力争给娘拿回去。娘能一辈子没让我们看见,说明她是特别金贵这些家传宝贝的,不能在我们手上败葬了。”
“对着哩,给娘拿回去。”
罗天福又拿起那十个“袁大头”,哀叹着说:“唉,只好委屈你了。这个家,终归是在我们手上,要把这些东西败完了吗?”
淑惠见罗天福特别伤感,就把话引开了。两人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说到了那一万元上。罗天福说,赶紧给了,给了就轻松了。淑惠说,也不敢给得太急了,给得太急,人家还以为咱有钱呢,又加码子咋办?罗天福一笑说,是这个理儿,最后他们合计着,准备过五六天再给。不知不觉的,两人就都喝得有点高,最后连衣服都没脱,就你枕着我的腿,我压着你的头,睡着了。
第二天,罗天福叫了甲秀,一起去古玩市场。一进古玩市场,把罗天福吓一跳,大得无边无岸,足有几百家小摊摊,里面摆的都是各种古玩,随便问一下价钱,都是拿百、拿千、拿万说话。罗天福好奇地说,这都是真货吗?那这里的东西要值多少钱哪!甲秀说,据说这里多数都是赝品,把人蒙就蒙住了,蒙住一次,几个月都不愁吃喝了。罗天福说,那假的人家不回来找他麻烦?甲秀说,你只要离开柜台,人家还认?甲秀提醒说:“爹,你得把东西看好了,这种地方,说是有些人,眨个眼,你的真东西,就让人换成假的了。”吓得罗天福半天不敢把东西往出拿。他背过人,只一块一块地拿出来,一家一家打问,也有的说是假的,却问,当赝品卖不?但多数说是真的,比来比去,价钱也都差不多,一块能卖七百七八十块钱左右,这比罗天福的期望值还略高一点。罗天福就出手了九块,留下一块,一是想留个念想,二来也想着娘过世了,把这块银圆给娘含在嘴里,这也是塔云山老了人的一个讲究。过去大户人家,死了下葬时,都是讲究要含金、含银、含玉的。事情办妥了,罗天福就一把捂着钱口袋,跟甲秀从人窝里钻出来了。出了门,回头看看古玩店,罗天福还哀叹了一声,说:“你爹把你奶存了一辈子的这点作孽,就算败葬了。”
七千多块钱拿回来,又把最近卖饼的钱,还有卖了奶奶给的土鸡蛋的钱凑一起,罗天福又让淑惠到破锣媳妇那儿借了一千五,一万块钱就算凑齐了。罗天福本来说一次交了撇清,淑惠硬说要再等几天,罗天福就又等了几天。这期间,罗天福不仅专门给东方雨老人把前后经过说了,而且还去了一趟街道办,给贺主任也讲了一遍,一再表示感谢。贺主任说,西门锁都跟她说过了。
硬扛到第五天,罗天福到底忍不住,把一万块钱给西门锁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