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三
连罗天福都没想到,甲秀把这个店做成了,仅几个月时间,生意就红火得把隔壁一个更大一点的煎饼铺子给兼并了。甲秀用了四个大学生,都是她那些没有找到工作的同学,其中一个同学还到大学门口开了“罗家千层饼”分店。罗天福和那几个亲戚的饼摊子,也都有了供应总店的任务。娃娃们营销搞得好,据说已经在给二十几家酒店供货了,并且还开发了新包装,看上去像卡通玩具,连孩子们也都喜欢上了这种食品,在几家幼儿园门口,每天早晨能卖好几百个。罗天福终于能松一口气了,感觉担子已不在自己肩上了。这下他还真能静下心来翻翻书、听听戏了。
自进入秋季后,院子里的秦腔自乐班又开始了。开头郑阳娇也骂过几回,有一次东方雨老人端直把她批评了一顿,她才没敢再公开喊叫。罗天福现在是真的把戏听进去了,过去是老有心事,听着听着就走神,现在是一门心思听戏,无形中,还学会了好多唱段。有一天,硬让破锣把他上去还现了一回丑,唱了一段《辕门斩子》,大家还给了个通堂好。
让罗天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去年一个人来,说是写戏的,把他盘问了好几次,还跟着他进进出出晃**了几天,据说还打问了村里好几个打饼的。后来又来过几趟,他也没心思好好接待人家,日子过烂包了,他把这事也早都忘了。谁知最近那人突然来说,戏出来了,想请他去看看,提提意见。他和淑惠是被人家用小车接去的。招弟也嚷嚷着要去,就一同拉上了。人家把他们专门安排在了一排中间位置,戏一开始,他心里就慌乱起来,他想不来自己在戏里会是个啥样子。戏名叫《西京故事》,一开始就是破锣那样的破嗓子,先唱出了这么几句词:
我大,
我爷,
我老爷,
我老老爷,
就是这一唱,
慷慨激昂,
还有点苍凉。
不管日子过得顺当还是恓惶,
这一股气力从来就没塌过腔。
灯亮了,演员出来了,他和淑惠都觉得像文庙村。招弟突然笑出了声,说有个婆娘长得像旺夫嫂。罗天福和淑惠仔细一看,真格像神了。招弟还想笑,就让大姨一把捂住了嘴巴。戏里叫罗天福的人终于出来了,挑着担子,领着妻子儿女,到西京城打饼来了。那个编戏的竟然把他当初讲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儿都写到戏里了。看得淑惠和招弟都哭得稀里哗啦的。罗天福尽量忍着,忍着,但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眼泪掉下来了。那个写戏的就一直坐在他们不远处,并且不看舞台,专看他们的表情,弄得罗天福还有些不好意思。戏是写得挺实在的,但说实话,他所受的苦,所遭的罪,连十分之一都没表现出来。也难怪,戏才两个多小时,而他已经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两年多了,就是几十集电视剧,也演不完他这两年多的故事。他一直盯着那个演他的演员,觉得演得太好了,唱得句句都在挠他的心窝子。戏完了,观众鼓了好长时间的掌不走。那个写戏的,又把他们请到休息室,说想听听意见。他和淑惠就是一个劲儿地说好,坐了一会儿,人家见他们也提不出啥意见,就把他们送回家了。一回到屋里,招弟就唱起了戏里那首“我大,我爷,我老爷,我老老爷,就是这一唱……”的主题歌,两个多小时的戏,连谢幕,这几句总唱了有十几遍。招弟说特别像破锣叔的声音,是不是那些人听过破锣唱戏?罗天福记得好像听过。这天晚上,一家人兴奋得把戏说了整整一夜。后来这戏村里还有人去看过,一传十,十传百的,对罗家千层饼还确实起到了不小的宣传作用。
也就在这当口,文庙村古戏楼修复工程也开工了。据说这事东方雨老人和街道办的贺冬梅主任出了大力。上边给拨了一百万,村民们还赞助了一些,都说这一块拆迁,将来几棵大树和古戏楼都是不能动的。可惜古戏楼上那个戏神的眼睛到现在都没找到。就在戏楼修复工程要动工时,有人又传出,戏神的那对眼睛找到了,说是在村里早已废弃的古井中。很快,公安维护现场,先后在井里打捞了好几天,金眼睛倒是没捞着,却打捞起一具高度腐烂的人的尸骨来,经鉴定,是去年文庙村失踪的一个钉鞋的四川人。案子很快破了,是另一个钉鞋的干的,为四川修鞋匠有一天抢了他一双鞋的生意,那双鞋修理费高达五十块。大家听了都感到阵阵毛骨悚然。
看来戏神的那对金眼睛是彻底找不到了。有人说将来会做一对铜眼睛,大家就都觉得没意思,铜眼睛能看清什么,还是盼着文庙村的戏神是应该有一对金眼睛的。私下里,就有人鼓捣捐款。连罗天福都给了三百块。可有人找到郑阳娇那里,硬是生生被郑阳娇臭骂了一顿。郑阳娇说:“脑子没进水吧,给戏神安金眼睛,我还想给我安一对金眼睛呢,老娘把啥都看不清,啥事都蒙在鼓里,将来让人家包着烧吃了,还给人家帮着撒盐、撒胡椒面呢。你歇着去吧。”说这话的时候,西门锁也在场。西门锁知道是给他亮耳朵的,他一句没吭声。
他跟郑阳娇在家里已经僵持好几个月了,郑阳娇待在卧室,他待在客厅的沙发上,几乎是井水不犯河水。吃饭也都是从外面往回叫,好在西门锁叫的账她都认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西门锁的日子过得都快成神仙了,钱多得闭起眼睛往出撒都撒不完,可实际上,他在外面已经拉下快十万的烂账了。他本来想美美跟郑阳娇干一仗,彻底夺回财权,这一切都是他西门家的财产啊,现在还弄得完全业不由主了。也有人给他出点子说,砖头怕码,女人怕打,几回揍得就教乖了。可他到底没有动手,他也知道郑阳娇不是吃硬的人,你越硬,她越能跟你拼命。西门锁还不想拼这条命,甚至连离婚都没有想过,一切只要能往过磨,他都还在努力朝前磨着。
郑阳娇好像也在做着各种对抗准备,最近突然买回一条大藏獒,威猛得吓人。他窝在沙发上,那家伙来巡察时,明显高过自己一头。从他身边走过,有一种森林中的狮子王君临自己领地的感觉,把他完全不放在眼里。看着让他的脊梁骨都瘆瘆的。他也给郑阳娇提出过严正抗议和交涉。郑阳娇说,虎妞不咬好人。这条狗还叫虎妞。气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觉得这个破家迟早会爆发一场革命,就看什么时候爆发就是了。
一天,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法院的,有一个叫伍疤子的死刑犯临刑前交代,说想请你把他的尸体帮忙火化一下,然后把他埋到他母亲的墓穴里。他听了吓得浑身突突突直战。他赶忙去了,果然是伍疤子,并且已经执行死刑了,是注射药物死的,身体很完整,就跟睡着了一样,而且显得比活着时顺溜、善良、安详。原来伍疤子带着一个少年半夜入室抢劫,无奈中,杀了被惊醒的主人,他被判了死刑,那个不满十六岁的孩子判了十五年。据说那孩子跟伍疤子一样凶残,人杀死了,他还补了二十多刀,割断了人家的喉管。西门锁听得两条腿沉重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但他还是使出浑身力气,把伍疤子的尸体弄到了火葬场的灵车上,一拉去就火化了。伍疤子母亲去世时,他们几个同学曾经去送过葬,因此,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地方。给人家塞了钱,管墓园的人才同意把墓地掘开,把骨灰安放下去。西门锁在伍疤子和他母亲的墓前,坐了很久很久。他在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是把残疾狗送去的第二个月,他去看狗带送钱,发现伍疤子跟狗相处得很好,他就放心了,并且一次放下了半年的养狗生活费。谁知半年还没到,人就不在了。他从墓地回去,还专门去伍疤子租住的地方看了一次,就是想问问狗的下落。主东气得骂骂咧咧地说:“那狗日的让人家公安逮走了,还欠我一年多房费呢。狗?那号瘸腿狗谁能要,人一抓走,早跑到爪哇国去了。”
西门锁从那个地方出来时,突然想到了还关在监狱的儿子金锁,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他忽然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还很多很多,女儿映雪还没上完大学,还没给赵玉茹的两个老人养老送终,赵玉茹收养的那两个残疾孤儿还无着落,尤其是金锁出狱以后咋办。如果他跟郑阳娇再僵持下去,金锁出来,会不会二进宫,三进宫?进得多了,会不会再成一个伍疤子?他的身上突然冒出了阵阵虚汗,他在硬着头皮往回走,那是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