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都市 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郑阳娇是西门锁把赵玉茹骨灰安放好后好多天才知道这事的。尽管对西门锁借故照看被金锁撞伤的老头,而实际在伺候他的前妻有意见,但那个女人毕竟已经死了,那些醋意也就不好再泼洒。让她郁闷的是,西门锁又跟已经好多年不来往的女儿拉扯上了,这不能不让她浑身的神经高度紧张起来。虽说家里所有存折都由她保管,西门锁的零花钱她也控制得越来越死,但男人这个动物,你说不清他就能在哪里刨些钱装在口袋里。一旦口袋有了钱,那花花肠子也就跟着流出来了。她几次想问,可西门锁最近一直情绪很低落,一回来,就跟死猪一样瘫在沙发上,任她把家里什么东西摔得一片响,他连理都懒得理一下。终于,郑阳娇还是忍不住,借那个断腿老头的事,跟西门锁歇斯底里地爆发了一回。

  那天西门锁回来要钱,那个老头的儿子好不容易同意出院了,但没想到要价那么高,住院费花了两万七,这就不说了。安假肢要了三万五,这钱也给过了。关键是伤残费、养老金、护理费开口就要了八十万,西门锁通过中人磨了半个月,才磨到五十万,好像是再也降不下来了。西门锁就把这个情况给郑阳娇说了。郑阳娇一下火冒三丈,说让把金锁枪毙了算了,这钱一分也没门。捎带着,郑阳娇就把西门锁伺候赵玉茹和认女儿的事,也一股脑儿抖搂了出来。郑阳娇觉得,这个家眼看就要败完了,她也不想活了,她还真拿了把菜刀,就要朝脖子上抹。西门锁见这次动刀好像是真的,也有些害怕,就急忙扑上前,把刀夺了下来。夺刀时不小心,手上还拉开了一道上寸长的血口子。

  郑阳娇又是哭得死去活来的。要放在过去,西门锁的办法就是一走了之。但这次没有,他也突然体味到了这个恶女人的可怜。她娇宠坏了的儿子蹲牢了,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他发现,郑阳娇苍老了。那家人那样狮子大张口,别说郑阳娇心疼,就是他心里,也窝着一肚子火,要放在年轻时,他哪里是受得了这种诡诈、欺辱的,可能早把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儿子的腿都卸了。可现在,他是真的懂得忍了,有时忍得嘴里能吐出一口黑血来。郑阳娇再哭再闹,他也不急不恼。本来赵玉茹住院和认映雪的事,他也是准备找个机会,要跟郑阳娇说的。既然她已知道了,他也就把过程说了一遍。他说,赵玉茹住院费用人家单位都报销了,不存在别人花钱的问题。人家是吃公家饭的,连骨灰盒都由单位买。女儿映雪确实开口把他叫爸了,但那是一个跟她妈一样的烈性女子,是不可能要他钱的,起码现在还没有要。可任西门锁怎么解释,郑阳娇都不信,都要闹,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吓得山寨版虎妞,一直倒退到墙角,拉了一地稀屎。气得西门锁毫无办法。

  西门锁在家窝了几天,哪儿也没去,那断腿老头的儿子一天几个电话地催钱,甚至威胁说他黑白两道都有人,看是要白的,还是要黑的。西门锁想,这一套自己年轻时玩得多了,都玩腻了才懒得玩的,就你那傻B样,还黑白两道呢。他也没好气地说:“你玩,我奉陪到底。不过要五十万,没门。十万一堵墙,要了要,不要了拉倒。”然后他干脆把手机关了。他心里能接受的价位不超过二十万。这事,他也打问过很多人,都说没下数,人家知道你家有钱,就会多要一些,要是没钱,一两万,也勒索不出来。问题是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是文庙村的大户,所以就张开了血盆大口。谁知他把手机关掉的当天晚上,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儿子,就带着一帮地痞二流子找上门来了。西门锁倒是不怯火这种阵仗,冷静得比潭水还静,话硬得比生铁还硬。倒是郑阳娇吓得不行,偷偷给村上关系好的和110都打了电话。村里很快来了几十号人,阵势远大过那帮闹事的,并且越围越多,情势一触即发。但最终并没打起来,那是因为西门锁始终冷静地控制着局势,他不愿意再惹这种事,这种群架他年轻时指挥参与得太多了,费力耗人,就是赢了,也得脱几层皮,咋都不划算。不过,给那小子一点颜色看看也好,让他知道胡乱讹诈不会有好结果就行。双方僵持了很长时间,对方也看到了西门锁掌控这种局面的能力,心里就越来越毛。好在110到了,十几个警察把那不看向的,见警察来了还一脸怒相、扎势不倒的,都一回弄到派出所去了。这事最终还是通过法院裁决的,一共让西门锁家赔偿了二十万,西门锁也没上诉,就算把这事彻底了结了。郑阳娇给拿钱的那天,气得一天都没吃饭,而且把山寨版虎妞的一条腿都给踏瘸了。

  也确实怪,山寨版虎妞那天不知怎么翻腾的,竟然把郑阳娇那双意大利真皮拖鞋给翻出来了。翻出来就翻出来了吧,它还竟然把鞋一只一只的,都叼到了罗天福的家门口。鞋是罗天福给送回来的。确实把郑阳娇弄得很没意思。至于罗天福知不知道,这就是先前赖他拿去的那双拖鞋,就不清楚了。但这事让郑阳娇大动了肝火,连同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使她终于当着西门锁的面,暴怒地将山寨版虎妞的一条腿彻底踢断了,并且还狠狠踩了一脚。狗痛得满嘴都咬出了血水,浑身颤抖得跟筛糠一样。西门锁抱在怀里,眼泪也不由自主地跟狗的眼泪一起流淌着。郑阳娇见他只顾摩挲狗,心疼狗,不顾自己,更是号啕痛哭,暴跳如雷,一凳子踢过去,电视机差点开了屏。她逼着西门锁必须立即把这条吃里爬外的臭狗扔掉,要不然,今天是有狗没她,有她没狗。西门锁害怕她再撒野,不得不无奈地把可怜的断腿狗抱出了门。

  他也没想到,这条狗,最后能落到这样凄惨悲凉的下场。当初真虎妞死后,郑阳娇寻死觅活的,是他赶紧去狗市买了条跟虎妞一模一样的贵宾狗,想着能缓解转移一下郑阳娇的悲痛。谁知买回来,咋都不贴郑阳娇的心,只一个劲儿地跟他套近乎。越不贴郑阳娇,郑阳娇就越发恨它,动不动就骂,动不动就踢,吓得它在西门锁没在家时,基本都卧在墙角或沙发下这些郑阳娇轻易够不着的地方。只有他回来后,才摇头摆尾地跑出来,忽地钻进他怀里,像是找到了亲爹娘一样。郑阳娇就一个劲儿寻思要让西门锁把狗抱走。他有时看郑阳娇把狗打得可怜,也曾想过把狗送人算了,这一阵也确实忙,忘了这事,没想到最终是以这种凄惨的方式扫地出门的。他用下巴紧紧贴着伤痛不已的狗,不知该向何处去。如果没受伤,送人还不是难事,可伤成这样,他一摸,腿骨明显成了莲花落,谁还会要这样可怜兮兮的残疾狗呢?他先去了一家宠物医院,大夫明确讲,这狗就是把腿骨接上,好了也是瘸子。西门锁说瘸子就瘸子,无论如何得先缓解它的痛苦。手术大概进行了一个多钟头,西门锁是在虎妞手术完清醒后才离开的,狗得住一个礼拜医院。西门锁一共交了三千块钱手术费和住院费。离开时他看见,狗一直在冲他落泪。

  他刚从宠物医院出来,就接到了温莎的电话。温莎说她病了,最近温莎一直在给他打电话,嫌不该不去看她。他也的确忙,另外,也确实不想再染这个女人,可当温莎可怜巴巴地在电话里哭泣时,他的心又软了。他想,去就得给点钱,可自己身上真是分文没有了。说着别人可能都不相信,但西门锁最近确实为钱伤透了脑筋。赵玉茹住院的花费,并不像他跟郑阳娇说的那么轻松,单位是能报销,但一些进口药和外买药,都无法入账,这一摊子就有五六万块钱。加上赵玉茹最后用的骨灰盒,也是他特殊买的。他想赵玉茹跟自己一场,落了这么个下场,最后总得给弄一间像样的“房子”,他端直买了一个价值三万多块钱的紫檀木骨灰盒,连映雪都不同意他这样做,但他还是执意买了。他想郑阳娇一件貂皮大衣都三万多块,给赵玉茹买一间永久性“住房”,咋也得像个样子。这几个月他不仅花光了身上攒下的那点私房钱,而且还到朋友那里借了好几万。他这样的大户,倒是没人害怕借钱还不了。但他知道,要想从郑阳娇身上抠出几万块钱来,那真是比登天还难的事。他在想,郑阳娇有心计就在这里了,赶走赵玉茹后,她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掌管家里的全部钱财。开始对他手还比较松,打牌的零花钱从来没缺过,不过那几年自己手气也红,动不动一夜就赢好几万。这几年,见上场就输得遗鞋掉帽子的,加之郑阳娇的管理绳索也越勒越紧,他就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而赵玉茹跟他过的那几年,连问都不问钱的事。回想起来,真是傻得可以,让他难过也正是难过在这里了。

  他不得不又去朋友那里借了一些钱装在身上。温莎确实很可怜,这个年龄了,过气了,所有娱乐场所都不要了,身体又不好,生活就没有了着落。西门锁去看她时,见她确实病了,浑身发烧,满嘴唇都是泡。她硬要西门锁抱抱她,西门锁倒是抱了,但那种不冷不热的拥抱,更使温莎心里冷了三分。西门锁坐了一会儿,给了五千块钱,就想起身,温莎失声痛哭起来。西门锁只好停下脚步。西门锁给她擦了擦眼泪,她一下箍住西门锁的脖子,像是在无边大海上捞到了一根稻草一样,再也不想放手了。过了许久,西门锁慢慢抠开了她的膀子,说还会看她来的。她就单刀直入地说,再没人觉得她可以娱乐了,已经没有了一分钱的进项了,在西京城再也混不下去了。西门锁说实在不行,回老家不也一样生活吗?温莎说,她尝试过,但她已经不能忍受那样的生活了,恐怕死也都只能死在西京了。西门锁想到了段大姐,他想,也许段大姐能在医院给她找到一个陪护病人的饭碗。他把这个想法给温莎说了,温莎虽然不太乐意,但也只好答应先去试试。西门锁还真把段大姐说服了,段大姐说看在他的面子上,就给她安排一下,她说只要舍得吃苦,这里不缺躺着等人伺候的主儿。几天后,温莎就去医院做陪护了。

  本来西门锁想让温莎把那条残疾狗养着,可一看那情况,他连提都再没提这事。眼看狗就要出院了,把狗领到哪里去成了大事。他也曾想过,把狗领到赵玉茹他爸妈家里养着,可一想,两位老人对自己本来就隔阂着的,并且已经领着两个孤残孩子,再领一条残疾狗去,是什么意思?他干脆打消了这个念头。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伍疤子,也只有伍疤子他才能下命令,说让他养他就得养着。他终于把狗抱到伍疤子那里去了。

  伍疤子是个孤儿,他母亲死时,还给他留着一间半的房产,在二十多年前,就被他赌博抽大烟败葬完了。他一直到处租房住,神出鬼没的,多数时间是黑白颠倒,昼伏夜行。西门锁勉强找到他的住处,都中午一点了,他还睡得跟死人一样,西门锁把门快敲烂了都敲不醒。勉强敲醒,气得他还想打人,见是西门锁,才服软下来。西门锁也没跟他多废话,就直说了狗的事情,并且答应一月给五百块钱,伍疤子听说一月还给五百块钱,就满口答应下来,并保证他在狗在。西门锁要走,他咋都将着不让走,说又有几个月没见过女人了。气得西门锁又给撇下五百块,说让他自己解决去。

  出了伍疤子门很远了,他还听到狗在汪汪地叫着,几乎像是在哭。但他也毫无办法,在西京城,他也只能把一条残疾狗,交给这样一个十分不靠谱的人去喂养了。不过他想,一旦有办法,他还是会把它领走的,他觉得这条狗都是他害的,要不是当初他买它回来,兴许在别人家这阵儿生活得正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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