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都市 茅盾文学奖得主陈彦经典作品集(全二册)

  

  放暑假了。白天亮给朱豆豆打工去了,听说朱豆豆他爸给他买了一套复式房,二百多平方米。朱豆豆和翁点点准备自己设计装修,翁点点要把自己的新房,搞到海德格尔所说的“人,当诗意地栖居”这样一个水平,怕别人装俗了。但装修工人总得有人管理,采买总得有可靠的人把控,孟续子就把白天亮推荐去了。本来白天亮是准备去一个西瓜摊子,给人家卖西瓜带晚上看摊子的,说好管吃管住,一月一千二百块。结果朱豆豆答应一月给两千,还说另有奖励。白天亮高兴得在**打了几个滚,就上班去了。孟续子也回他山东老家了。宿舍就又只剩下罗甲成一人了。

  罗甲成觉得让自己现在内心最痛苦的,还是跟童薇薇的关系问题。他努力不去想童薇薇,但童薇薇老在他心里晃悠。自他出走回来后,童薇薇确实不像过去那样关心他了,有些事,好像还特别绕着他,越是这样,他越发觉得薇薇对自己有一种不同于对别人的感情。但这种想法也都是一闪念,立即,他就会想到扶贫、帮困、救助这些让他脑子几欲爆裂的词汇。薇薇还是老到图书馆去,他就尽量不去,但有时又忍不住想去看看,去了又后悔。总之,他觉得自己还沉浸在这种梦幻中,没有完全拔出来。他现在最需要做的事,就是彻底离开童薇薇,一个暑假,也许够了。他觉得这个暑假他要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从童薇薇的阴影中走出来。

  他决定一个暑假都要关掉手机,也不在学校住,也不到外面打工,就带几本书,回到爹娘身边,帮他们打两个月的饼。东方雨老人也说了,让他放暑假回来跟他住,也好帮他做些事。因此,罗甲成在放假的当天下午,就回文庙村去了。

  在进西京城的两年当中,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村子。不仅仅是讨厌郑阳娇一家人,更讨厌住进这个村子的爹娘,是那么**裸地把自己死死钉在了这个城市最底层的台阶上。每当他从这个都市的整洁光滑面,走进这个斑痕点点的皱褶里时,一种生命的绝望情绪就不由自主地袭上了心头。他不愿意回到这里,也是不想一次次受刺激,他想尽量从远离这种生活的麻醉中,修复诸种失衡,找到一种平衡。两年中,他已做过各种努力,不仅无济于事,而且每每自取其辱。他知道,他再怎么努力,都不能成为朱豆豆、沈宁宁,甚至连孟续子也够不着,爱童薇薇那更是痴心妄想。他只能回到这里,他是这里的孩子,如果说过去不情愿走进这里,经过了两年的折磨,今天是心甘情愿地走进来了。只有这里,才是属于自己的。他感到自己是走在了实实在在的土地上。双脚落地了,走得也就平稳了,脚下好像也不像过去那么坑坑洼洼的了。他甚至突然发现,这里也不像他以前看到的那么糟糕,那么丑陋了。在一片生意的吆喝声中,他甚至感到了一种不同于村外的生命的真诚律动。

  罗甲成这回是塌下身子帮他爹娘打饼了。甲秀说让他去店里帮忙,那里毕竟在室内,还有空调,爹和娘也鼓动他去,但他拒绝了,他这回是一门心思地要帮爹娘打一个暑期的饼。

  爹娘的意思,是让他帮忙打打杂就行了,但他执意要学打饼,娘还是不想让他在大众场合干这种事,害怕贱了儿子的心志,但甲成一旦犟起来,那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爹就说:“学门手艺也好,反正天底下饿不死手艺人么。将来成家立业了,也总还要烧火做饭么。”罗甲成就正正经经学起了打千层饼的手艺。

  手艺倒也不难学,难的是这蒸笼一样的日子,从早熬到晚。没想到第一天,他就中暑了。爹赶紧去给他买了些药,晚上,也没让他到东方雨老人那里睡觉。爹娘就一个劲儿地用土办法,给他揉搓手心、脚心、太阳穴。还真管用,到后半夜就退烧了。爹为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就把他安顿在**,自己弄一张席,卧在了地上。娘又是拿蒲扇吆蚊子,又是用凉毛巾敷额头,擦汗的,整整折腾了一晚上。天亮的时候,爹早早就出去支摊子去了。娘几乎一夜没合眼皮,但还是起早打饼了。他在**躺了一会儿,咋都躺不住,就撑起来,也摇晃到摊子上,娘拿擀面杖撵都没撵回去。

  罗甲成头重脚轻地又坚持了一天,到晚上歇下来,还反倒能好些了。他知道爹娘有病时都是这样熬过来的。晚上,住在楼上的破锣媳妇,把儿子领下来,说是娃想奶奶了,罗天福和淑惠都清楚是咋回事,反正几乎每个星期,他们至少都要把娃塞下来住一晚上。孩子也习惯了,他们也习惯了。但罗天福咋都不想让甲成听到这种声音。把甲成叫到外面睡吧,甲成正“中暑”着的。不叫出去,这声音一出现,又确实让一家人难堪。还没等他想好呢,上面就弄出了响动。旺夫嫂几乎是把娃一撂下,上去三两分钟的事,床就咯吱咯吱压得一片响了,一会儿,好像又翻腾到了地板上。罗天福就赶紧夹起席,把儿子叫出去了。

  罗甲成虽然没有经见过这事,但他也知道上面是在干啥。

  爹把他叫出来,他才发现,这个院子的多一半住户,晚上都是在院子打地铺的。实在热得憋闷,有些人甚至打了一盆水放在旁边,不时给胸脯上浇一下淋一下地降着温。都快半夜了,有人还拿水龙头在冲澡。就听郑阳娇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喊:“你是洗你妈的×吧,这半夜还把水龙头开那么大的糟蹋水哩,是谁?”吓得那声音当下就停了。郑阳娇嘭地关上窗户,还在里面骂:“妈卖×的货,半夜还糟蹋水呢。”

  罗甲成每听到这种声音,就有些热血涌顶,罗天福无奈地轻声哀叹着。父子俩就那样躺在那张篾席上,一句话也没说。倒是睡在旁边的几个人,在低声回骂着:“这婊子×又咬人了。”“等你去×哩。”“哼,我宁愿自欻。”……

  要放在过去,罗甲成听到这些下流话,就会有直犯恶心的感觉,但完全置身于他们的生活场景中,又觉得这种反抗是那么的自然、解气、解恨,也那么的无助、无奈。他知道爹娘这样苦苦巴巴把自己往起,就是为了活得不再像他们。但今晚,自己又明明跟他们一样活着,他也想骂人,只是没骂出口而已。他不甘心这种生活,可生活又处处在提醒他,一切都只能从这里开始,你罗甲成别无选择。好在他已经“认卯”了,塔云山的这句土话很结实,人活在世上,“不认卯”其实就是“撞南墙”,就是“横扛竹竿进城”,就是“一根筋走到黑”。他回到这里,不是服软、服输,而是调整,是蓄能,他绝不会再像他们那样活一辈子了,绝不。他是想获得更大的生命能量,去管住像郑阳娇这样的恶人,而不是被人家伤害了,只在背后阿Q一下。双脚踩在实在的土地上,是为了更好地起跳,不是为了下陷、沉沦。罗甲成一边听他们说脏话,过嘴瘾,一边在想着自己的心思。罗天福看这几个光棍男人,说得实在太不像话了,就起身要甲成跟他一起回房里睡。结果回到房里,楼上破锣和旺夫嫂翻腾得还没完没了,两人又只好出门在几个睡得呼哧大鼾、放屁磨牙的男人身边躺下了。

  罗甲成知道爹娘辛苦,但没想到打饼有这样辛苦,尤其是夏天,气温本来就高,还围着炭火炉子。几乎从早到晚,身上衣服都是湿的,中午甚至能拧出水来。头发也一缕一缕地贴在头皮上,不舒服。罗甲成索性去削了个光葫芦,气得娘还说了他几句,说:“弄得像个犯人似的。”罗甲成光笑。似乎直到这几天罗甲成才发现,爹的头发都快掉完了。也就这几个月的事,娘的头发不仅白的多于黑的,而且也大量脱落,洗头时一抓掉一把。娘和面、打饼,都是戴着白帽子,生怕一动头发就掉到了面里、锅里,而娘今年还不到五十岁。郑阳娇比娘才小几岁,但看上去绝对像两代人。爹的腰还是不好使,有时不得不靠拐棍支撑,但他咋都歇不下。娘勉强把他劝回去,躺一会儿,他又拄着拐出来了,说:“哪有大中午睡大炕的,急都把人急死了。”他宁愿换招弟、天寿婶和那两个亲戚回去歇一下,自己都闲不下,他说一闲下腰反倒疼得撑不住。

  大概干了一个礼拜,罗甲成浑身就起满了痱子。尤其是裆里见不得人的地方,都溃烂完了。他几乎一个小时去一回厕所,给裆里夹一些卫生纸,一个小时以后去换时,纸全都湿得抠不下来了。他也没好给爹娘说,但爹娘看出来了,硬让他歇了两天。躺在**,看着爹娘忙成那样,也躺不住了,勉强好一些,就又干上了杂活。先后二十几天,罗甲成就把打饼完全学会了,并且速度不在爹娘之下。有一天,人少的时候,他跟爹娘还比赛了一次,招弟做裁判,娘第一,他第二,爹第三。那天他明显感到爹的双手已显得十分笨拙了,他也是第一次发现,爹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都残疾了,僵硬得完全弯不回去了。他问是咋回事,爹没事一样地说:“没啥,老化了么。”娘说:“前一阵你爹搬打饼炉子的时候,让炉子砸了。你爹不让给你们说,也没去看,忍着忍着,就成这样了。”罗甲成眼泪唰地就下来了。罗天福急忙说:“这有啥,爹总是老了么,好在这两个指头坏了也不碍事。”

  这天晚上,罗甲成跟他爹早早在院子找了一块地方,铺了张席,还点了一盘蚊香,两人说了半夜话。其他人知道老罗不爱说骚话,不会讲黄段子,加之身边还睡着一个大学生,也不好说得太过,也就不朝他们身边靠,还反倒留出了一块清静的地方。

  爹说:“我知道你的苦处,咋不苦吗,读书本来就是苦差事,要不然咋叫个寒窗苦读呢。再加上我们的家境就是这个样子,在塔云山不显得,在这儿,那真是哪儿都不能跟人比呀。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水比啥都苦,但得忍住,忍住了,撑住了,一切都能过去。忍不住,撑不住,一切就烂包了。这过程会很漫长,得熬,得有耐心熬,熬过去了,你也可能就熬成了。”

  甲成看爹在席子上挪动时,腰疼得嘴咧了一下,就让爹趴着,给爹一点点按摩起腰来。

  爹说:“爹墨水喝得少了些,但爹总想,人都这样急头半脑地活着恐怕不行哪。我看文庙村口,立了一块广告牌子,说:‘以最小投入,获取最大回报。’那都想投入一点点,获取一大片,那到底都是把谁的刨到自己碗里了呢?哎哟,轻一点。爹是说不上话,过去当老师,能给学生说,当村支书,能给村里人说,现在也只有跟你娘说,跟家里这几个人说,我是觉得现在社会的总病根,在轻视诚实劳动上。”

  罗甲成怔了一下,没想到被生活担子压成这样的老爹,还思考着这样重大的问题。他继续给爹捏着腰,爹的腰由于三次骨折,三次接拢,已经是一块十分凸凹不平的地方了,哪一块稍稍使点劲儿,都会给他带来钻心的疼痛感。

  爹继续说:“当然,诚实劳动弄点钱很难,都不想受这个难场,还都想过好日子,那不就要贪,就要占,就要造假,就要使坏么。爹对你和你姐都没有过高要求,把大学念完,活个文明人,能做多大的事,做多大的事,但绝对不做坏事,不损人利己就行。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句话说得多好。你和你姐一辈子只要能按这句话做,我和你娘也就算没白送你们来西京读一趟书。包括将来,如果你们不是靠本事,不是靠诚实劳动,即使有了人生富贵,爹娘宁愿穷困潦倒,也是不会沾你们这些东西的。你放心,我和你娘只要有这一双手在,就绝对饿不死。我让你们上大学,就是希望你们活得周周正正的。人哪,不敢有太多的欲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吃够喝就行了,心里有个目标,有个念想,实实在在地朝那儿奔着,就能活踏实了……”

  罗天福这一晚上说了很多很多,到西京两年,给甲成说的所有话加起来,恐怕都没有今晚上说得多。罗甲成也是第一次这样认认真真地听父亲说话,过去一说他就躁,总觉得父亲说的都是与社会完全脱节的话。可今晚都听了,并且还听进去了。他突然想起了东方雨老人对父亲的那些评价,东方雨老人说:“你父亲是一个乡村知识分子,他身上有许多中国古代圣贤身上的东西。所谓圣贤,就是那些始终在持守社会常道,一旦发现人类恒常价值、恒定之规遭到歪曲、肢解和破坏时,就站出来说几句话,提醒人们不要有狂悖心理,要守常、守恒、守道,要按下数出牌的那些人。”父亲是这样的人吗?好像还真是这样的人。他也渐渐认识到了自己这个活得很卑微,但很淡定、很坚毅的父亲的可贵,想着想着,他甚至还产生了一个幻觉,自己到了父亲这个年龄时,竟然完全变成了父亲这样一种形象,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但肚子里却有着比童教授和东方雨老人更大的学问。他走在大学校园,风度翩翩的童薇薇教授也走在大学校园,但他这个老农民却是这所大学的饱学之士,是灵魂式人物,童薇薇向他投来了敬重的一瞥…… 他突然扑哧笑了。父亲问他笑啥,他说没笑啥。罗天福以为儿子的对抗情绪又抬头了,就不说了。罗甲成却始终没有停止对父亲的按摩,他甚至给父亲从头顶按到了脚心,让罗天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整个暑期,罗甲成都没有走出文庙村一步,一直在踏踏实实跟爹娘打饼。有时晚上跟东方雨老人睡,更多的时候,都是跟父亲在院子里打地铺。院子里光线很暗,两人都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一人给肩上搭一条毛巾,说话,擦汗,吆蚊子。他几乎每晚都要给父亲按摩一遍。两个月下来,父亲竟然说他的腰一点都不疼了。他觉得自己长到二十岁,都没有跟父亲有过这么深刻的交流。他觉得好像是回到了在塔云山上小学时对父亲的那种敬重,不过那时更像严父与稚子的关系,而现在更像是朋友。

  这期间,童薇薇竟然来了一次文庙村,说是来看望他的。他有一天打开手机,也确实看到过童薇薇的短信,先是问候,见没回,又问干什么呢,咋不回信息,他还没回。童薇薇就来了。童薇薇来的那天,他特别狼狈,刚好中午蹬三轮车去拉面拉油,回来时,不仅汗湿了背心、短裤,而且还满脸的白面。特别凑巧的是,那天早晨他又一次刮了光头,真是亮得放光。童薇薇见他先笑出声来了。但他也没有做任何掩饰,就那样自自然然地接待薇薇到家喝了一杯水。薇薇让他擦擦脸上的面粉,他还故意没擦,直到把童薇薇送走。他第一次这样勇敢、这样真实地面对童薇薇,觉得很踏实,很自在,很开心。

  收假那天,他回学校时,爹娘一再不让他刮光头,但他还是刮了个光头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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