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西门锁还是十四五岁时来过北京,那是有一年期末考试,他除了体育,其余全部不及格,回去害怕村主任老子责打,就跟几个学习不好的一约,去北京了。他们从火车上下来,天刚亮,打听到天安门,几个人就端直去了,在天安门整整转了一天。其中一个软蛋,吓得从中午就开始哭,说这次回去父亲会揭了他的皮,一个下午都没玩好,哭得整个军心涣散,其他几个也摇摆不定起来。无奈,晚上他们就又坐火车回去了。回到西京他们才知道,他们仅仅才出去一天两晚上,四个家庭就都报了警,整个西京城都在寻找,几家的家长,光去认无名尸都跑几趟了。西门锁是积极策划与组织者,自然少不了遭到几家的谴责,他也没推卸任何责任,就被村主任老子罚跪在堂屋里,几乎是对着全村,直播了痛打他的全过程。
二十多年后,再来北京,连火车站都不是过去的样子了,他的普通话又不行,硬着头皮说了几句,把人听得头都大了。说西京话,一问路,人家就说他像电视剧《武林外传》里闫妮演的那个老板娘老家的人,那个电视剧他可是没少看。有的还问他是不是郭达他弟,就笑嘻嘻地给他指路。他终于找到了北大。
在北大,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凭着“今年的新生,叫赵映雪,女生”这点信息,终于从大海里,捞到了女儿这根针。
他是在女儿公寓门前坐着死等到女儿的。
映雪吃完中午饭回来,跟一个女同学正准备进楼门,他不无胆怯地喊了一声:“映雪!”他生怕孩子不高兴,声音压得很低。但女儿还是听见了。
映雪回头一看,几乎惊呆了。
他最怕孩子这时扭头离去,他也早有这种精神准备。但映雪没有。她不知跟那位同学说了声啥,那个同学就单独上楼去了。
映雪向他走了过来,在一刹那间,他的热泪就润湿了眼眶。他极力想克制住这股眼泪,但泪水还是涌流了下来,这是女儿平生第一次向他走来,因为他跟赵玉茹离婚时,女儿还不满两岁。十七年后,自己的骨肉,终于向自己走了过来,他怎能抑制住那种澎湃的心情呢?他用双手捂住了脸,但眼泪还是从指缝中迸流了出来。他使劲儿用手将脸一抹,眼睛、鼻子就都又红又湿地暴露给了女儿。
“有事吗?”女儿竟然这样问了他第一句话,这让他有些失望。
“没事,就来看看你。”他突然发现,自己连一个小包都没带,是一副很狼狈的样子。
映雪看了看他,说:“你住哪里?”
“还没有。我早上下火车,就奔学校来了。”
映雪顿了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就说:“那我回宿舍了。”
“映雪,你看我这么远来,就想跟你说说话,咱们……能一起吃顿饭吗?”西门锁几乎是在央求。
“我已吃过了。”
“下午,咱们下午在一起吃顿饭好吗?”
映雪低着头,过了许久,答应了一声:“好吧。”
西门锁喜出望外地:“那我下午几点在这儿等你?”
“五点半。”说完,映雪就上楼去了。
整个下午,西门锁就在附近侦察地形,考察饭馆,直到觉得选择到了最满意的地方,才去登记了一间房子。实在困乏得不行,还不敢睡,生怕睡过了头,五点半见不上女儿了。
还不到五点的时候,他就又坐在了女儿公寓前的那个草坪上。
金锁发来了信息,问他在哪里,说他妈叫他回去哩。他回了两句话,第一句是:“爸有事回不去。”第二句是:“你这回可得争气,在(再)不敢有(又)气老师了。”金锁回了两个字:“啰唆”,就再没动静了。气得他嘟哝了一句:“他妈的!”
五点半映雪准时回来了,他就跟映雪一道,去了学校外面他订好的那个饭馆。他给孩子点了一个木瓜炖血燕,一条三百多块钱的海鱼,还点了两只大闸蟹。孩子开始咋都不动筷子,他硬把筷子给孩子塞到了手中。僵持了许久,孩子才慢慢吃起来,但一直低着头。他看孩子能吃大闸蟹,就说自己不喜欢这东西,把另一只也硬放到了孩子的盘里。
映雪自始至终低头不语,他也觉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很幸福,尤其是看着孩子第一次吃自己买的东西,感到幸福极了。
“学习累吗?”
“还行。”
“你真是个太争气的孩子,给你妈长脸了。”
映雪没有说话。
“你妈有时也太要强了,性子拗得让人没法理解。”
映雪还是不说话。
“你妈那天送你,后来身体怎么样了?”
“好着呢。”
“不过,我对不起你妈,更对不起你。”西门锁说到这里,有些语塞。
映雪头更低了。
“我反复找你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过去对不起你们,想取得你们的谅解。”
映雪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眼睛向窗外望去。在一刹那间,西门锁分明看见了赵玉茹年轻时的脸型轮廓。赵玉茹那时就是文庙村最文静、最乖巧的女孩,要不然,也不会进入他西门锁的视线。映雪不仅继承了赵玉茹的性格,而且比赵玉茹长得更美,高挑、大气。他自己不敢说,也不好说这种高挑、大气,是继承了他西门锁的某些风貌,但文庙村一些见过映雪的人,都说这孩子继承了赵玉茹和西门锁身上所有的优点,当是不争的事实。
“映雪,你不要有任何负担,我既不可能与你妈破镜重圆,也不乞求你能认我这个父亲,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们,我跟你妈离婚时,你妈竟然就抱着你走了,啥都没要……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你们。”
“你别说了。”映雪把脸扭得更开了,好像是不想让西门锁看见她眼睛里的任何东西。
西门锁停了停,接着说:“十七年前跟你妈离婚时,我也才二十几岁,自以为啥都懂,今天看来,是啥也不懂。时间越久,我越觉得你妈这个人……厉害。”西门锁觉得半天找不下更合适的词句,说“厉害”,又觉得不妥,就又说:“反正是跟一般人不一样。放到一般人,这些年能把我饶过?可她没有,这是我最想不通的一点。我靠地皮房租,这些年确实赚了不少,而这一切,本来是该她享有的,可她就是不要,你说我这心里是滋味吗?现在是啥年代,谁不眼红钱,沾得上沾不上的都想冷粘热贴呢,何况你妈是合情合理能得到的……”
“你不要说了,我真的不想听这些。”
西门锁见映雪这样反感听这些,就不好再说了:“吃呀,孩子!”
“我吃好了。还有事吗?”
西门锁给问蒙了。他就是来看她,还有什么事呢?这事难道还不大,还不重要吗?他明显感到孩子跟他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今天之所以给他这个面子,能来坐一下,吃顿饭,完全是过去一年多,他死乞白赖纠缠不放的结果。兴许孩子是怕他在学校闹出什么事来,才同意出来的,反正从她的语言和表情中,他读到的是跟她妈一样软硬不吃的个性。
他说:“我就是来看看你,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我的女儿,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在你上学期间,能帮你一把。”说着,他又掏出了那张卡,“你就把它拿上吧,密码是你的生日。”
映雪当下就站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呢?再说,我不缺钱,我妈每月给我卡上打一千五百块,我上个月才用了一千一,还剩四百块呢。”
“孩子,这也是你应该得的那份,就不要再伤我的脸了。”
西门锁还要给,映雪就往后退。
映雪说:“我是绝对不可能要的,谢谢您了。”
孩子的一声谢谢,让西门锁难过得又想掉眼泪,他觉得再没机会了,就强硬地把卡往孩子口袋里塞,映雪丝毫没有通融余地地向外跑去。他一直把孩子追到门口,映雪死活还是没有接受他的卡。这时,服务员追出来说,先生还没埋单呢,眼看着映雪就离他而去了。埋完单,他还没有死心,就又回到学校,在孩子的公寓前苦等。直到晚上十一点,孩子都再没出现,也许是从外面一回来,上楼去再没下来。晚上,他在宾馆房里躺着,想到底该咋办,来一趟不容易,他是想无论如何都得有点进展。他真的不乞求孩子认自己这个父亲,他只是想要像个大男人,为女儿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来抚慰自己内心多年来的愧疚不安。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他就又到孩子的公寓门前坐等去了。映雪很准时地回来了,还是跟一个同学一起回来的,当看见他又出现在这里时,孩子的脸上明显掠过了一丝不高兴。他很知趣地把孩子叫到一旁说:“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不拿上,我觉得我就没办法回去么。”说着,他把那张卡又拿了出来。
“你要再这样,我可就喊人了噢。”
“娃,你这是啥意思嘛。”
“你是啥意思?”
“你是我的女儿,不是别人。”
“在我的印象中,我就从来没有过父亲。”
西门锁傻眼了。但他只是停顿了一会儿,就又继续把卡往映雪书包塞。映雪眼看就要跑进楼门了,他猛喊了一声:“赵映雪,你能不能再给我五分钟时间?”
孩子停住了脚步。
“那你说吧。”
“你不应该这样对我,即使在你以后的生活中,也不能这样对待一个犯了错想悔改的人。”
映雪没有接他的话,反正就是不接受那张卡。
他只好说:“我再乞求你两件事,一是能不能把你的卡号告诉我,我每个月给你打点钱,直到你大学毕业。你是女孩子,北京消费又高,一千五绝对不够,我想让你过得体面些……”
“你不说了,这个不可能,我妈给的足够了。还有呢?”
西门锁都有些想发怒了,但他忍住了。他说:“我上次在车站告诉你的电话号码,记住了吗?”
“对不起,没记住。”
“那你能把你的号码告诉我吗?”
映雪想了想说:“我还是记你的吧,多少?”
西门锁说了号码。他见孩子没有记,就说:“你不记,能记住吗?”
“记住了。”
他还想说什么,映雪就又要朝楼门里走了。他拿出了最后一招。他一早去银行取了一万块钱,想着来一趟,无论如何都得给孩子有点啥表示,就把钱塞在一提兜橘子底下,交给了孩子。映雪把橘子拿了,但她很快从提兜底下翻出了那沓钱,毫无商量余地地退给了西门锁,然后,提着橘子,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西门锁极其失落地在公寓门前站了许久许久。
有信息来了,是金锁的:“你在(再)不回家,妈说她就拿火把房点了。”
西门锁当天下午就怏怏地坐飞机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