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老罗家的饼,不知不觉中,竟然在这一带还有了名气,尤其是深秋以后,要饼的人越来越多了,家里增加了两个帮手,活儿倒也赶得过来。罗天福最近又用大铁桶改制了一个灶,等于两口锅同时打开饼了。他把四个人也分成了两班,他和招弟一班,淑惠和天寿媳妇周芙蓉一班,早中晚来回倒。忙就忙一阵,闲就闲一阵,一切都还算弄得挺顺当。关键是他也有时间出去转转了,每出去一趟,大小都能捡点啥,再不赚,也能赚个三块两块的。赚十块八块的,也是常事,更别说,有时还能碰上那瞎猫逮个死老鼠的好事。有一天,他竟然就捡了台屏幕只有七八寸大的小电视机,回来插上电一看,还能收到几个台,就是雪花点有点大而已,有时看着看着人影就不见了,手一拍,又出来了,天寿媳妇就开玩笑说,这电视机也怕挨打呢。
最让罗天福感到惬意的是,他在电视新闻上听说,现在所有博物馆都免费开放了,他就想去试试。好多年前,作为民办教师的优秀代表,被县上领导带到省城参观时,就去过碑林,还去过省博物馆。他这次进城来,也有一个愿望,就是再去这些地方看看。没想到,都来一年多了,还没敢朝这方面想,一是钱太贵,二是一直也没时间。最近刚好能抽出空来,又不要钱,他就去了好几处。先是去了碑林博物馆,一通碑一通碑地慢慢看,看到好字,就用手在裤兜里画。楷书他最爱颜真卿的,规矩,敦厚,这里就有《颜勤礼碑》《多宝塔》等好几通。行书有王羲之的《圣教序》,这是他上小学时就临过的帖,家里从爷爷手上传下来的大字影格,有好几张都是颜真卿和王羲之的。他羡慕城里人的得天独厚,乡下娃,连弄几张这样的好影格都是困难的,可城里娃,能不要钱天天到源头上来细究细看,你说乡下娃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又怎能和他们拼到一个相同的起跑线上呢?由此,他就又想到了自己的甲秀、甲成,能拼到这一步,真是太不容易了。他还专门给甲秀和甲成也发了信息,说博物馆免费开放了,甲秀说她看过了,甲成回信息说,他知道。他在琳琅满目的博物馆里走着,就想,自己下辈子若是能来这好地方,哪怕给人家看个大门,就算是祖坟头上烧了高香了。
在博物馆里,他也没有忘记顺手捡几个瓶瓶罐罐,算是一举两得。
可就在他正感到一切都顺顺当当,甚至有点无忧无虑时,又发生了一件让他闹心的事。
那是中秋节的下午,淑惠和周芙蓉还在门外打饼,他和招弟正在做饭,说好了,晚上一家人在一起过中秋节。甲秀早早就回来了,一直在外面帮娘和婶打饼,今天要千层饼的特别多。甲成是下午回来的,怕遇见房东家的人,回来就端直钻进家里看那个破电视,没出去。
下午五点十几分,郑阳娇突然在院子喊叫:
“老罗,哎,老罗,你出来一下。”
罗天福听房东喊,就急忙把锅铲交给招弟,取下围裙出去了。
郑阳娇正用一根棍,在罗天福家门口那堆捆扎好的纸壳子中,胡乱翻戳着什么。
“呵呵,她姨,有事吗?”
“哎,老罗,我今天晒在院子的一双拖鞋你见了没?”郑阳娇说着就斜着眼观察罗天福的反应。
“没有哇。你是晒在哪里的?”
“就那个木墩子上。”
“哎呀,我还真没看见。”罗天福说着也帮忙四处寻找起来。
郑阳娇的话里就有些味道了:“哎,那可是双好鞋,意大利真皮的,两千多块呢,你可不敢当垃圾拾了噢。”
“看她姨说的,我咋能干这事呢。”
“你不是一天到处拾到处捡么。”
“那只是顺手。”
“顺手?那不是刚好牵羊么。”
罗天福气得一下怔在了那里,手都有些发抖了。他忍了忍,到底没忍住,还是说了一句狠话:“她姨,我们虽然穷一点,苦一点,可做人还是有下数的。”说完就气呼呼地朝房里走去。
郑阳娇看罗天福今天突然表现出一副不敬的样子,就想打击打击他的气焰,说:“哎,老罗,我可给你说,你打饼住在这儿可以,要是捡垃圾,可就不能在我这儿住了,一院子住几百口人,一要讲卫生,二还要讲安全哩。”
“东家,你这话都啥意思嘛,莫非我罗天福还偷了抢了谁的?”
“反正我的皮拖鞋今天是丢了。”
自爹被郑阳娇没好气地叫出去,罗甲成就竖起耳朵,听外面说啥呢,爹跟这女人的一番对话,早就让他火冒三丈了,当郑阳娇一再暗示,丢了皮拖鞋,是与他爹有关时,他就忍不住走出来了。
郑阳娇一看,罗甲成从房里冒了出来,虽有些怯火,但也不想服软地又挑衅了一句:“真是怪了,晒得好好的,它还能自己长翅膀飞了?”
罗甲成终于搭话了:“你的啥飞了?”
“拖鞋么,啥?”
“你的拖鞋飞了,找我们问啥?”
“我丢了东西还不能问一下。”
“你凭啥问我们?”罗甲成的语气升级了。
郑阳娇也毫不退缩地:“凭感觉。”
罗甲成就朝她跟前冲。
郑阳娇一边后退一边还嘴硬地:“咋?莫非又想打人哪?咋?你咋?”
罗天福就一把抱住了儿子。
罗甲成极力想挣脱。
罗天福一声呵斥:“做啥?回去!”一下把罗甲成给镇住了。
郑阳娇看罗甲成被罗天福管住了,嘴变得更硬起来:“来么,你来么,我知道你爱动手,来么,我一家人还没被你打够呢,来么!”
罗甲成又要往前冲,罗天福使出浑身力气,硬把儿子抱回去了。
郑阳娇还在房外喊:“有本事来么,啥素质?趁早都给我搬了滚!”
罗甲成气得又往门外扑。
罗天福强行把他按在**,招弟吓得急忙关了门。
“爹,你太软弱了,你就能忍受这样的欺辱吗?”罗甲成哭了。
“有理说不清呀,娃!”
“你跟这样的无赖有什么理可讲?”
“是白的终究抹不黑。”
“爹,你曾经在我心中,是那样凛然不可侵犯的形象,现在怎么懦弱成这样了?姐不捡垃圾了,你……你竟然又捡了起来,我们要真的是穷到这一步了,那就都回去,不上学就完了么,何必要这样窝窝囊囊地活人哪……”
罗甲成再不想说了,他从房里冲了出去。
罗天福一直看到他从院里消失,才一屁股颓坐在床沿上。
这个中秋夜过得糟糕透了。天上月亮很圆,大槐树下,东方雨老人又和一帮人在拉胡胡唱戏,但家里沉闷得好像连空气都凝结住了。罗天福今天特意准备了八菜一汤,还买了月饼,可除了招弟,其余几乎都没人动嘴。最后是甲秀打破沉闷,给每人碗里夹了些菜,娘和婶才吃了几口。
爹把那坛从家乡带来的甘蔗酒,又从床底拉了出来,给每人倒了一盅,也没人喝,自己就一句话不说,一口菜不吃地喝起了闷酒。不几下就喝醉了,一头倒在**,再没动弹。
自婶娘周芙蓉来后,爹一直在地上打地铺睡,他本来想给婶娘和招弟租一间小房,可价钱始终没谈下来,因此,婶娘和招弟就一直和娘先挤在一个**将就着。爹一喝醉,占了床,婶娘、招弟和娘,就一直坐在那里干熬着。甲秀本来准备走,听爹在醉梦中哭了起来,也就留下了。她一直用热毛巾给爹敷着额头。娘就让在地上打了地铺,安排婶娘和招弟先躺下,她和甲秀就换着招呼着罗天福。
这一夜,外面的戏唱了很久,都快十二点了,破锣的媳妇把睡着了的儿子还抱了过来,本来是准备把娃在这儿安顿一晚上的,见屋里是这样的阵仗,就又抱回去了。晚上,破锣家的床板还是响个没停。弄得淑惠都不敢抬头看甲秀一眼。招弟倒是睡得呼哧大鼾的,也总算对那种声音有个遮掩。
罗天福是凌晨三四点钟醒来的,渴得要命,甲秀就给爹端了一缸子水,他咕咕嘟嘟喝了下去。他说他想出去走走。甲秀说陪他,他没让,就一人出去了。
外面冷飕飕的,他一出门就打了个寒噤。月亮今晚特别光洁,但有浮云不停地遮掩着它的光芒。出了院子,整个文庙村还沉睡着,除了几只野狗在游走,再就是他和几个睡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的流浪汉了。他在想着昨晚的梦,梦中他的脊梁让人打断了。这种梦他过去做过一次,脊梁打断,再站不起来了,他觉得这一生完了,就在梦里老泪纵横了。他在想郑阳娇昨天的那番话,明明是把他当贼看了,这让他咋都无法接受,虽然昨天也在劝儿子,但他内心的忍耐限度,也已到了一绷即断的程度。如果说过去被工地当贼打了,那是不了解,不熟悉他,虽然受了那么大的苦痛,但都没有昨天被郑阳娇刺激的那番话更为钻心。在这院子住一年多了,难道她郑阳娇还不了解罗天福的为人?你丢一双拖鞋,第一反应竟然是罗天福拾了,这简直是比刨了他罗家的老祖坟更让他痛心的事。如果是其他什么事,忍了就忍了,可这件事,他无法忍,哪怕真的像儿子说的,弄不成了彻底撤退回家呢。
早上,罗天福一直等着郑阳娇开门,大概到十点多的时候,郑阳娇伸着懒腰,从门里出来了,罗天福就急忙迎了上去。
罗天福还没开口,郑阳娇就先骂了起来,但不是骂罗天福。
“哎,你说这是不是在跟一些猪打交道,看看这墙角,昨晚又有些烂锤子的尿到这儿了。墙都快冲垮了。这些长梅毒、长狼疮的烂锤子啊,真活该让雷把那玩意儿劈成八瓣。”
罗天福说话了:“东家,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有啥,就在这儿说吧。”
“你昨天把我罗天福冤枉了。”
“昨天啥事把你冤枉了?”郑阳娇好像突然把一切都忘了似的。
“你丢了拖鞋,咋能怀疑是我拿了?”
郑阳娇突然变得十分大气地:“哎哟,你看你,我以为说啥事呢,原来是这事,我没说是你拿了呀,就随便问问,你看你还计较的。”
这让罗天福更生气了,明明欺负了人,还说别人计较。
其实昨天郑阳娇把罗天福问过后,回去就发现了那双拖鞋,是虎妞用嘴一只只早叼回它窝里去了。郑阳娇吓得赶紧把鞋收拾了起来。但她是绝对不会把真相告诉罗天福的。因此,当罗天福提起这事时,她才有了这样的做派。
罗天福郑重其事地说:“东家,我们可经不住你这种打问哪,我们的日子是过得不宽展,顺手见了能赚钱的东西也往回捡过,但不是没有下数地乱捡,我们要是连这点做人的下数都没有了,也就不准备在这个世上往下混了。”
郑阳娇倒是越发地大声了起来:“哎呀,你看你这个小心眼,我啥时肯定说就是你拿了嘛,不过就问了问么,院子谁我都可以问么,丢了就丢了,不就是一双拖鞋么,还值得你从昨晚计较到现在,也真是太小气了。好了好了,别放在心上噢老罗,昨天的破事,我可早都忘了。”
“你能忘了,我可是忘不了哇,她姨,这可是牵扯到做人的事,我得讨个清白呀。”
“哎呀,老罗,不是我说你们这些乡下人呢,把日子能过到前头去就行了,还哪里来的那么大讲究。”
“不是讲究不讲究的事,我宁愿日子过不到人前去,也不想让人戳脊梁骨呀!”
“好了好了,哪来的那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没工夫跟你闲唠叨。”说着,郑阳娇就要回房里去。
罗天福十分坚定地叫住了她:“东家,你恐怕得给我个说法吧。”
“啥?你要啥说法?我就是把鞋丢了,咋?我还不能问一下?我还没说你呢,你看看你那个儿子,什么玩意儿,动不动就想上手,你还是先好好管教管教他再说吧,把儿子管不好,才有人戳你的脊梁骨呢。”
“东家说得很对,我会管教他的,可你怀疑我罗天福拾了你两千多块钱的拖鞋,这事,你让我咋能搁下?”
“咋了,莫非还要我赔款、割地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要个说法。”
“你是‘秋菊’呀?咬住蛋死不丢,你要啥说法?”
“我没拾你的鞋。”
“好了,让我对满院子喊一声,老罗没拾我的鞋。”说着,她还真的大喊了一声:“罗天福没有拾我的鞋。这该行了吧?”喊完,扭着肥嘟嘟的屁股进房去了。
罗天福气得毫无办法地在郑阳娇门口愣了许久。
如泣如诉的板胡声,从唐槐下传来。
罗天福转过身,见东方雨老人又在太阳下拉起了板胡,那声音幽怨、愤懑,但也阳刚、决绝。罗天福慢慢走到大槐树下,静静地站着听着,直听到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