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床位很紧张,病房暂时住不进去,罗天福是在过道加了一张床。一躺下来,罗天福就感到伤势是有些严重。
需要检查和化验的项目很多,要全部检查完,得四千多块钱。罗甲成傻眼了,拿着一沓化验单不知该怎么办。
罗天福就问罗甲成:“得多钱?”
罗甲成说:“光化验,就得四千多。”
罗天福当下就要撑着下床。
淑惠急忙摁着说:“你干啥呀?”
罗天福说:“不看了。”
甲成也急忙把爹往**。
罗甲成说:“你先别急爹,总会有办法的。成这样了,不看还能行。”
罗天福也真的有撑不起来的感觉,就又躺下了。
罗甲成这会儿才觉得只有等姐姐回来拿主意了。他虽然对姐姐有很多意见,但只要一面对事情,又觉得只有姐姐有主见,并且总是能以柔克刚,把啥事都能往前推。罗天福和淑惠这阵儿,也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了。
过了一个多小时,甲秀就回来了。甲秀还带来了几个警察。警察给罗天福拍了照,又问了一些情况,做了笔录,还让罗天福按了手印,就走了。与此同时,甲秀拿着化验单,去找了主治大夫,讲明了情况,说暂时没钱,能不能先拣重要的检查。主治大夫就又挑拣了一下,说这几项必须马上检查。甲秀一算,也得两千左右。爹娘拿的钱,全都交了学费,刚交住院费时,人家要五千,其实只押了一千五,说好今天交清,连检查费都不够,还别说看病了。她就在过道打了个电话,没过多长时间,她的同学就送钱来了。
初步检查结果出来了:背部、腹部、大腿内外侧多处软组织损伤(大面积瘀斑青紫);肾损伤(腰痛、尿血);骶椎骨骨裂;轻度脑震**。
很快插了尿管,打上了吊瓶。甲秀就让甲成去上课,自己和娘招呼爹。
下午时分,甲秀的同学来了好几个,都要轮换着招呼罗伯伯。交谈中,罗天福和淑惠才知道,甲秀在班上,谁的忙都帮,有好几个同学的亲戚来西京查体、看病,她都帮忙招呼并多次值夜班,所以,遇上她有事,大家就都来了。罗天福和淑惠听着心里暖融融的。同学们都走了,罗天福对甲秀说:“你这样活人,爹就放心了。”
过道毕竟不方便,甲秀又去找护士长交涉,希望能给爹弄个正式床位。下午的时候,护士长就来叫换床。
罗天福住进了一个大病房,里面有十二个病人,基本都是农村来的,或是农村进城务工人员。分两排,一边住六个,最小的是个孩子,只有六岁,竟然是尿结石,痛得满床打滚,直喊“我要死了,我要死了”的,听得人很是惊悚。甲秀还去哄了一会儿,能安宁一两分钟,然后就继续号叫着。医生已给碎过石了,就是尿不出来,护士让孩子必须下床蹦跳,可孩子痛得光骂人,双脚咋都不着地。奶奶哄着下地,他就用脚踹奶奶,气急了还骂奶奶“老不死的东西,老不死的东西,老不死的东西”,气得奶奶嘴脸乌青的,直说“他爹娘长年在外打工,没人管教,让我心疼坏了”,毫无办法。开始大家还都同情着孩子,后来劝不听,也就都反感起这个孩子来了。
这个病房的病人,多数都插着导尿管,下床活动时,一人手里提着个尿袋子。有一个昨天才住进来的小伙,倒是没插尿管,可尿不下,痛得浑身直冒汗。他在工地是开碎石机的,得的也是尿结石,说有指甲盖大一块。罗天福听见他一直在跟媳妇商量,是做新手术,还是用老碎石法,说老碎石法,就是用一个振动棒,压在身上,通过成千上万次的震动,把石头粉碎,让碎石从尿道尿出来,有三千多块就够了。但医生说,他这个石头太大,不保险,会有残留物,而且痛苦时间长。新方法叫什么“绿色通道”微创手术,就是把病人麻醉后,直接用仪器从尿道里把石头夹出来,手术百分之百可靠,并且无痛苦,做手术的大夫都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但手术费得两万左右。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定不下来。媳妇心疼丈夫,让用新方法做,丈夫咋都不同意,说是两万块,不是取一个没用的石头,而是剜他的肉呢。他宁愿多睡一个月两个月,也不愿意给医院掏两万,两万是他七个半月的工钱,他说他不信用两个月时间拼命喝水,拼命蹦跳,把剩下的结石渣尿不出来。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晚上,媳妇不停地用湿毛巾给他一遍一遍地擦着虚汗,痛得狠了,就扶着他上一趟厕所,几乎一个晚上折腾得就没停。
那个六岁的孩子,一直闹到十二点左右,护士看实在不行,就给打了一针安定之类的药,睡了。
甲秀让母亲回去休息了。自己从学校拿了个躺椅来,那是上次一个同学母亲住院时备下的,这次刚好借来用上。
罗天福让女儿早点睡,甲秀几乎每隔一小时就会醒来,给父亲用热毛巾敷敷肿胀的瘀血部位,掖掖被子,搓搓脚心。
罗天福活了五十多岁了,挨别人打,这还是第一次。真是有些斯文扫地的感觉。他想,要是在塔云山,他都几乎没脸见人了。落差太大了,几天前,在塔云山,他还是那种备受尊重的角色,几天后,竟然能被人当贼打了,他都不敢回想那一幕。他突然动摇了继续在西京打工的信心,他听说过各种打工者遭遇横祸的故事,他想,自己不偷、不抢、不贪、不占,万事谦恭、仁厚、礼让、吃亏为先,不信还能招惹祸患,没想到,还就真给招惹下了。他是有点怕这个你不惹他他仍要惹你的环境世事了。
罗天福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早上是被那个孩子吵醒的。孩子醒来不仅哭,而且痛得拼命扔东西、砸东西,被子也被踢到了床下。奶奶和甲秀两个人哄都不听,满病房人都唉声叹气的,甲秀就把孩子抱着去过道顶头哄去了。
那个开碎石机的小伙子,也痛得在咬牙,在**来回折腾,一时屁股撅到半空,一时又下到地上,扭着,拧着,甚至把头顶在地上流眼泪。媳妇终于下了狠心,说必须做,就用微创手术,人要紧,痛死了啥也没有了。小伙子还是不同意花两万做。媳妇就不跟他商量了,媳妇去跟医生定下了手术时间。
甲秀把孩子哄得安宁了一会儿,娘送早点来了,给爹熬的米汤,还用咸菜、土豆丝夹的烧饼。罗天福要甲秀去学校,说别耽误学习,甲秀说她还要去派出所打听一下情况,就走了。
那个小伙子当得知下午就要做手术时,先还埋怨了媳妇几声,后来实在痛得撑不住了,也就只好按要求做准备了。谁知在手术前的半小时,媳妇扶着他上了一趟厕所,只听厕所里“哎呀娘啊”地尖叫了一声,满屋人以为出了啥事,大家急忙敲厕所门,问咋了?有人还跑去喊护士了。
只听里面小伙子在喊:“出来了,尿出来了!”
门打开,小伙子兴奋得几乎是哭腔:“尿出来了,娘的,尿出来了!”
小伙子手心放着指甲盖大一块灰色的东西,挨个儿床铺让人看,像是获得了巨大的战利品。
有病人问:“这大一块,咋尿出来的?”
小伙子说:“就那样尿出来的。刚我痛得在**翻了几个滚,试着有点想尿,去一尿,狗日差点没把人憋死,哗,就尿出来了。狗日的,我是把你老娘×了,害我痛了这几天。”
大家都笑了。
媳妇也在笑,但眼里闪着泪花。
这时,护士来了。小伙子又急忙把过程对护士叙述了一遍。
护士说:“算你走运,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但像你这么大的结石,自己排下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可喜可贺啊!不过尿道肯定有划伤,注意休息,还得吃点消炎药。”
小伙子立马让媳妇下去买些吃的,病房每人有份。媳妇高兴地去了。
罗天福对小伙子说:“小伙子,你有个好贤惠的媳妇呀!”
小伙子说:“那没的说,不瞒你们说,我在外面挣钱再苦再累,一想到媳妇,就浑身是劲。”
有病人说:“老天爷让你省了两万,你恐怕也得给媳妇奖励一下吧。”
小伙子说:“那是自然。一出院,我就去给她买条项链,结婚她都没舍得让买,这下非买不可了。要是石头不自己尿出来,两万一会儿就打了水漂了。”
媳妇买回来两大塑料兜吃的、喝的,夫妻俩高高兴兴给大家散发了,死气沉沉的病房,让一颗自然尿下来的结石带来了几个小时的欢乐。
夫妻俩中午就办手续出院了。病房又恢复了平静。只是那个孩子又开始哭闹了,大家便都在一种无奈中忍耐着。直到第三天,孩子才出院。
住在罗天福右边床位上的一个病友,始终很少说话,好像是外伤,并且伤的是**,医生和护士每天来检查上药时,陪床的那位妇人都是要牵起半边被子遮掩着的。几天了,那女人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好像是有很深矛盾似的。有一天,罗天福无意中听到医生说:“你这跤跌得很怪,怎么能一丝不挂,跌到水渠里,又不是夏天游泳。”那男人啥都没解释。
又过了两天,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女人终于爆发了。起因是那男人接了一个电话,女人问是谁?男人不说,女人要手机,男人不给,那女人就骂了一句:“你咋不摔死呢,还活着害人。”那男人抡起巴掌就给了女人一嘴掌。女人哇地大哭起来,就把男人的事全抖搂了出来。原来那男人是村支书,跟村里几个老公在外打工的留守女人有瓜葛。谁知正月十六,一个女人的老公说出门打工了,其实没走,一直就守在房后的红苕窖里。晚上,支书就跑到人家家里跟那女人过夜了,衣服脱完,刚摸黑爬到**,女人说了一句:“你咋这冰的。”窗户里就跳进个人来,一扁担打在他背上,说时迟,那时快,他发现是人家老公,就一个箭步从窗户射出去了。他明明知道女人家后檐沟比较深,但还是手忙脚乱地一个趴扑跌了进去。要多背运就有多背运,后檐沟里竟然有一堆烂玻璃瓶子,**就刚好戳在那上面,一下扎得血肉模糊,好多玻璃碴子,都是到了省城医院才弄出来的。她是那家男人撵到家里要人才知道的。她本来撵到西京来是跟不要脸的男人闹事来了,没想到伤得这么重,就忍了几天,越忍越气,没想到他还凶巴巴地犯起老毛病来,又抽了她一耳光,她就歇斯底里地爆发了。
那男人气呼呼地毫无办法,可能他也没想到女人会在这种场合把一切都抖出来。女人抖搂完,就拿着她的东西走了。那男人就一直窝在**,跟谁都没再说一句话。护士们知道真相后,好像对他的态度都改变了,每次打针换药都少了温柔和耐心,痛得他老咧着嘴。罗天福也觉得这人不地道,就再没有主动跟他说话的意思。可能是那人自己也觉得没趣,过了两天,就自己强撑着下地,转到别的医院去了。
在甲秀的催促下,打人的事终于获得了医疗赔偿。甲秀先是催派出所,后来东方雨老人问她爹娘咋不见了,她就把遭打的事说了。东方雨又找到贺冬梅,贺冬梅帮她一起去派出所催,案子终于有了眉目。打人那家公司死咬住说打的是贼,派出所说打贼也违法,要去抓人,那几个人知道事情不妙,也许是公司透的风,就全跑了。后来,在贺冬梅的一再催促下,公司也倒是来了一位工会干部,给罗天福含含糊糊道了歉,不过首先声明,认为罗天福不应私自闯入人家的工地,工地门口是有“闲人莫入”警示牌的。还说是工地老丢东西,毛贼屡禁不止。最后说公司经营状况不好,资金链断了,楼盖不下去,拖欠工人工资都几个月了,答应借钱负担医疗费,但赔偿始终不吐口。贺冬梅坚决不同意,赔偿金由三万元,一直谈到五千元,对方才勉强答应兑现。贺冬梅又征求罗天福和甲秀的意见。罗天福说,自己也有责任,不该擅闯施工禁地,他说自己主要是想洗清贼的罪名,对于赔偿,他倒没有过多要求。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罗天福也难得有几天清闲,就让淑惠把他带的那几本书拿过来,静静地看了几天。《大学》《论语》《孟子》《中庸》有好多段他都能背,那还是在当民办老师的时候,学生们每早早读课,他安排的就是背“四书”选段,这些选段都是他选的,并且自己用蜡版刻印出来,给学生每人发一份。要求大家小学毕业时基本能够背下来。开始有人批评说,这样做,有悖教学大纲,时间长了,他教的孩子,古汉语底子明显好于其他学校,也就再没人说了。稍有闲暇,他就喜欢翻翻这些书,他觉得书里把做人的道理都说透了,自己始终也是按这些古训做的。几十年过来了,富也好,贫也好,都过得无波折,无大碍,并且受人尊重受人敬的,家风也广受乡里乡邻称道,儿女也都好学上进,步步走高,要说有啥过人的地方,那就是多比别人读了几本古书。可进城来这半年多,他也明显感到,有好多老东西,好像是不适用了。当他读到孔子困于陈国和蔡国之间,七天没有吃上一顿饭,而志向不改时,他感动了,而过去是没有这样感动过的,即使那天在大学听大师讲到这里,也只是觉得大师有些渲染,真的发自内心的读书感动,这还是第一次。
又过了几天,拔了导尿管,罗天福觉得能自由活动了,就闹着要出院。甲成说:“你刚好借机全面把身体查一下,再好好调养调养,费用又不要自己掏。”罗天福就躁了,说:“咱还能讹人家的钱?还能当无赖?”最后在算账时,他甚至把淑惠那天感冒要的一盒感冒药都择了出来,他说:“咱不能做那些让人下眼瞧的事。”这事,连那家公司来结账的人都有点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