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元宵节一过,文庙村就沸腾起来了。一批又一批农民工,肩扛背驮着各种行李工具,摩肩接踵地走进文庙村来,寻找栖息之地了。
西门锁家院落,几乎在一个礼拜之内,就住满了人。多数是新来的。去年没有讨到工钱的那批人,早早就来了。据说去海南过年的老板也回来了,街道办的贺冬梅去找过他几次,他也把困难说了一大堆。并说他的钱,还都是政府部门和事业单位欠下的,都要等到今年预算下来了才能付款。贺冬梅不信,还真去调查了几个单位,确有其事,不过老板也在借机夸大其词。她硬催着给农民工一人付了一部分,并答应剩下的五月底以前结清。不过老板也有条件,要求他们必须继续干活,否则就难以保证。大家分析,这也是老板在耍手段,害怕今年招不下工,故意把人吊欠着。
那两个春节直接就没回去的农民工,把老板倒是堵在家里了,但由于他们感到自己身单力薄,犯了大忌,一人腰里别了把杀猪刀,有一个还专门亮出半截吓唬人呢,人家就端直报了警,除夕夜就被铐到派出所了。老板硬说有杀人动机,要求逮捕判刑。所长听了他们的陈述,干了一年,到头一分钱拿不上,还戴了手铐,倒是蛮同情的。所长也有乡下穷亲戚,懂得这些人的可怜,拘留了十五天,正月十六就放人了。
破锣和旺夫嫂也早早来了,不过这次来,把儿子也领来了。儿子十一岁,正上小学五年级。年前破锣就走了人情,一来,名倒是报上了,可交了借读费回来,郑阳娇骂人的话简直难听得要命。
罗天福和淑惠是正月十七来的,来时已是晚上七八点了,遇见郑阳娇正在发飙,几乎是对着满楼的人喊:“谁刚又尿到院子、拉到院子了?是不是今天那帮新来的,哎,你们都出来出来,那些新来的都出来!出来!知道不?”
虎妞也站在郑阳娇身边汪汪乱叫着。
就有一帮又一帮新来的农民工,从房里磨磨唧唧走出来,都表示自己没尿、没拉。
郑阳娇更火了。
郑阳娇骂道:“那莫非还是老娘我尿的我拉的不成?老娘告诉你们,到大城市生活,可比不得你们农村,哪里都能尿,哪里都能拉,城市随便尿随便拉,是要罚款的,知道不?到城里生活,就得遵守城里的规矩,老娘一拨拨地教,一拨拨地走,刚教会,又走了,刚打扫净,又来了,老娘烦,你们以为老娘想挣这几个钱,还不够闻屎臊尿臭的钱,老娘可给这院子四周安电线着的,把你那玩意儿打坏了,概不负责,知道不……”
郑阳娇一连声地说了十几分钟,才总算把话训完。见老罗来了,正在气头上,也没咋打招呼,就回房去了。
虎妞还不时回过头汪汪几下,才退回去。
旺夫嫂见淑惠姐回来了,就去串门子,淑惠问老板娘刚咋回事,旺夫嫂就说有人又尿到院子里了。新来的,可能没找见厕所,或是里面人多蹲不下,憋不住,就在外面拉了几堆,郑阳娇气得都快要杀人了。
罗天福就说,院子厕所也确实有点远,也太小,人多时根本就不够用。不过也觉得不讲卫生的坏习惯需要批评,需要教育。老板娘的方法,就是欠妥了些。
旺夫嫂跟淑惠又拉了些过年的家常。淑惠把从家里带来的炸面叶、炸红苕圆子和芝麻核桃糖,给旺夫嫂包了一些,旺夫嫂就高高兴兴回去了。
甲秀顺路到学校把东西一放,晚上又过来了,看爹娘还有什么要收拾。
娘就让甲秀把土特产给主东家也拿一些去。甲秀去了,金锁不在,西门锁躺在沙发上在看武打片。郑阳娇在给虎妞洗澡。甲秀把芝麻核桃糖和红苕圆子等放在了茶几上。郑阳娇又说了几句今年要把金锁抓紧些的话,甲秀就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罗天福就把摊子撑出去了。
看着人来人往,纷纷攘攘,真正停下来买饼、吃饼的并不多。那些老面孔少了,大多都是新来的,并且还在不断地往进拥。罗天福和淑惠就感叹着窄窄斜斜一个文庙村的巨大容量,好像再来多少都能塞进去似的,好多地方又到了只有侧起身才能勉强挤过去的地步了。
最红火的餐馆,还是那些面摊子,八块钱一碗,或油泼,或放点鸡蛋西红柿臊子,几瓣大蒜,加点辣子,很多农民工见天就是这样三顿面。罗天福年前就觉得除了打饼,也可以考虑兼顾卖面。可考虑来考虑去,还是觉得摊场有点大,恐怕目前还是只能打饼卖。昨天晚上甲秀又去那家饭店联系了,千层饼一天暂时先送五十个,说春节刚过,吃油性大的东西的人不多。今天摊子一支起来,发现买饼的人确实很少,罗天福就有些急了。他觉得这样死守着不行,恐怕得主动出击一下。淑惠说才开始,也许过几天就会好的。但罗天福坐不住,还是拿着几十个饼出去了。
罗天福听说好多卖蒸馍、包子的,都是主动送到一些工地去推销的。自己年前新发明的介乎千层饼和烧饼之间的油烧饼,既廉价,又适合农民工吃。干重体力活的人,食品没一点油性,吃着胃里挠得慌。烧饼拿油一焙,吃着脆,嚼着香,院子里的农民工都说好。
他连续在附近几个工地走了一下,好像都说餐早订过了。他又问明天后天行不行?人家不耐烦地说,送餐的都是工头的亲戚,你是工头他舅就行。原来里面都有门道,没亲戚根本送不进去。
他又试着走了几家,几乎都是刚踏进大门,就被轰出来了。虽然如此,他还是相信“心诚则灵”这个成语。他还没有死心,继续寻找着可能要油烧饼的工地。
终于,他又看见了一家建筑工地,门口挂着“文明工地”的牌子。围墙围得老高,整个围墙都弄成了文化墙,分成一格一格的,每一格都有图画,图画下面配着文字。他一看,全是传统历史经典和名人掌故。有孔子周游列国频遭挫折的故事,有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故事。有“孟母三迁”的故事,有司马迁“忍辱著史”的故事,有“囊萤映雪”的故事,有程颢、程颐“少年立志”的故事,有宋濂“借书苦读”的故事……他是越看越对味,看着看着,就觉得这个工地,可能是一个能接受他罗天福油烧饼的地方。因为他的烧饼,正在为两个意欲奋起的读书青年筹措银钱,添柴加薪。这样想着,他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他甚至比先前进任何工地都更理直气壮地走了进去。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也许是门卫没看见,他就端直走到了工地的最深处。正在他觉得疑惑,怎么这大的工地,人这么少时,只听一声喊:“抓贼呀!”他就被几个看场子的,一下围在了一个钢筋摊子上。他不相信“抓贼”是在喊抓他,还没等他弄清是怎么回事,那几个人就扑上来,拳打脚踢地把他揍扁在了一堆沙灰上。他直喊打错了,那几个人还边揍边喊:“打的就是你,打的就是你!”混乱中,他甚至感觉到,有人还拿钢筋,在他背上闷了一棍。
后来,他就隐约听到人说,不敢再打了,小心烂到手里。然后就感觉被人抬着放到了一辆车上,再然后他就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来了。到处是一片漆黑。手一摸,全是稀泥一样的东西,好像是烂了的瓜果。整个大地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味。这种恶臭被风吹着,好像能钻进人的骨髓。
他慢慢爬起来,向四周看了看,好像是一个垃圾场。远处,他看见有人在垃圾堆里刨揽着什么。从天上泛起的光晕看,他大概辨别清了城市的方向。他挣扎着往起站,站起来又软了下去,又挣扎了几下,才勉强站了起来。他想问问那个刨垃圾的人,好像是一个老头。可当他勉强走近时,老头又故意向别的方向走开了。他想起了手机。好在手机还在身上。平常都是不开机的,他急忙打开,连着就蹦进来十几条信息,是甲秀的。急着问他在哪儿?他正说打电话,甲秀的电话就进来了。
甲秀哭着问他:“爹,爹,你在哪儿?你咋回事?”
他听见电话里淑惠哇的一声哭了。
罗天福害怕说重了,一家人更着急,就强撑着说:“没事,爹走迷路了。”
甲秀:“你在哪里?你说个地名我和甲成马上来接你。”
罗天福不知怎么说好,只好说:“没事,现在看不清地方,等天亮了,我就回来了。”
甲秀急问:“你不在城里吗?城里到处都亮堂堂的呀。”
罗天福只好说:“是在城外,一个工地里,没事,天亮,天亮爹就回来了,让你娘别操心。”
电话里传来了罗甲成的声音:“爹,你到底在哪里嘛?把人能急死。我们差点都报警了。”
罗天福故意说得轻松地:“没事,娃,爹赶天亮一定会回来的。”
罗甲成说:“你说不清地方吗?试着找一找,看有单位、站牌什么的?”
罗天福说:“好,我试着找找。你们都别操心。我找找。”
罗天福就把电话挂了。
罗天福慢慢向垃圾场外面走去。偌大一个垃圾场,松泡泡、软绵绵的,有时一走垮一堆,走了好半天,才勉强走出来。
在垃圾场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前走,一旦到了路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就发现两腿已被打肿,小便处也被踢得尿不下来,背上更是火烧火燎的痛。他一瘸一瘸地往前走着,看着天上有光明的方向,他坚信那就是城市,那就是西京。
三天前,他还是乡村最受尊重的罗老师、罗支书,三天后,就成了西京城的贼,这让他精神上咋都转换不过来。进城打工,他知道是苦差事,他也没少听别人的辛酸故事,他是有充分精神准备的,但没想到会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成这样,这让他觉得,无论对家人,对外人,面子上都有些无法交代。他在想,他是怎么被人当成贼的?他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甲秀的电话又来了:“爹,找到路标没?”
罗天福说:“还没有。娃,你们都别操心,爹没事的。”
罗天福就这样一直往亮处走着,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一个远郊公共车的牌子。牌子旁,只有一个十分昏黄的路灯。他扶着路灯杆看了看,发车时间是早五点半,末班车是晚十一点,他看看表,才四点多,离头班车还有一个多钟头。他想给甲秀打电话,又想,打了反倒惹孩子们着急,要再弄个出租车来,更是要白花许多冤枉钱,不如死等着头班车来算了。他慢慢溜到地上,见四周没人,就干脆卧到水泥地板上,一点点查看起伤势来。腿上顺着裤管,有流下来的血迹。他又使劲儿捏了捏腿骨,感觉倒是没有伤着骨头似的。血是小便时流出来的,他突然担心会不会有内伤。反正当时有人狠命踢过他的下腹和肚子。背上有棍一样的隆起物,他知道那是钢筋抽的。他看见那几个人,也像是农民工的模样,怎么下手就那么狠。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就躺在水泥地上睡着了。第一班车来的时候,他挣扎起来,扶着车门勉强爬上去,就被糊里糊涂地拉回了城市。
在车上,有好心人见他伤成这样,就细细告诉他,从哪儿下车,倒哪趟车能去文庙村。甲秀电话又来了,他就让甲秀到文庙村口公交车站那儿等。
倒了三次车,当他从文庙村口下车时,甲秀、甲成、淑惠都早在那儿等着了。见他成了这样,三人的眼泪都唰地下来了。罗天福让别声张,就跟一家人一道,到了附近一家医院。罗天福把经过说了一下,甲成就气呼呼地要去算账。
罗天福摆摆手说:“这样去不是人家的对手,万万使不得。”
甲秀说:“这个权得维,但得讲方法。”
办好住院手续后,罗甲秀就到当地派出所报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