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自正月初一开始,甲秀每天都要领着奶奶和娘到附近转一转,娘也坐不了车,甲秀就用三轮车拉着,遇见平路了,让两个人都坐着,遇见稍有坡度的路,娘也下来帮甲秀推着。三人还转了不少地方。初三那天,甲秀还专门把娘和奶奶拉到学校里美美逛了一回,奶奶可高兴了,说把两个孙子交到这里,就算彻底放心了。打初三晚上开始,甲秀每天都要把她们拉到文艺路一个秦腔剧院里看戏,这里天天演秦腔,每天还给农民工有三十张赠券,就是难排队,票是早上九点开始发,七点多就有人排上了。甲秀拿着爹和娘的身份证,排到跟前才知道,还必须本人来,才能领到。第一天,她就只好买了两张,票也很便宜,有三十块一张的,有二十块一张的,有十块一张的,她买了两张二十块的,稍微坐得近些,不然害怕奶奶眼睛不好使。甲秀把奶奶和娘拉到剧院送进去后,就在剧院外到处转悠,直等到戏结束,才到门口把奶奶又搀出来,接上车。奶奶的那个兴奋哪,甲秀都没想到,奶奶不停地说,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竟然看了这么好的戏。戏名叫《五女拜寿》,奶奶说,戏情也编得好,娃们也演得好,简直是活灵活现的。奶奶和娘就在三轮车上,你一言我一语的,把那帮娃夸得搁不下,说不知哪里来的这样一帮娃娃,个赛个的水灵、出息,真是开了眼界了。甲秀方才刚好在人家陈列室看了介绍,知道这帮娃是八年前招下的,现在叫小梅花秦腔团,走南闯北的,名气都很大了,还去美国白宫领过奖呢。奶奶就说,应该,人家这帮娃,给啥奖赏都不过。甲秀看奶奶这样上心,就说,明晚再看一场。奶奶确实想看,又说戏价太贵,又说孙女拉着跑这远太麻烦,就说不看了,过下瘾就行了。甲秀知道了奶奶的心思,第二天一早就拉着娘到文艺路,领了一张赠卷,又买了一张,娘说买一张十块的就行了。这样,只花了十块钱,就让奶奶和娘又看了一场。奶奶出来,还是喜得嘴都合不拢地说:“越看越好看,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老太婆,说她都看十几场了,人还没出来,她就知道谁要出来,出来要弄啥,果不其然,那人就出来了,出来了就弄的她说的事。老太婆就得意地看着左右说,我说吧,看咋个向?看咋个向?”把甲秀惹得好笑。甲秀就说让奶奶再看一场,奶奶还是说不看了,可第二天,甲秀还是拉着娘去领了一张票,又买了一张票,晚上,就又拉着她们高高兴兴地去看第三场。奶奶出来还是兴奋地说个不住,不过这回夸得就更在行了,一会儿说这个唱得好,一会儿说那个演得好,她跟娘甚至还发生了争执,甲秀就笑着说,赶明儿剧团干脆请你们当导演去算了。说得正高兴呢,车下哐啷一响,甲秀正吃力的两条腿突然蹬空了,车子也停了下来。甲秀下去一看,是链条绷断了。这阵儿也找不到修理铺,她就只好和娘一道,两边推着,把奶拉回去了。
这天晚上,奶就做了噩梦,说有人在算计她的树。罗天福就让甲秀又给甲成打电话。甲成还是说没有的事,一切都好好的。前两天,奶奶做梦,一次说兔子跑了,一次说山鸡也走了,弄得一家人光笑,说奶奶神神道道的,快成贾半仙了,奶奶姓贾。罗天福还开玩笑说,要是算准了,娘你干脆开个算命铺子算了,就叫“神算贾仙姑”,保准挣大钱,奶没笑。初六晚上,奶奶也没去看戏,早早就睡了,谁知半夜的时候,突然醒来说,有一棵紫薇树给她托梦了,说它明天就要走了,奶问它去哪里,它说,去死呀。树说,我这大一把年纪了,他们还要把我的老骨头拿去变钱,变就变吧,这一去,就不回来了,肯定是死路一条,我是来给我的乖乖孙女道个别的,奶奶就哭醒了。任一家人怎么劝,都劝不下,说啥都要连夜回去。最后罗天福答应,天亮由甲秀把奶送走,奶才又躺了一会儿。后半夜又做梦醒来,说树爷又来了,树爷还说拜托她,让他们那些野蛮人把根挖深些,别毛脚毛手的,刨几下就拿刀砍,拿锯锯的,那样把它的腿脚都弄断完了,不等拉出山就疼死了。奶奶哭得呜呜的,说啥都不睡了,罗天福无奈,还没等天亮好,就催着甲秀搀着奶奶上路了。
奶奶回到塔云山时,是正月初七晚上十一点左右。奶奶坐车往塔云山走的时候,就心跳得不行,一直说完了,完了,他们在挖树了,甲秀还不信,谁知到家一看,一伙人果然在挖树,甲成还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甲秀就傻眼了。奶奶“哇”的一声就扑了上去,连爬带滚地扑到树兜子上,一下哭得死去活来了。甲秀和甲成都没见奶奶这样伤心过,奶奶一边哭,一边抱怨说,她对不起树爷,后辈出了冤孽,出了报应,败家败到要靠卖老祖宗过活的程度了。奶奶又是哭,又是喊的,惊动得半村人还以为是谁家有白事了,就都拥到罗家大院来了。几个挖树的才刚砍断了树的一部分根,钻在最底下的主根还没砍断,都看着买主问咋办?买主还是使眼色,让把老太太往一边拉,拉开继续砍,甲秀就让住手。买主问罗甲成咋办?甲成吓得两条腿早都在突突打战了,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本来就害怕白天挖,动静太大,说等夜深人静了才挖,没想到奶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回来了。他已经在后悔,不该听蔫驴煽呼了,蔫驴还在悄声鼓动说:“一不做,二不休,甲成。”罗甲成把一直提在手上的二十万块钱,拿到了奶奶跟前,说:“奶,人家给了二十万呢。”谁知奶奶一掌把钱打出老远:“我要二十万买棺材呀,你这个败家子……”奶奶又是一阵声讨。罗甲成无奈,只好拾起装钱的袋子,慢慢交还给了买主,说了声:“对不起!”买主当下就躁乎乎地说:“哎,你得是耍笑人呢,这大过年的,把人日弄到这山顶上,下边还雇着汽车呢。小伙子,你摸摸你的裤裆,看里边长的是不是鸡巴?咋做事跟女人一样,拉不来,搡不去的,这伙人可不是你好捏摸的。”蔫驴看这阵势,恐怕树也确实挖不成了,再挖只怕还要出人命呢,就说一切都好说,后事由他处理,把人总算捣鼓走了。不过临走时,蔫驴也撂了一句狠话说:“你一家人能弄。”
人都走了,奶奶还趴在树上哭诉,天寿叔和大姑父急忙拿土回填着树坑,甲秀和大姑、婶娘,就把奶奶背回了家。甲成觉得也没脸在家里待了,就悄悄下山去了,到山下给姐姐发了条信息,让她转告奶奶,说对不起,就关机再也联系不上了。
奶奶从后坡回到家里,又急忙去看猪圈,看鸡笼,先是知道山鸡死了,又知道兔子跑了,就责怨甲成不该没说实话,也顺便把大姑和婶娘多说了几句,嫌帮她看个门都看不好,“甲成不懂事,怎么你们都不懂事?”大姑和婶娘也都把责任朝自己身上揽,生怕奶奶一口气憋在了胸腔里。
奶奶回来的第二天,塔云山就下雪了,雪很大,把两棵紫薇树的几个枝子都压断了。奶奶尤其怕那棵被砍了几个大根的紫薇树冻死了,就把家里的老棉套子拿了一床,跟甲秀一起把树兜子包起来了。甲秀在家里把奶奶安顿了几天,奶奶每天晚上说梦话,甲秀听见她不是跟树说,就是跟猪说,跟鸡说,听着还有些怪吓人的,觉得奶奶好像真是通神着的。奶奶回到家里,就像鸟归山林,龙归大海了一样,一天忙活得有滋有味的,到地里这儿抓几把,那儿动几铲,又是收拾猪栏,又是收拾鸡笼的,反正就没闲下来过。甲秀感到奶奶回到家里,反倒比在城里活泛了许多。关键是初十那天早上,奶奶一早醒来就说,今天家里可能要添两张嘴呢,果然,她一起来,那两只跑了的兔子竟然回来了,冻得正在门口瑟瑟发抖呢,奶奶一把抱起来,直接就塞到被窝里暖起来了。真是太神了,甲秀觉得。
甲秀看奶奶情绪完全缓过来了,就回城里去了。甲秀把回家所见到的事,都给爹娘细说了一遍,爹半天没说话。娘又跪在地上烧香敬起她的菩萨来。爹就说:“还敬啥菩萨,娘就是咱家的活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