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罗甲成离开塔云山后,坐车到县城住了下来,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是觉得回西京城也没啥事,想在这个他上了三年高中的地方,驻足看看。这三年是他真正拼搏的三年,很多时候,其实一夜只睡三四个小时,每天三顿基本都是蒸馍夹咸菜,动力就是一个,生怕学习落在别人后边。同宿舍住了八个同学,条件尽管有所不同,可毕竟没有形成太大反差。由于学习成绩成了衡量人优秀与否的最主要手段,因此,吃的穿的用的虽然比人差些,但也并不缺少做人的优越感。甚至连县上一些领导的孩子,在学习上,也在努力向他看齐,嫉妒归嫉妒,被羡慕的生命体验,他罗甲成那时也是充分享受过了的。可一进省城,一切都改变了,学习似乎已经成了次要的东西,爹娘的地位、家庭经济状况,一跃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装备。当初在这个小县城,他也经受过贫富差距的心理折磨,那无非是哪个同学有一辆进口摩托车,谁家的富爹又买了一辆广本、桑塔纳,全不似今天所感受到的那种惊天落差。如果说过去他还有学习这个“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威慑力在,那么现在这个武器已经被新的杀伤力更大的武器所代替,并且这些武器已被朱豆豆、沈宁宁们所牢牢掌握,他觉得自己就是再怎么奋斗,也无法触摸到那些强大武器的按钮,他心里就有了无限灰暗的挫败感。
他在县城的街道上溜达了好几圈,竟然没遇见一个昔日的同学。他又到中学操场、自己住过的宿舍楼、学习过的教室前转了转,一种温馨与亲切感,涌遍全身。假日的学校,真正是空无一人,也不像大学,无论放什么假,都仍有不少老师和学生还在校园里走来走去。这里几乎每一个门窗、每一个桌凳,都能勾起他的记忆,他人生最拼命的三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那真是充满了理想的三年,无论作文还是日记里,都写满了“渴慕”“放飞”“冲决”之类的字眼,他甚至都想找一个地方,点一支红蜡烛,搞一个青春祭之类的仪式。但转了几圈,残雪与落叶的破败,又让他失去了祭奠的兴趣。
他在县城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天,又在小旅馆的窄**睡了两天,他在想,他这一家人,在别人看来,真是有些稀奇古怪,他自己也越来越读不懂了。穷困潦倒成这样,还拼死拼活地守着几棵破树,真是脑子都进了水了。其实这次卖紫薇树,他心里一直也没有底,要不是蔫驴煽惑好几天,他也不会打这主意了。他知道,这个家里拿事的奶奶和爹,是死都不会让把树卖了的。可蔫驴仔细分析了这次卖树的一切有利因素,一是占天时,人都不在,不费吹灰之力就挖走了;二是地利,现在是最好的挖树季节,移栽的成活率很高,把大树移到城里有权有势的人家享福去了,你奶和你爹还嫌咋呀?三是人和,蔫驴把人和也分析了三个有利因素:首先是遇见了他这个好同学,绝对是帮忙,不谋一分钱私利,就是为了让同学求解放,他还开了一句玩笑说,先解放罗甲成,然后再解放全人类的劳苦大众;他说第二个人和因素是:买树的主,是给一个领导夸下海口了,正月十五以前保证给人家院子把树栽上,正愁寻不下大树呢;最关键的人和因素是:正在过大年,你奶和你爹就是知道你把树卖了,见了真金白银,也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的。你记住,谁见了钱,死心都要蹦几下,硬话都要软三分的,不信你走着瞧。没想到,奶奶差点给气死了。当时,他也有些震撼,也有些后悔,可现在想来,奶奶和爹的那一根筋的活法,可能也就是罗家付出的比人多,而活得好像谁都不如的根本原因。他还越想越生气了。
在县城待了三天,实在乏味得不行,康德的书几乎连一页都没读完,小旅馆里有个电视,不是没图像,就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看得人一肚子气,还不如关掉清静。开始几天手机他也没开,害怕家里人联系,每天只是打开看看信息,主要还是为了了解薇薇的行踪。薇薇正月初四就从贵州山中离开了,又与童教授一起去了云南西双版纳,从微博上看,她对那儿的风景近乎痴醉了。这也都是他罗甲成十分向往的地方,可他身上只有三百多块钱,在县城最差的小旅馆住一晚上,花去三十元,已经让他十分心疼了,何况是去更远更美的地方览胜。不过,薇薇去看什么地方,他都没有嫉妒心,不像朱豆豆和沈宁宁们,只要她能开心,他似乎也就很开心了。薇薇昨天在微博上说,明日她就可以回家了,罗甲成也急忙离开县城,回西京去了。
罗甲成回到学校的时候,有好多学生已经陆续来了,不过他们宿舍的那几个还都没到,从微博上看,朱豆豆已经离开家,开车去了少林寺。沈宁宁从三亚回来,又去了敦煌。他们都给网上传了照片,翁点点在少林寺拜佛的照片,还遭人恶搞,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拜的已不是佛,而是手托金元宝的朱豆豆,不过朱豆豆也被PS成了削了光脑袋、穿了袈裟的坐佛。罗甲成很是觉得快意地笑出了声。
童薇薇确实回来了,她只在微博上说了一句“我回来了”,就再没了消息。QQ也没开,罗甲成还在她的“我回来了”后,评论说“辛苦了”,但她也没有回,倒是孟续子不阴不阳地在他后边又跟着留下“呵呵”两字,就再无下文,什么意思?他对孟续子的阴阳怪气总是有些捉摸不透。
图书馆已经开门了,他早上睡够了,就去了图书馆。他想找一本小说看看,为了消遣,也是为了看能不能在图书馆遇见童薇薇。他发现,薇薇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当他走进图书馆一看,里面已经有好多人了,说明学校学习的神经始终在活跃着,即使节假日。
他要找的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他看见好多同学都在看,起码自己同宿舍的朱豆豆、沈宁宁,还有翁点点都看过。幸好还有一本没借出去,他拿到手上时,明显感到是翻阅得很烂的那种书了,并且中间有被撕掉的页码。他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看起这本烂书来。别人说得那么神奇的一本书,他却看不出丝毫的快意,主人公渡边与两个女孩儿之间的关系,好像与自己的生活,干系也不大。他在看时,也试图将其中的一个女孩与童薇薇联系起来,把渡边与自己链接起来,可几乎没有一点生活是相同的,那种淡淡的,略带苦涩的爱情忧伤,就始终不能袭上他的心头。晚上,他又从网上调出电影看了一遍,那种优美的风景、音乐和在他看来已是十分奢华的场面,与自己的生活也没多大关系,别说与两个女孩的感情纠葛,即使一个,自己也觉得是望尘莫及的。倒是伍佰那首经典的《挪威的森林》,听了还有一些感觉,那个感觉就是忧伤、痛苦,想宣泄,想跟着号叫一番:“只是心中的枷锁,该如何才能解脱……”他号叫得有点肆无忌惮,有点想流眼泪。晚上,他用一个通宵的时间,终于把书读完了,他没有像别人说起读这本书的激动感,他觉得就是一本很平常的书,一本有些小资情调的三角恋言情小说,与自己的生活很遥远,仅此而已。
这一天,他把手机一关,睡了个昏天黑地,中途起来,只啃了一个干馒头,又接着睡,天快黑的时候,姐姐来找他了,说爹娘让回去吃饭,他说已吃过了,咋都不想回去。他是怕回去,爹又唠叨卖树的事。他不想面对这些烦心事。
甲秀回去给爹娘编了个谎,说甲成的老师让甲成在帮忙查资料,回不来。爹就让娘把舍不得吃的那半只鸡,给甲成用洋芋片炒了,还拿了几个千层饼,让甲秀送了去。甲成吃着,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这个样子,也真是对不起爹娘这片苦心。白天睡颠倒觉了,晚上咋都没瞌睡,又翻看康德,看着看着,就又想起薇薇了,他觉得他是真的爱上薇薇了,如果过去还有些不敢确定的话,这个寒假,他觉得自己脑子里几乎只有一个童薇薇。连蔫驴蛊惑他卖紫薇树,在某种程度上讲,也是他希望改变自己,然后进一步取得追求薇薇的资格。当大家都在宿舍的时候,似乎有些思念还能转移,忍受,当宿舍只有自己一人的时候,这种相思,就让他痛苦得无法排解了。他甚至把枕头抱在怀里,感觉是抱住了童薇薇,并且在轻轻呼唤着,整整折腾了一夜。也就在这一夜,他突然发现,二十岁的青春,如果不克制自己,几乎什么都可能发生。
第二天在图书馆里,他竟然见到了薇薇,开始他还有些不好意思,想着自己昨夜的那些举动,突然有了一种羞耻感。薇薇还是那样落落大方,一个春节过得,好像更加楚楚动人了,那高高的鼻梁,微翘的嘴角和既自尊而又平和的眼神,使他老觉得像俄国的那幅叫《无名女郎》的油画,不过那幅油画好像画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妇,而薇薇今年跟自己一样,才刚二十岁。是那种骨子里的成熟感,让她跟同龄那些傻乎乎的女孩,有了根本的区别。他喜欢这种成熟美,那种咋咋呼呼、勾肩搭背、说三道四、挤眉弄眼的女孩,他从小学就看不惯见不得,他给她们起了个外号叫“花地瓜”,是山里的一种野菜瓜,既不好看也不好吃,山民是弄来喂猪的。
薇薇给他又带了一个纪念品,是用贵州山区里一种木头旋出来的笔筒,很朴拙,但很别致。他心里就激动得不行,觉得薇薇每次出去都要给自己带纪念品回来,这本身绝对是有意味的。意味着什么呢?他盯着薇薇娇嫩的手,他似乎只敢盯着薇薇的手,在想,又不敢下定义。昨天晚上那么坚定的一些想法,见了薇薇,几乎连正眼与她对视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了。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薇薇面前是有太强的自卑感,不像人家沈宁宁、朱豆豆,盯着薇薇看,能把她眼光杀伤,盯得她低下头去。薇薇问了他回家过年的情况,他胡编了一通,觉得卖树的事是不能给她说的。薇薇就把她去贵州和云南的事,绘声绘色地跟他聊了半天。他相信,他绝对是薇薇的一个好听众,因为薇薇是直说到没有任何新鲜话题了,他仍能兴趣盎然地撑着下巴,急不可待地等待下文。
跟薇薇一接上头,他就觉得眼前敞亮,陋室生辉,连寒风从阳台上刮进来,也似乎有了春天的气息。他随口哼出的歌声,也少了那些幽怨的色彩,无形中,竟然唱起了他过去最讨厌的《今儿真高兴》来,他觉得这首歌是那么肤浅做作,可今天自己竟然也轻浮得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一连两个晚上,他探索出了一种可以称作“罗氏抽筋舞”的东西,抽得肌肉酸痛,骨节“寸断”,然后才躺上床呼呼大睡。
好日子不长,元宵节还没过,朱豆豆、沈宁宁、孟续子就回来了,好像他们是约过的,说回来,几乎在几个小时内就把宿舍占领了,留给罗甲成的,似乎又只有床宽一溜的窄小领地了。罗甲成很快调整自己,把主要活动场地,就又挪到教室和图书馆了。
朱豆豆一回来好像就有一股气似的,从话里听,主要是嫌谁在网上恶搞他和翁点点的照片,他开口一个“绝对是穷鬼干的”,闭口一个“活该做穷鬼,心理太阴暗,太龌龊么”。罗甲成开始听着,就是觉得不舒服,他想着朱豆豆总不会怀疑是他干的吧,他还不会这个技术呢。可有一天,他回来无意中听到,朱豆豆和孟续子正在争可能是谁干的。朱豆豆说:“这小子的可能性很大。”孟续子说:“不会不会,他还没这技术呢。”“哼,小子阴着呢,学了这损招,能给你说?”
孟续子说:“我咋觉得不是他呢。”“不是他,也是他们这号穷鬼下的黑手。”罗甲成一进房,他们就不说这事了。罗甲成也只好咬牙忍着,有些事只能沉默,要不然会越描越黑的,就像无意间踩入了泥潭,你越想挣脱,可能越陷越深,他已吃过这种亏了,他必须忍着。
就在开学的第一天,孟续子晚上在上网时,突然爆了个猛料,一下抓住沈宁宁说:“沈兄,这么大的事你能捏着瞒着,不够意思啊!”大家还不知是咋回事呢。孟续子就宣布,“在刚刚闭幕的人代会上,沈兄的家父,当选市长了。沈兄,弟兄们今天岂能饶你得过哇!”朱豆豆忽地从桌前蹦起来,一下就把沈宁宁从**拽下来说:“你还低调得好像跟没事一样,请客,立马走,今晚为沈兄一醉方休。”
罗甲成心里说不清是啥滋味,但也不得不起来,硬堆着笑脸,以示庆贺。
朱豆豆和孟续子到底把沈宁宁弄出去狂欢了半夜,罗甲成推说有点感冒,发烧,刚好这几天嗓子也确实有些咳嗽,大家也就没过分强求。难怪年前有那么多人来大献殷勤,真是无利不起早哇,罗甲成想。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这一夜,罗甲成感到特别冷,给被子上塌了棉衣、棉裤、毛衣、毛裤,还是冷。他又起来,用绳子把脚头被子捆扎起来,风好像还是朝进灌。他缩成了一团,几乎咳嗽了一整夜,好在宿舍只有他一人,在孤独地咳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