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罗天福自那天晚上被罗甲成从学校公寓宿舍气出来后,差点没吐出血来。那一刻他是彻底灰心了。他觉得罗甲成是真的没救了,是真真正正养了个冤孽。
甲秀一直把他送到学校门口的公交车上。他是强打着精神,强忍着屈辱,没有在女儿面前软瘫下来。甲秀坚持要把他送回家,他挡了。他把那只十分粗糙的手狠狠挥了一下说:“去把狗日的送走,让他赶快滚!”公交车门就关上了。当然,他不让甲秀送他,而让把“狗日的送走”的那句话,其实还是希望甲秀能去把罗甲成拢住。他嘴上说不管了,放弃了,让他滚,可实际上,又哪里能放弃得了呢?
罗天福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一头栽在**。淑惠急着问甲成怎么样了,罗天福没好气地说:“死了。”然后就再没说一句话。淑惠急得团团转,天寿媳妇、招弟,还有那两个婆娘,也都在屋里闷着,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许久,罗天福的电话来了信息,他的信息和电话,基本都是甲秀发的或打的。他想着今晚甲秀咋都会来个电话或信息的,打开一看,竟然是甲成的。罗甲成能这样给他来个信息,这在出走回来后还是第一次。罗天福先安顿大家都睡了,然后斜靠在**,独自一人把信息看了足有半个小时,他在分析每个字背后的含义。短信虽然只有三十九个字,但起码包含了这么两层意思:一是眼下绝不会跑了,要跑也不会偷着跑的;二是有觉得对不起这个没用的爹的地方,让自己别生气,还说要自己注意身体。要放在以前,罗天福都能感动得落下泪来,但现在,他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有重感冒后的咳嗽声。咳得重时,甚至感觉连心肺肚肠都能咳出来。他一边咳着,一边盯着那三十九个字的信息。直到把手机里的那点蓄电快耗完时,甲秀又来了一条信息说:“爹,放心吧,他不会跑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赶紧休息,晚安。”罗天福才慢慢溜下去闭上了眼睛。
淑惠给他背心放了一个暖水袋,又不停地给他搓着脚心。只有淑惠能感觉到,罗天福是真的身心困乏得只剩一口气了。她使了那么大的劲掐脚心,他都毫无感觉,好像整个身体都已经不是他的了。
自罗甲成出走后,罗天福的心思几乎没有一天是操心在打饼摊子上的。两个摊子,全凭淑惠和几个婆娘还有招弟撑持着。虽然也没多大进展,但还都能应付住家里的开销,吃喝刨过,一人一月也还能挣个七八百块钱,要放到塔云山,那是把命摊上也挖抓不回这多钱的。因此,家里的主梁再摇晃,整个房子还是没有摇散架。中途甚至连招弟都做好了树倒猢狲散的准备,但也总不甘心,抱着观望的态度,一天天到底还是熬过来了。当然,人心不稳也是明显的。罗天福其实心里也一直来回着,到底还打不打饼,儿子一旦不上这个学了,他再打这个饼的意义又是什么?就在昨天晚上罗甲成发来信息后,他虽然也感到了一种暂时的安宁,但要他大张旗鼓地像过去一样埋头拼命打饼,好像也还没那个劲头。罗甲成毕竟还在游移不定中,儿子就是自己的定盘星,儿子的事一旦不稳,他做啥也还都是恍恍惚惚的。熬更守夜把儿子守了这长时间,昨晚在受了儿子一顿咆哮后,总算落下了一句“我不会跑的,要跑也会告诉你们”的话,他觉得这话还是有点可信度的,儿子虽然有这毛病那毛病,可还从来没撒过谎。只要他暂时不走,一切就有救。第二天早上醒来,淑惠咋都不让他去打饼,说感冒这重,得喝些姜汤,好好在**用被子捂一两天。但罗天福哪能捂得住,还是蹬个三轮车出去采买去了。头晕得眼前老是几重影子,但他仍坚持着,买完了油、面,又去拉了一车焦炭回来,最后到底还是累倒了。
罗甲成回来这天,罗天福勉强能好一些,但还下不了地,感冒发烧倒是过去了,椎间盘又犯了毛病,翻身都要淑惠帮着。罗天福觉得自己浑身的零件好像都出了问题,睡在**心里越发乱汪汪的。
他没想到罗甲成大中午能跑回来,他还害怕儿子回来是要告诉他,他要走了,他心里先慌乱起来。看着儿子,不知该用啥表情好,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自己都能感到自己的表情特别尴尬。前几天淑惠还一直说,让甲秀把甲成叫回来吃顿饭。他心里倒是想得很,可嘴上偏说:“你犯贱呀,叫他回来做啥?不叫。”淑惠看他是真生气的样子,也就跟甲秀商量着,说再等一等,等他消了气再说。甲秀几次回来,他特别想知道甲成的情况,却始终装作不关心的样子,甲秀也就没好多说,直到走了他又唉声叹气的。没想到今天甲成是不请自到了。罗天福在等着,看他到底想说啥。他在想,如果狗日的一口说出来又要走咋办?他甚至都做好了准备,他要真的能说出这句话来,他就跟狗日的把命拼了算了。谁知罗甲成今天回来,啥话也不说,先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就站到床前,给他翻过身子,一点点在背上按摩起来。狗日的按得是那样有劲、用心、到位,舒服得罗天福就想哭。他就那样静静地趴着,把脸全都埋住,享受着儿子过电一般的生命传感。突然,他脑子又闪出一个念头,狗日的该不是以这种方式来告别的吧?他的肌肉一阵阵又紧绷绷地抽搐起来,罗甲成又把那抽搐起来的肌肉,一点点摩挲下去。
这时,淑惠回来了。刚甲成回来时,她在门口一遇见,就一路小跑着去集市上割了一斤多肉,还买了鸡翅和一些新鲜菜,今天中午是咋都得做一顿像样的饭,让这爷儿俩好好在一起坐坐了。她回到房里,见爷儿俩虽然一句话没有,但那种一个按摩一个享受的样子,一下就让她心里跟流出了蜜糖似的,别人没醉,她先醉了。她也不说一句话,就那样悄悄地切菜,炖肉,做饭。小房里,只有菜刀声和炒菜声弄出一片响动,那香气从屋里飘出了好远好远,正在大门口打饼的招弟把鼻子一吸一耸地说:“嗯,大姨把鸡翅闷到锅里了。”她天寿婶说:“你是狗鼻子呀,这灵的。”
这天中午,甲秀也被叫回来了,淑惠让所有在外面打饼的人也都先歇了生意,招呼大家安安生生吃了一顿饭。虽然甲成还是没说一句话,但那种气氛明显是让大家都感到舒服自在了。罗天福是被甲成从**背下来的,淑惠还弄了酒。甲成挨个给大家敬了一杯,并且特意给爹敬了三杯。罗天福把每一杯都喝得“嗞儿”的一声酒杯见底了。吃完饭,罗甲成又把爹背上床,然后帮着娘收拾完所有碗筷,还把房里卫生也打扫了一遍,就说,要去看一下东方雨老人。
甲成走后,一家人又有些慌乱起来,这一切好像都是要离别的样子。甲秀说不可能,她说甲成最近好像一切都安定下来了,没有任何要走的迹象。罗天福还真有些心上心下的,他躺在**,顺手摸到了放在床头的一枚一元硬币,悄悄在手边掷起来,他心里想着,正面是不走,反面是走。结果一看,是反面,他心里就咯噔一下,难道又要折腾起来了?可千万别应验了啊。
罗甲成从东方雨老人那里很快就回来了,回来后他才说了一句话:“爹,娘,我回学校去了,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得回去复习。”
罗天福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地瞪大了眼睛。淑惠急忙说:“你儿子说,他要回学校去看书呢,要考试了。”罗天福到底没好表现出激动的样子,尽量掩饰住内心的巨大喜悦,只是些微地点点头,点头的动作几乎都让人察觉不出来,看上去,仍是很平静地躺在那里。
甲成出门了,淑惠一巴掌拍在他脊背上,说:“你今天一回来,就把刚那句话说了,该有多好,看把你爹吓的,你再吓一回,你爹的老命就不在了。你个不省事的东西。”
罗甲成走了,甲秀也跟着走了。罗天福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淑惠说:“这下你就安心养病吧你。”一家人又都去打饼摊子上去了。
人全都走后,罗天福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也不去擦,就一任眼泪自由奔涌着。他再也躺不住了,他试着自己往地上站,竟然能站住,也能走几步了。
这天晚上,他给大家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是罗天福经过大半天思考,做了充分准备的,核心内容就是分析形势,理清思路,让大家明确方向,下一步路怎么走的问题。
也许是一种领导力的需要,罗天福这天晚上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像前几年当村支书的神情。尽管天很热,他还是给背上披了一件衣裳。他说得很慢,但每一句话都很有分量,连招弟都觉得这个会开得扎实,把她脑子反正是开明白了。招弟毕竟也是上过学的人,会后还开了一句玩笑说,大姨夫今晚开的是遵义会议。
罗天福讲了一个多小时的话,但没有任何人觉得时间长,他不仅实实在在摆了自己家里的情况,而且也分析了天寿媳妇周芙蓉家里的现状,还分析了那两个远房亲戚家里的情况,连招弟的一切也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终归一句话,就是这个饼还得打,并且得好好地打,因为截至目前,在座的所有人,还都找不下比打饼更好的来钱路。虽然最近一个时期,因甲成的事,还有那些匿名信的事,给打饼造成了很大的困难和损失,甚至个人月收入由一千多元,跌到了七八百元,但还是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想后退,那就是退回到塔云山去。反正在文庙村能开辟下这么几个摊子不容易,他觉得,目前还是得坚定不移地继续开辟打饼事业。罗天福也没有搞一言堂,讲完话后,让大家也充分发表了意见,大家的意见还真的很一致,谁也不想丢下这个现成饭碗,再去瞎子夹毡--胡扑(铺)。
运势来了,有时真是门板都扛不住。也就在罗天福开完会的第三天,那个到处张贴他匿名信的诬陷案告破了。原来就是文庙村另一家卖菜盒子的朱大头干的,他的菜盒子里还真下了大烟壳粉末,派出所把人带走了,这在文庙村震动很大,算是无形中给罗天福做了一次活广告。
罗天福的千层饼又火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