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杜溪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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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高第的单位离盐业公司不远,上下班路上,吴莎莎和孙高第经常遇上,一开始,她以为是偶然的路遇,可遇的太频繁,每次遇上,孙高第都要拦下她说几句话,还一副只消他一勾小拇指头,吴莎莎就会和他好的志在必得嘴脸。
吴莎莎就故意一次次地说杜沧海,以让孙高第明白,有杜沧海在,他没戏。
这孙高第当然知道,但他知道杜沧海喜欢的是丁胜男,也跟吴莎莎说。吴莎莎说知道,丁胜男是杜沧海的理想,不过谁都知道,理想嘛,多数是用来幻灭的,而她吴莎莎才是杜沧海实实在在的现实。
孙高第说:女孩子,还是当男人的理想比较幸福。
吴莎莎说:女人当自己理想的男人的现实,也不错。
孙高第理屈词穷,就问她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和丁胜男好?
吴莎莎说:你为什么和她好你自己知道,问我干嘛?
因为不喜欢孙高第的纨绔子弟作风,吴莎莎都懒得和他说话,何况他把杜沧海家害得不轻,下意识里,吴莎莎就觉得自己和孙高第的人生交集姿势,应该是相互对立的,所以,就算路上遇见孙高第,孙高第非要和她说话,她也不冷不热地透着并不加掩饰的嫌弃。
孙高第说:因为你是丁胜男的好朋友。
吴莎莎错愕地看着他,说:孙高第,能不能说点有意思的?
孙高第就带着伤感说:真的,我和她好是为了接近你。
吴莎莎就觉得荒唐极了,会不可思议地冷笑,说:好了,孙高第,我知道你什么人,不就丁胜男进去了,你感情空窗期了嘛。你还是找别人吧,我和沧海都快结婚了。
孙高第就急,一副恨不能指天赌咒发誓证明自己真心的样子。吴莎莎找个借口匆忙走开了。但孙高第依然不死心,还是经常在上下班路上故意遇见她。摩托车把上,不是别一把蔷薇就是一把月季花,非要送给她。有好几次,被吴莎莎同事看见了,还跟吴莎莎打趣,说孙高第挺浪漫的,可惜就是矮了点。
后来,吴莎莎实在让他纠缠得烦得不行了,就跟孙高第说咱俩谈谈吧。
孙高第以为她要答应了,高兴的要命,问去哪儿谈,吴莎莎说海大校园。孙高第知道海大校园,特别漂亮的院子,花花草草特别多,还有很多参天的古老大树,是青岛有名的恋爱圣地之一,就拍拍摩托车后座,要驮吴莎莎去,吴莎莎说不想让人看见,让他先去等着,她坐公交过去。
孙高第就欢天喜地去了。
吴莎莎过去的时候,孙高第已经买了汽水和各种零食等在一个大树下的石条凳上了,就径直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接过孙高第递过来的汽水喝了两口,问孙高第为什么追她追得这么执着。孙高第说因为觉得我们两个般配啊。
吴莎莎说:我觉得我和杜沧海才是真正的般配。
孙高第就嗤之以鼻地笑了一下,用轻蔑的口气说了声他?!好像杜沧海不过是在草地上蠕动的大肉虫子,而他是高天上的鸿鹄之鸟,对吴莎莎志在必得。
吴莎莎说: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孙高第说:因为我是孙高第啊。
吴莎莎说:因为你觉得你是住在火车站东的孙高第吧?你是不是觉得你们火车站东的男人看上我这个火车站西在大粪场旁边长大的女孩子,我就应该感恩戴德?我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借助你的力量赶紧把自己像拔萝卜一样从大粪场旁边拔出来,让你栽到火车站东的别墅院子里伪装成一棵漂亮的花花草草?
孙高第没想到吴莎莎口才这么好,惊诧得不行,说:看不出来啊,吴莎莎,你挺伶牙俐齿的。
吴莎莎说:你看不出来的还多着呢,我告诉你吧,孙高第,你别以为你是住火车站东的高干子弟你就了不起,在我眼里,你连杜沧海的一根汗毛都赶不上,你和丁胜男好之前我看不上你,你和丁胜男好了之后我还是看不上你,现在丁胜男因为你进去了,你又来找我,我更看不上你!
吴莎莎一口气说完这些,把手里的饮料瓶往石条凳子上一墩,转身铿锵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一字一顿地说:孙高第,你要真心喜欢我,就拜托你不要纠缠我,因为你无耻的样子让我很恶心!
孙高第坐在石条凳子上,像个无故被大人骂了一顿的孩子,满脸都是受伤地看着她,说:吴莎莎,你怎么会这么想?
吴莎莎说:我一直这么想,每次被你搭讪我都忍着恶心,以后我不想忍了!
回家的时候,走到胡同口,看见杜沧海在前面,不知为什么眼睛就润润的,想哭,喊了他一声。杜沧海回头,见是她,笑着说:下班了啊?
吴莎莎点点头。
杜沧海站住,等了她一会,两人一起往家走。杜沧海感觉到吴莎莎有话要说,就笑着说最近有什么新鲜见闻,让她说来听听。
吴莎莎鼓足了勇气,说:杜沧海,有人追我。
杜沧海侧脸看着她,使劲哈了一声,好像很为她开心的样子,说:你喜欢他吗?
吴莎莎心里失落得稀里哗啦的,她本以为自己这么说了,杜沧海会很吃惊,问追她的那个人是谁,或者表示很生气,可是他没有,居然问她喜不喜欢那个人!她就哭了。杜沧海不知道她为什么哭,说:怎么了?你不喜欢他啊?
吴莎莎就哭着跑了,边跑边大声说:我特别讨厌他!
杜沧海就冲她背影大声说:那也不用哭啊,离他远点不就行了!
说完这句话,心里也空空落落的。吃饭的时候也没精打彩。杜溪问他怎么了。杜沧海说没怎么。杜溪说他别撒谎了。杜沧海说我有什么谎好撒的,就碰在胡同口碰见吴莎莎了,她说有人追她,挺讨厌的,哭着跑了。
杜溪说这样啊,问当时情形。杜沧海说了。杜溪就抿着嘴笑,说真是榆木疙瘩,然后拍拍杜沧海的肩,说:老弟,她这么说,是试探你呢,结果呢,你反应很让她失望,她才哭着跑了。
杜沧海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说:不会吧。
杜溪就哼哼地笑,说:不信你等着看,吴莎莎早晚有绷不住的时候,就主动进攻了。
2
一连几天,杜沧海家院门外经常有人溜达过来溜达过去,探头探脑地看杜沧海家,把杜建成和赵桂荣吓要命,其一是怕杜沧海在外面得罪了人,人家寻仇寻到家门口了,其二是一吊铺钱也怕人惦记着。
让父母说的,杜沧海也有点紧张,可留意了一下,就嗤之以鼻地笑了,全认识,即墨路上的同行。就跟杜建成他们说了,没什么可怕的,估计是盯着他什么时候走,想尾随他去进货的。
即墨路上的商贩就这样,见谁家上了硬货,知道打听不出进货点来,就会盯着货主的动向,一路尾随,找到进货点。
说真的,进电子表的成本虽然高,可利润也高得让人咂舌,东西又小,也好带,杜沧海不想这么快就让电子表在即墨路滥了街,就不想让这帮人跟着去。
可如果他去火车站排队买票,他们肯定会尾随盯梢,说不准还能从售票员那儿问出来他去哪儿。想来想去,就想出了一办法,杜溪卖票的5路电车的终点站之一是火车站,杜沧海让她下班别回家,直接去火车站排队给他和大狮子买了票,等走的时候,他们分别在火车站碰头就行。
那天,杜沧海走,一点也不像要出远门的样子,好像只是去商店买包烟,边往外走还边说:妈,晚上饺子包芸豆馅的吧,韭菜馅的我吃着烧心。
出门前和赵桂荣演练过了,赵桂荣应答得很自然,端着一盆水,趔趄着出来,嘴里还一边应一边喊:早点回来啊,饺子不等人。
杜沧海笑嘻嘻地说了声好,就出门了。门外候着的几个人,也听见了,当他真是出去干点什么一会儿回来,也没上心,杜沧海一溜小跑就去了火车站,和大狮子接上头,直奔广州。
就这样,两人和那些要跟他们一起去进货的人斗智斗勇了半年多,直到有天晚上,大狮子送杜溪到家以后,在回自己家路上,被人揍了。
自从接下杜沧海给他的任务,大狮子只要在青岛,只要是杜溪上晚班,不管刮风下雨,他都会去接她收车,把她送到家,自己再回去。
听说大狮子让人揍了,还揍得不轻,左手拇指骨头都让人踩碎了。杜沧海忙往医院跑,大狮子的拇指已经上好了夹板,包得一层一层的,像白色的螃蟹钳子。杜沧海问他是不是得罪人了才被揍成这样。大狮子说没有。
杜沧海问那是为什么。大狮子说他们问电子表是从哪儿进的货,他不说,他们就下了狠手。杜溪也来了,见他被人打成这样,气得都哭了,说:你告诉他们不就行了。
大狮子说:凭什么?
杜沧海虽然也气,可一想这些人盯他们盯了半年了,愣是一点动向都盯不出来,难免气急败坏,就安慰安慰大狮子,说:你也真是够财迷的,你告诉他们不就行了?大不了滥市了咱卖别的。
但大狮子不舍得,整条即墨路上他们家的电子表是独一份啊。虽然他和杜沧海都进货,但他们从来不进同样的款式,价格也不一样,所以相互也就形不成竞争,生意好得不得了,哪儿舍得撒手让别人分?杜沧海就说他死心眼,即墨路上卖的东西,哪一样不是从独一份开始的?可哪个独一份能把即墨路的天下一直独霸着?到头来还不都成了遍地开花?
大狮子说这要是钱少本低的小物件,不等打捱到身上他就说了,可电子表的利润实在是太丰厚了,又是杜沧海豁上差点把命拉没了才找上的道,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们得了手,心里不甘得很。
说叨了半天,杜沧海说以后不管谁来问电子表是打哪儿进的,都实话实说,大狮子还要嘴犟,被杜溪瞪了一眼,说再好挣的钱也没命要紧。大狮子就闭了嘴。
杜沧海突然觉得哪儿不对头,就去看杜溪。杜溪让他看得不好意思,就跟大狮子说和人打架打的,身上的衣服都不知在地上滚了多少个滚了,让他赶紧回家换身干净衣服。除了杜沧海,刚才还横了吧唧的大狮子,像个听话的孩子,乖乖起身跟着杜溪往外走。
看着两人消失在城市夜色深处的背影,杜沧海就更觉得不对劲了,回了家,特意没睡,等杜溪进门,就说:姐,咱出去聊两句。
杜溪不情愿,说:有什么事在家说行了,天暖和了,外面都有蚊子了。
杜沧海见父母都眼巴巴看着他和杜溪,也不吭声,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说:我在院里等你。
赵桂荣觉得有事,把手里的毛线球放下,又摘下杜建成手上的毛线圈,往门口扬了扬下巴。杜溪看出了他们是想跟出去听个究竟,忙说:没事,就大狮子让人打了,沧海怕你们知道了跟着操心,叫我出去说两句。
赵桂荣这才哦了一声,好像真的信了。
安抚下二老,杜溪匆忙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赵桂荣还是觉得不对,想跟出去,杜建成拽了她一把,说:既然孩子不想让咱知道,你出去了也白搭。
杜沧海站在院子的中央,环视着四周,静悄悄的,只偶尔谁家传出了电视机里的声音,不由得感慨,才几年而已,就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了。
杜溪从家里出来,看见他,似乎有点打怵。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杜溪比自己大两岁,可杜沧海总觉得其实她是妹妹。
杜溪磨蹭着走到他身边,却并没站下,而是加快脚步出了院子,杜沧海心里的咯噔就更响了,因为杜溪这个举动,是做好了他会发火又不想让街坊邻居听见的准备。
杜沧海跟出去,就见杜溪一直走到胡同口才站住。等他到了跟前,不等他开口,就直接说道:我要和杨松林结婚。
杜沧海一愣,说:杨松林?谁是杨松林?
大狮子。大狮子真名叫杨松林。
杜沧海就觉得胸膛口砰地一声,要炸,说:他缠磨你了?
我喜欢他缠磨。杜溪耷拉着眼皮,一副随便你说什么我都要执拗到底的样子。
杜沧海竭力压着将要从喉咙里喷薄而出的怒火说:他进去过你知不知道?
杜溪说:知道,又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就是打人打狠了点。
他坐过牢!是刑满释放的犯人!
我知道。
知道你还和他好?!
他对我好。
咱爸妈知道不知道?
杜溪两手的手指相互捏着,交叉在小腹前,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地摇晃着身子,不说话。
咱家!杜沧海指指家的方向:虽然没出什么显赫人物,可也一个个正南正北的,没一个歪歪的,你是不是成心想把咱爸妈气死?!
杜溪也生气了:杜沧海,你什么口气?还拿我当你姐吗?松林进去过怎么了?他刑满释放就是改造好了,就算他不改造我也不觉得他哪儿不好,就你?不就挣点破钱吗?有什么资格歧视他?!
杜沧海让她说得也哑然了,是啊,他为什么要歧视大狮子,整条即墨路上,他最信任的人,除了夏敬国就是大狮子,可为什么大狮子和他的姐姐谈恋爱他就会愤怒成这样?
杜沧海突然茫然,但这茫然并未消弭他对大狮子的愤怒,原本,他是本着信任的原则,让大狮子是保护杜溪的,他可倒好,愣就给监守自盗了!
杜沧海越想越气,觉得大狮子把他耍了,姐姐都要跟他结婚了,他还把自己瞒得滴水不漏,就噌噌地往大狮子家走。杜溪猜到他要去干什么,追上去说:杜沧海!你要干什么?
杜沧海一声不响地往前走,他个子高,步也大,几步就把杜溪甩在了后面,杜溪一溜小跑地追上来,从背后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腰,使劲地往后拽,却怎么也拽不住。
杜家姊妹四个,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奇怪的是三个儿子整齐划一的高而帅,唯独杜溪,和他们简直就不是同一父母生的,个子不高,小巧玲珑的,皮肤虽然白皙但算不上漂亮,最大的优点是看上去喜相。
那天晚上,杜溪从背后吊在杜沧海腰上,杜沧海就像个腰后面掉了只赖皮小猴子的大公猴,步履艰难地往大狮子家跋涉,走出去一百来步,真累了,就站在路边气喘吁吁地说:姐姐,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杜溪说:不行,除了杨松林我谁都不嫁。
他到底哪里好?你跟我说,我给小子削残了!
杜溪说:他对我好。
杜沧海就没办法了,杜溪还像只灵巧的猴子,吊在他后腰上,口气却威武得很:杜沧海,你给我回家!
杜沧海站着不动,姐弟两个僵在青白的月光下,谁也不认输。
杜溪说:你答应我不欺负大狮子。
杜沧海没法答应,答应,就是认下了大狮子这个姐夫,大狮子可以和他做生意可以和他做兄弟,他可以百分之百信任他,但是,他就是不能娶杜溪。
杜溪问了很多个为什么,他一个也答不上来。当然,不是浑然不知答案是什么,而是,那些能说出口的答案,会在出口前的瞬间让他倍感羞惭。这些理由,彰显得不是大狮子对杜溪的多么不配,而是他的低级和市侩,就像拿自己当家庭经济支柱的郭俐美,周末一家三口过来,吃吃拿拿不说,优越感很是爆棚,同样是凭劳动挣钱,就好像他们的钱是坐在高贵的国王宝座上,别人用金托盘毕恭毕敬呈上来的,而杜沧海在即墨路虽然挣得多,却是在泥水汤里打着滚哀求来的,再多都透着肮脏和下贱。所以,回家只要看见杜长江一家三口在,杜沧海就会找理由转身就走。久了,郭俐美看出了门道,挺不是味的,趁他还没出门,阴阳怪气地打趣说老三,怎么?有钱就不和我们这些穷人坐一桌吃饭了?每次,见杜沧海被她弄得讪讪的,都是杜溪给打圆场,顺手编个借口让杜沧海走。事后,杜沧海会愤怒于郭俐美的市侩和对他的看低,可现在,他对大狮子所持的,还不是和郭俐美看他一样的心理么?
尽管他已在心里抽了自己无数个嘴巴,可认下大狮子这姐夫,他做不到,现在他就一个想法——把大狮子按在地上暴揍一顿。
赵桂荣越想越觉得这里面有事,躺下了又爬起来,打着手电筒上街找,老远,就看见姐弟俩在胡同口外站着,就喊了一嗓子。
杜沧海回头张望了一眼,压低嗓门说:你怎么跟爸妈交待?
是说,不是交待。杜溪说:犯罪才叫交待。
也不管杜沧海,杜溪转身往家走,边走边说:你要不想爸妈生气,就别搅局。说完,站定了,回头,嘴角翘起一抹似笑非笑道:我怀孕了。不等错愕的杜沧海做出任何反应,又飞快说道:别说我给老杜家丢人,二嫂结婚的时候,都显怀了,我看咱爸妈不但没说三道四,还庆幸得很。这做人呢,真要讲原则,就一视同仁,别两面三刀,二嫂未婚先孕对咱家有利的,你们就怎么都行。我未婚先孕不方便你们拦我和大狮子,就拿道德的大棒一顿乱敲,流氓才那样。
杜沧海什么也没说,快步走了,赵桂荣狐疑地看着他们,问他们大半夜的絮叨什么呢?还背人。
杜沧海看看杜溪。
杜溪也看看杜沧海,突然就笑了,很顽皮,全然不是刚才那个跟杜沧海耍赖使横的杜溪。她挎上赵桂荣的胳膊,簇拥着她往家走,边走边说:沧海担心我嫁不出去呢。说完,回头,深深看杜沧海一眼,示意他不要插嘴,自己继续说:沧海的意思是我都二十六周岁了,该谈个对象考虑结婚的事了,要不然就成老姑娘了。
赵桂荣也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可不,一天到晚没个大人样子,哪儿像个大姑娘。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赵桂荣还真舍不得杜溪这就找对象结婚嫁出去,家里三个儿子一个丈夫四个大男人,虽然都对她不错,可终究是男人,不如女儿细腻贴心,有些话是不能说也说不得的。有杜溪在身边,她就觉得这日子温润得很熨帖。可不知不觉的,杜溪就二十六岁了,她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走,她这当妈的要再这么贪恋着不舍得她出门,怕是真要耽误了她了。就怅然说这些年杜沧海走南闯北见了些世面,看得就是比旁人长远。说着回头,跟杜沧海说:有合适的给你姐留意着点。
杜沧海嗯了一声。
杜溪飞快说:妈,他都替我看好人了。
杜沧海大吃一惊,说:姐!
杜溪说:怎么了?刚才还急三火四地拉着我出来说呢,这会又不承认呢了?真是的。说着,晃着赵桂荣的胳膊撒娇:妈,沧海是怕您和我爸不高兴,就把我拽出来商量商量这事怎么跟你们说。
杜沧海心想坏了坏了,姐姐这是铁了心要把她和大狮子的事往自己身上扣,让自己成罪魁祸首,而且父母也绝对会信,因为大狮子是他的人啊,除了没血缘关系,他们俩的感情不输杜天河和杜长江。
杜沧海急急说:妈,您别听我姐瞎说。
杜溪也不甘示弱:说怎么成我瞎说了,不是你天天让大狮子去接我下晚班的?
赵桂荣明白点了:就那个卷毛?
杜溪嗯了一声。
赵桂荣斩钉截铁说:不行!站住了,严肃地盯着姐弟俩:这事到这儿打住,回去别跟你爸说!说着,又不满地剜了杜沧海一眼:你跟他好归你跟他好!别什么人都往咱家划拉!
杜沧海得意地看了杜溪一眼,偷偷笑了,嘴里应着道:成,妈,咱家事,你说了算。
杜溪不干了,一下子拦在杜沧海跟前,撅着嘴说:杜沧海!你始乱终弃。
杜沧海都让她给说笑了,说:姐,咱用词讲究点行不行?要用始乱终弃你也得用在大狮子身上,怎么一杆子戳到我这儿了?
杜溪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哭着说:还不是你?你把我和大狮子撮合到一块就不管了,咱妈又不同意,我……你让我怎么办?
赵桂荣也觉得就算杜溪和大狮子有事,也是杜沧海的责任,大狮子是他哥们啊,前阵他还沾沾自喜地在饭桌上跟杜溪表功,说有大狮子在,让她尽管安心上下班,没人敢怎么着她,搞了半天,他这是引狼入室啊,就抬手打了杜沧海一下,说:都怪你!没你在中间撺掇,大狮子能黏糊上你姐?!
被杜溪略施小计给栽到坑里去了,杜沧海也恼得很,说妈,你别光听我姐的,是我让大狮子去接她下班没错,可那会不是写诗的疯子整天纠缠她吗,可谁能想到他俩能搅一块去,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说完,看了杜溪一眼:妈,我态度和您一样,坚决反对这门婚事!
反对也没用!杜溪破釜沉舟地看着赵桂荣:我怀孕了!
冷冷的月辉下,赵桂荣张着大大的嘴巴,半天没合上,拿手一捂,就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地说道:老天爷呀,老杜家的天要塌。
杜溪飞快地说:我嫂子结婚的时候怀都显了天也没塌,凭什么我怀孕了天就要塌?我有那么大威力嘛我?
赵桂荣一手捂着嘴呜咽一手去打杜溪,边打边说:没羞没臊!我让你没羞没臊,等回家看你爸不扒了你的皮!
杜溪躲闪着,转身就走,说既然家里容不下她了,她去找大狮子行了,反正大狮子一家拿她当宝呢。
事实也真是这样的,因为曾经进去过,大狮子在家不怎么招人待见,尤其是他的哥哥和姐姐,谈恋爱那会,都恨不能家里没大狮子这个弟弟。父母也羞于在人前提起他这儿子,活脱他就成了全家人脸上的一块黑胎记,个个恨不能先拿去而后快。可后来他跟着杜沧海赚了钱,不仅给家里置办了冰箱和电视机,还给哥哥和姐姐买了,让哥哥在丈母娘家、姐姐在婆家,都特有面子。人有了面子,腰就直了,过后回念起这面子的来由,当然也不会狼心狗肺地忘了他这弟弟。所以,随着大狮子挣的钱越来越多,他在家里的地位,也被一张人民币一张人民币地垫了起来,尤其是当他把杜溪这个在正经国营单位上班的漂亮姑娘领回家,他爸妈突然觉得,儿子坐的那两年不是牢,而是去镀了一层金,现在,是金光闪闪地回来往他们脸上打光了。于是,他们不仅改变了对大狮子的态度,对杜溪也好得要命。杜溪去他们家,从来都是好言好语地恭维着,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因为她的弟弟就是他们儿子的大救星啊,要不是杜沧海,哪儿有他们儿子的今天?这是大狮子亲口和他们说的,所以,既然享了儿子的福,这个情,他们一定要领,要记在杜溪身上。
见杜溪真的要去大狮子家,赵桂荣就更急了,忙让杜沧海拦下她,然后,就跟个含辛茹苦的老母亲死死抱住随时要离家出走的逆子一样抱着杜溪呜呜地哭。
是的,除了呜呜地哭,赵桂荣毫无办法,因为她太了解杜溪,早就被家里的四个男人惯坏了,想摘星星就没人给月亮啊,结果呢,造就了她想往东就没人能把她领到西面去的倔强。
就这样,杜溪成功地把他们绑架成了自己的战友,联合起来,一起对付杜建成。如果他反对的话。
杜建成果然反对,但他反对的方式,是对杜沧海下手。
这天晚上,杜沧海一进门,迎面一个马扎就飞了过来,不偏不移砸在鼻梁上。
血流如注。
杜沧海的鼻梁被亲爸一马扎给砸断了。他仰面躺在治疗椅上,看大狮子像个一门心思要讨他欢心的太监似的转来转去,杜沧海就恨不能踹他一脚。
就算杜建成再不同意杜溪和大狮子的婚事,在这个家里,也成了好汉难敌众拳。
3
杜天河大学毕业了,分在一家文化单位,很受领导器重,也是因为杜溪的婚事,杜天河,不,不仅仅是杜天河,除了杜溪之外的全家人,都对杜沧海有意见,连挺着大肚子过门的郭俐美都在家庭会议上指手画脚,说就凭杜溪的人才,要不是杜沧海她怎么可能嫁给大狮子这种社会小混混?她甚至怀疑,杜沧海是为了让大狮子永远做他的狗腿子而故意把亲姐姐搭上去的。为这,顶着一鼻子白纱布,活像戏剧里的小丑似的杜沧海和郭俐美差点掀了桌子。郭俐美也不示弱。说:杜沧海你别以为你挣了一吊铺钱就有本事了,有你难看的那一天!
赵桂荣不高兴了,觉得郭俐美这话里有诅咒的成分,就说:小郭你要说看不好小杨就直接说看不好小杨,这事也不能都怨沧海,杜溪又不是三岁两岁孩子,沧海让她跟谁她就跟谁了?
郭俐美嗤之以鼻,说烈女还怕缠缠男。意思是杜溪再有主见,也架不住大狮子死皮赖脸的纠缠,缠来缠去把不住裤腰带,怀了人家的种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
杜建成觉得这话难听,硌耳朵眼,起身出去了。
郭俐美这么说杜溪,赵桂荣脸上也挂不住,就讪讪说:小郭,当初你也是挺着肚子进的门,和杜溪就谁也别说谁了。
郭俐美被人揭了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挂不住,一把抓过杜甫就打,边打边说:我叫你来的不是时候!叫你来的不是时候!
杜甫本来自己玩好好的,冷丁被抓过来打了一顿,就懵了,张嘴大哭,杜长江忙一把拉过儿子揽在怀里,说:你拿孩子撒什么气?
杜沧海虽然也心疼侄子,但在心里,却冲母亲竖起了大拇指。
郭俐美啐了杜长江一口,说:杜长江,你看着没?你们老杜家长枪短棍地冲你老婆来了,亏你还数落我?你良心让狗吃了你?!儿子是自己个儿在我肚子生根发芽的?
已经习惯了端干部架子的杜长江让郭俐美抢白了几句,就觉得自己好容易提升起来的形象,又被拖到阴沟里去了,就很生气,吭吭了几下嗓子,见还是没震住郭俐美,就吼道:郭俐美,有帐回家再算!
郭俐美胀红着脸,一把抓起包就往外走,边走边大声说:是我没脸没皮,非要进你们老杜家的门!杜长江,你要是个有骨气的,这就和我离了娶个要脸要皮的!
赵桂荣也自觉刚才话重了,忙一把拉住了她的包,虎着脸说:瞧瞧你这身本事,我为啥说你?还不你自己惹的?真是的,我要不敲打敲打你,往后你是不是得天天拿杜溪的肚子说事?就杜溪那脾气,咱家还有安生日子过?
郭俐美挣脱了赵桂荣的手,气冲冲回娘家了。
没一会,郭俐军来了,因为杜沧海的一竹竿,本来有望进百货公司的郭俐军只能去了造纸厂。造纸厂在胜利桥,散发出来的臭味,隔好几里就能闻见,天天被这臭味熏着,郭俐军心情坏得很,一想起杜家就牙根痒,尤其是杜沧海,每当痛恨造纸厂的时候,他都恨不能把杜沧海抓过来暴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郭俐军进门就把赵桂荣的脏水桶踢翻了,脏乱腥臭地淌了一屋,把赵桂荣吓了一跳,说:小郭你这干什么?
郭俐军指着赵桂荣的鼻子说道:你们欺负我姐不是?我问你!我姐挺着肚子嫁过来的不假,可我姐怀的是不是你们老杜家的种?你们要能说出半个不字,我这就领我外甥去派出所改姓,我他妈让他姓郭!
郭俐美从家里哭闹着走了之后,杜沧海就去即墨路忙了。因为要去书店买书,杜天河和他一起走的,家里只剩了杜建成老两口和杜溪。
杜溪年轻气盛,见郭俐军跟赵桂荣来横的,也不干了,从**抄起鸡毛掸子比划着说:郭俐军,你这跟我妈说话呢!知不知道?我妈是你长辈,把你的脏手从我妈跟前拿走,要不然我给你敲断!
郭俐军脾气跟他妈有点像,欺负起比他弱的来,比谁都嚣张,真来个比他狠的,马上就蔫了。能一进门这么嚣张,是因为在胡同口看见杜沧海哥俩上了公交车走了,晓得一时半会不会有人回来治他。
可他没想到身材娇小的杜溪会这么横,更要命的是大狮子来了。因为昨天就听杜沧海说了,因为他和杜溪的事家里今天要召开家庭会议。大狮子知道这会一开,肯定没杜溪的好果子吃,就想帮她分担点,也算主动争取宽大处理,就光着脊梁,背上绑了根拖把杆来了,本想进门就给二老跪下负荆请罪,让二老高抬贵手成全他和杜溪,没成想家庭会议让郭俐美提前闹腾散了,正好碰上郭俐军在耍横。顿时,大狮子眼就亮了,简直天赐良机啊,若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所以,他二话不说,噌地一下,从背上抽下了拖把杆,照着郭俐军的小腿就扫了过去。
郭俐军应声倒地,两手抱着小腿,在地上滚来滚去地大呼小叫,喊得活像腿骨被人敲成了两截,可把杜建成两口子给吓坏了。
大狮子没想到郭俐军这么没不禁打,原本还想大战上几个回合,在未来岳父母跟前好好表现表现,可一拖把杆下去,战斗就结束了,觉得没劲,就踢了郭俐军一脚,说:起来吧,别装了,打人我有经验,让你疼,可伤不着你骨头动不着你筋的。
这一幕太突然,杜建成有点缓不过神来。自从杜溪说怀了大狮子的孩子,非要嫁给他不可,杜建成就憋了肚子闷气,想哪天见着大狮子,非揍他个狠的不可。可在今天这场合下,他要真动手揍大狮子,会让郭俐军瞧了笑话去不说,说不准郭俐军也会趁机帮他搭把手,痛揍大狮子。
是,他是想揍大狮子,但是,那是他揍,别人插了手,就是欺负他们家人。因为,尽管一万个不情愿,杜溪已用肚子里的孩子绑架了全家,大狮子这女婿是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所以,他虎着一张铁板一样的脸,冷眼看着,看郭俐军从地上坐起来,抚摸着他被打疼的小腿哭着说我姐姐那是让杜长江欺负了,才挺着肚子进的你们家,你们还拿这事挤兑她,你们赚了便宜卖着乖,你们!你们这是欺负人!
其实,从郭俐美哭着走了那会,赵桂荣就懊悔得要命,懊悔自己不该为了护闺女当着全家的面揭郭俐美的短。在这家里,杜溪是自家人,怎么打脸,都不见外也不记仇,可郭俐美不行,没血缘从中连着,再热乎也是客情,伤面子的话,不能随便说。想到这,赵桂荣就想给郭俐美个台阶下,去扶郭俐军起来,说都是她不好,一急之下,把话说重了。
打闹没有胜算,郭俐军也不傻,就借坡下驴,借着赵桂荣手上的劲站了起来,又坐到她递过来的凳子上,说因为这事,他妈在家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赵桂荣就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嘴巴说我这张嘴啊!说着,就拿眼去剜杜溪,厉声道:都是让你气的!
服软的话,杜建成不愿意说,也不会说,更不愿意看赵桂荣跟一个晚辈服软,没面子,起身,背着手往外走,大狮子追上去喊了声爸。杜建成回头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说真的,就冲大狮子给郭俐军小腿上既疼又没真伤着他的一拖把杆,这女婿,他打算认下了,要不然,他都不敢想郭俐军会闹成什么样。
走着走着,杜建成叹了口气,在心里说,就这样了。
4
杜溪嫁给了大狮子。在这一年的春末。
婚礼是在大狮子家的院子里办的,从外面请了厨师,又东家凑西家借地凑了十张桌子,摆了一院子。
新郎新娘要敬酒前,杜溪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大狮子有点紧张,说什么故事非要在婚礼上讲?杜溪说你和我的故事啊。大狮子就嘿嘿地笑着挠了挠鬓角,满脸满眼都是幸福的样子。
杜溪就冲家人那一桌酒席深深鞠了一个躬,说:爸,妈,哥,今天我要给你们道个歉,为了让你们同意我们的婚事,我撒谎了。说到这里,她回头看着大狮子,满眼柔情地继续说道:其实我没怀孕,从正式谈恋爱到现在,大狮子碰都没碰我一下,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意我嫁给他,为了逼你们答应,我要和他生米做成熟饭,等我怀孕了再跟你们逼婚,可他不干,说你们就我这么一闺女,万一你们死活不同意,非要把我们拆散了,如果他对我那样了,会会影响我以后的人生。爸,妈,就因为他这句话,我铁了心了,这辈子,除了大狮子我谁也不嫁……
说着说着,杜溪就哽咽了,赵桂荣的眼角也湿润了。杜沧海递给她餐巾纸时余光看见了杜天河,他怔怔的,有些失神,就猜是婚礼的气氛让他想起米小粟了,如果不是因为闯了那场祸,他们早就结婚有孩子了,就很愧疚,就叫了声哥。
杜天河歪头看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笑笑,冲他举了举酒杯。
杜沧海说:哥,要是放不下小粟姐,就去找她吧,别这么僵着,两人都苦。
杜天河黯然说:她结婚了。
杜沧海一怔,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杜天河说大三的时候给她写过几封信,她都没拆。
见杜沧海很莫名其妙,就笑笑,说米小樱回娘家看见的,好几封我的信,都在她房间的梳妆台上放着,拆都没拆,米小樱就给我回了封信,说小粟谈了个男朋友,是部队上的,快结婚了。
杜沧海说:是啊,也不能怪她,都三十岁了。
杜天河点点头,过了一会又说因为毕业分配没回纺织机械厂,厂里催着他腾房子,他愁该怎么跟杜长江两口子说,怕被误会成是撵他们。
杜沧海说:你要不好开口就我说。
杜天河摆了摆手,说:机械厂那边,我先拖着,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跟局里申请单身宿舍,申请好了,就让他们搬过去。
杜沧海说:能行吗?
杜天河沉吟一会说:我努力吧,从明天开始我住局里。
杜沧海说:单位是上班的地方,哪儿能住人?
杜天河说没事,他们办公室有张老式三人沙发,单位里谁家来了客人睡不开,都会去凑合一两晚上,他呢,只要局里不给分宿舍,他就在沙发上安营扎寨了。
杜沧海就明白了,杜天河睡办公室是为了逼着单位快点给分宿舍。据说,为了跟单位要房子,大伙是什么手段都用,只有你想不到的,没用不上的。就替杜天河难过,耍赖皮这事,单位里跑业务的、干保管的、干会计的、打字的、下车间的,都能用,被逼到份上了嘛,杜沧海也不会觉得怎么着,可杜天河是名牌大学毕业生,虽然他不吵不闹,还文质彬彬的,也要以盘踞在办公室沙发上这种耍赖的方式要房子,杜沧海就觉得那些书白读了,有损体面,就说咱不能换个办法?
杜天河侧脸看着他,问:换什么办法?
杜沧海竟一时无语。
杜天河说他对桌的老赵,老牌大学生,申请打了快十年了,局里没房子给,最后,他不得不让媳妇把孩子生在了办公室,局里走廊上整天晾着尿布摆着尿桶,还充斥着新生婴儿的啼哭,局领导这才给他分了两间阁楼。
杜沧海错愕,原来文化单位,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阳春白雪里透着贵气,也要放赖使横才能谋到一条舒服点的活路,突然就寥落得很。
大狮子和杜溪挨桌敬酒。杜沧海不喝酒,正东张西望着想避过去,就见有个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他愣了一下,想,谁呢?新婚大喜的日子,可别闹幺蛾子,就起了身,走到门口一看,竟是何春熙!
杜天河去上海读书以后,何春熙就再没到家里去过,他也问过杜天河。杜天河说他把话说清楚了,她虽说要等,可能也就说说而已,四年呢,哪个女人的青春经得起四年的等待?
杜沧海叫了声春熙姐,问她怎么在这儿。
何春熙说,她家住大狮子家后面胡同,早就听说大狮子的女朋友姓杜,哥哥在上海读名牌大学,弟弟在即墨路做买卖,她猜可能是杜溪,刚才路过,看见门口贴着大红喜字,一问,才知道今天大狮子结婚,就想看看,新娘子到底是不是杜溪。
杜沧海请她进去坐,何春熙说不了,她没准备,不能空着手参加别人的婚礼。正说着,杜天河也出来了,喝酒喝得满脸通红,步履踉跄,扶着门垛才站住了。杜沧海知道他肯定被人灌了不少酒,山东半岛有个陋习,婚礼这天,男方家的亲戚,会一哄而上,不把来送亲的娘家哥哥弟弟灌醉不罢休,俗称灌舅子头,很有给女方娘家下马威的意味,意思是男方家势力也不弱,别仗着娘家有几个兄弟撑腰就想骑到男人脖子上!
杜沧海叫了一声哥,然后说春熙姐在。
杜天河晃了几下脑袋,看着何春熙,突然璀璨地笑了,说小何啊,你也结婚了吧?
何春熙怔怔看着他,有点难过,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走了。杜天河醉醺醺问杜沧海怎么回事。杜沧海说我怎么知道?杜天河就追了几步,喊了声小何。何春熙就站住了,满眼是泪地看着他,杜天河就踉踉跄跄地过去了。杜沧海摇摇头,回了院子。
半夜了,还没见杜天河回,赵桂荣急了,催着杜沧海去找。
杜沧海就去大狮子家问了何春熙家的门牌号,敲开门,就见何春熙和父母正一脸严肃地说着什么,何春熙的眼红红的。杜沧海见杜天河没在,自觉造次,就问何春熙知不知道杜天河哪儿去了。
何春熙指了指里面房间,杜沧海这才从敞开的门缝里看见杜天河斜躺在**,睡得鼾声四起。何春熙说你哥醉了,进门扎**就睡了。
杜沧海说他可真会找地方睡,说着,就要去喊他起来,被何春熙拦住了,她说喝醉了的人,最好让他一口气睡饱了,不然会头疼。
杜沧海说可睡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何春熙看看父母。何春熙的父母也说没事没事,今晚让春熙和我们睡一屋,让你哥睡那儿行了。
看这阵势,杜沧海就明白了,何春熙父母已把杜天河当准女婿待了,可杜沧海知道,杜天河没这个意,要不然,毕业一回来他就找何春熙了,如果让杜天河睡在这儿,麻烦也就来了,往后他和何春熙的关系怎么摆?
所以,杜沧海几乎是蛮横地说不行,必须叫起来,他一个大男人莫名其妙地宿你们家,这算怎么回事?说完,也不管何春熙眼里是哀怨还是眼泪,闯进去,把杜天河拎到背上就往外走。
何春熙见拦不住,只好帮他扶着杜天河,默默地往外走。
杜天河也一米八几的个子,虽不胖,但很结实,背着走了几十米,杜沧海就吃不消了,让何春熙帮忙拦辆出租车。把何春熙吓了一跳,说太贵了。
杜沧海说没事,几十块钱的事。
几十块钱,是一个普通工人大半个月的工资。何春熙很难过,也知道杜沧海一定要把杜天河背回家,是怕这一夜之后,杜天河被她绑架了终身。这么想着,就看了杜沧海一眼,说杜沧海,你是不是特怕我黏上你哥?
杜沧海被说中了命脉,但还要给何春熙留面子,忙说哪儿的事,你黏上我哥是我哥的福气,我是怕不把我哥背回去,没法跟我妈交代。
说完,杜沧海在心里狠狠地呸了一下自己,到底还是在即墨路混成了老油子,张嘴就撒谎,连一下磕绊都不带打的。
显然,何春熙也不想撕破脸皮,还是跑到大马路上帮他拦了辆出租车,又帮他把杜天河塞到车里,末了探进头来说回家给他冲杯糖水喝,解酒。
杜沧海说了谢谢,又说春熙姐,有时间到我们家玩啊。
何春熙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
第二天,杜天河醒了,听说自己跑何春熙家睡了,就慌了,说昨天见着何春熙了?我怎么不记得了?
杜沧海让他做好思想准备,看昨晚何春熙家那架势,是打算纳他做东床快婿。杜天河就拍了自己脑门一下,说都什么事啊!发誓以后滴酒不沾。杜沧海就说,其实何春熙也行,等他四年,足以说明她对杜天河是真心实意的。
杜天河不置可否。半天才说,让他别忘了找机会和杜长江说说厂里催着腾房子的事。
杜沧海嗯了一声,也有点愁,怕郭俐美一听急了,难听话会一古脑往他脸上怼。
第二天,杜天河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真搬单位去了。期间,饭也不回家吃,赵桂荣觉得凄惶,总觉得杜天河那么大的个子天天窝在单位沙发上睡,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提起来就抹眼泪,经常做好吃的,坐公交给送过去,杜天河拦都拦不住,说在单位挺好的。
赵桂荣就看着单位的那张长条沙发,说:这么窄,你晚上敢翻身?
好像杜天河一翻身,就掉到地板上去了。
杜天河说:敢,90公分宽呢,读大学那会的单人床比这宽不了多少。
赵桂荣不信,总是在沙发上这儿坐坐,那儿拽拽,好像这样就能把沙发抻宽点,拉长点,同事的众目睽睽之下,杜天河难为情得很,知道母亲心疼自己,却又不好说什么。
这样过了俩月,有天晚上,杜天河回来了,兴冲冲的,说市里拨给局里两处宿舍房,可僧多粥少,局里十几个人盯着呢,局领导没辙,决定亲自调研,看到底谁最需要宿舍。
纺织机械厂那边逼着杜长江腾宿舍,杜长江没地去,就赖在那儿不搬,等房结婚的小青年火了,上他家砸门砸窗玻璃都好几回了,杜长江光110就打了不下十次,每让人家闹一次,郭俐美就回婆家又哭又怨一次,好像这一切,都是公婆无能造成的。
确实,按老理,儿子结婚就是成家立业,做父母的,是得给备好了房,可房是啥?在那个年代,房不是商品,有钱都买不到,倒是那些在单位有个一官半职的,家里分的宿舍住不过来,都借给亲戚住。杜建成两口子是平头百姓,没地弄那些特权,就只有愁、长一声短一声叹的份儿。
现在听说杜天河那儿有分到房子的可能,那把燃烧在杜建成两口子心脏上的火焰,就有了被扑灭的希望。
赵桂荣急急问局领导打算砸个调研法?
杜天河说估计是下来走访,看谁家住房最困难这房就分给谁了,所以,得跟杜长江和大狮子他们说声,为了房子,让他们这段时间下班回家吃饭,造成他们一家三代九口人住不到三十个平方的小破房子的假相,而且,吃完饭不能马上走,要等十点左右赶末班车回去,总之,为了房子,这一次,他们必须拼了。
只要能分到房子,让赵桂荣干啥都行,让杜长江一家三口每天都回来吃饭才到哪儿?再来几口子吃饭她也心甘情愿。
就这么着,只要一下班,大狮子和杜溪以及杜长江一家三口,都回来了,家里塞得摩肩擦踵的,连起身拿个什么东西都要提醒别人让一让。
在即墨路的摩肩擦踵中拥挤了一天,回家,又要挨这份挤,杜沧海就觉得窒息得慌,想出去透口气,刚走到门口就被赵桂荣抓了回来,说:沧海你干什么呢?
杜沧海说:出去透口气。
赵桂荣就像老猫叼调皮的小猫一样,把他拖回来,说:别出去,万一这会你大哥的领导来走访呢?
仿佛,眼下他们全家活着的目的就是万众一心,帮杜天河把房子搞定。
杜沧海只好回来。
一家人挤了半个多月,杜天河的领导终于来了。
杜天河领导来的时候,他们一家正团团地围着饭桌吃饭,九口人,挤在一间不到二十平的房子里,一见杜天河领导来,纷纷站起来,不亚于虔诚的教徒,看见了正在徐徐降临的神灵。
杜天河逐一给领导介绍家里成员。
赵桂荣手忙脚乱地穿插在人缝里给领导倒了杯茶,主人家轰小鸡一样,把大家都轰到床沿上去坐了,给领导腾出了足够宽敞的长条凳。
局领导端着茶,环顾房子,说住这么多人,够挤的。然后,又打量着大狮子两口子和杜长江一家三口,诧异地问:你们都住这里?
赵桂荣忙不叠地点头,说都住这里都住这里。
局领导显得有些困惑,杜沧海知道,他一定是在想,他们家的床是怎么分配的,不由得,脸上就火辣辣的,看了赵桂荣一眼。
赵桂荣虽然是没文化的家庭妇女,可听话音还是会听的,大约也听出了局领导言语里的困惑和诧异,就嘴一撇,带着哭腔说:他局长,你是不知道啊,我和他爸没本事,苦了孩子们了,在我们家,没有两口子不两口子这一说,男女分床睡,我领着女的睡吊铺,他爸带着男的睡下面大通铺。
杜天河的领导就点点头,喔了一声,但目光却落在了杜甫身上。
杜沧海恨不能一拍桌子,说不是这么回事,可他知道,如果他胆敢说出这句话,就成了全家的公敌,只好咬牙忍了。
赵桂荣先是抹眼泪,然后开哭,说这日子没法过了,让局领导一定帮帮他们,因为没房,家里住得挤,杜天河都三十出头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混上……
那天晚上,整个家,仿佛都成了赵桂荣的舞台,为了帮大儿子要房子,她尽情地上演了苦情戏,泪下滔滔不亚于被陈世美派人挥刀追赶的秦香莲。把杜天河的领导给哭得手足无措,好像再不给间宿舍救杜家于水深火热,就是枉为人尊。
杜沧海丢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